第209章 暗夜沉沉隐故人-《柠淡星海》

  京北的秋意,似乎总比南方多几分肃杀与沉淀。窦老在那座承载了半生记忆的老宅小住半月,看惯了古都黄叶纷飞、碧空如洗,心中那份对儿孙绕膝的寻常渴望,便如院中那口老井的水,日渐满溢,终是留不住了。他行事向来不喜铺张扰人,归期也未特意告知,只吩咐老宅相熟稳当的司机,择一个晴好的午后,悄然踏上了返程。

  飞机穿透云层,翼下山河渐次由北方的疏阔转为南方的青翠。当轿车无声滑入栖澜山庄,停稳在‘流光墅’门前时,正是日影西斜,为精致的门廊镀上一层暖金的静谧。

  窦云开接到管家略带急促的电话时,正在签署一份重要的跨国合约。听闻父亲已到家中,他笔下微顿,随即利落收尾,与对面视频会议中的合作方简短致歉,便起身示意会议暂停。一旁的书柠也从文件中抬起头,眼中流露出同样的讶异与关切。两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默契地一同起身,匆匆驱车返家。

  推开家门,并未预想中的风尘仆仆或旅途劳顿的景象。客厅宽敞明亮,窦老正背着手,微微仰头,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书柠前不久新换上的、一幅抽象风格的现代油画。他穿着一身质地柔软的藏青色中式开衫,脚下是千层底布鞋,身姿依旧挺拔,侧脸在窗外漫入的余晖中显得安详而矍铄,仿佛只是从自家花园散步归来。

  “爸!”窦云开的声音先于脚步,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还有一丝儿子对父亲“任性”归来的无奈,“您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吱一声?我好去机场接您。路上一切都顺利吧?”

  窦老闻声悠然转身,看到并肩而来的儿子儿媳,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来,漾起温和的笑意。他随意地摆摆手,动作带着老一辈特有的、举重若轻的洒脱:“接什么?又不是出远门。老张开车稳当得很,一路顺畅。你们年轻人事业忙,别为我这老头子耽误正事。”

  他的目光习惯性地在窦云开和书柠身后搜寻,没见到那两个想象中应该欢呼着扑出来的小身影,便自然而然地、带着点孩童般执拗的期待,直接问道:“我那两个宝贝金孙呢?阳阳和乐乐又跑哪儿疯玩去了?”

  这毫不掩饰的、直奔主题的询问,瞬间冲散了因突然归来而可能产生的些许生分,将家的氛围拉回到最质朴温暖的轨道——长辈归家,第一念想永远是孙辈的笑脸。

  书柠莞尔,快步上前,接过公公臂弯上搭着的一件薄外套,声音轻柔如春风拂柳:“爸,他们俩今天幼儿园有组织的森林探访日,要观察植物做标本,得到傍晚才回来呢。知道爷爷今天到家,保管晚上饭都多吃一碗,缠着您讲故事怕是没个完。”

  窦老一听,眼中掠过一丝“竟不凑巧”的淡淡失落,但想到不过几个时辰的等待,又被“晚上缠着讲故事”的前景所取悦,遂笑眯眯地颔首:“不知不觉我们阳阳乐乐都三岁半了,好,好,探访森林好,孩子就得亲近自然。晚上爷爷给他们讲讲京北老城墙根底下逮蛐蛐儿的故事,他们一准爱听。”

  佣人悄声奉上温度刚好的香茗。三人移至沙发落座,上等的金骏眉茶汤橙红透亮,香气高扬。窦老惬意地呷了一口,喉间发出满意的轻叹,这才开始慢悠悠问起家中近况。

  窦云开稍稍整理思绪,便将父亲离京这小半月来,家中发生的、堪称翻天覆地却又温情脉脉的变化,条理清晰地道来。从戚风(健太)身世彻底确认,一家三口正式认亲;到戚老夫人因莉子一句话买下“星辰轩”;再到前几日花厅拜师,戚老亲口收下阳阳、乐乐为关门弟子,由孟鸿实际执教……桩桩件件,无不令人感慨命运之奇妙与亲情之坚韧。

  窦老听得极为入神,手中茶盏端起又放下,不时抚掌轻叹,眼中闪烁着与老友戚老感同身受的欣慰光芒。“戚老哥……心里这块悬了半辈子的石头,总算是落地了。风儿那孩子,眉宇间有静气,是个能扛事的。一家人齐齐整整,比赚下金山银山都让人心里踏实。”他长长舒出一口气,仿佛自己也亲身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等待与寻觅,此刻终见云开月明。

  “对了,爸,”窦云开忽然想起,起身引着父亲走向客厅那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暮色初合,华灯未上,园林景致在渐浓的靛蓝底色中呈现出朦胧的轮廓。他抬手指向侧前方,一处绿植掩映更为葱茏的所在,一栋别墅的屋顶和部分雅致庭院在枝叶间隙若隐若现,其中一点白色的秋千架轮廓尤为清晰。“您瞧那边,新装修好、带了白色秋千的那栋,就是‘星辰轩’。以后戚风一家,就正式安家在那儿了。离咱们这儿,穿过那片小竹林,步行不过一刻钟分钟,近得很。”

  窦老闻言,立刻凑近玻璃,眯起那双阅历丰富的眼睛,顺着儿子指引的方向仔细眺望。待看清那栋别墅雅致不俗的轮廓以及与自家亲近的距离,脸上顿时如春风解冻,绽开毫不掩饰的欣喜笑容:“哟!是那栋啊!瞧着就亮堂,格局也好!近,真近!这可太好了!”他喜不自禁地搓了搓手,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鲜活图景,“这下可美了!戚老哥肯定得三天两头往这边跑,看儿子,看孙子孙女!我找他下棋、摆弄花草、湖边遛弯,可算有个正经伴儿了!在京北跟那几个老家伙下,悔棋耍赖,没劲!”老爷子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已经开始具体规划起毗邻而居的退休友伴生活,语气里满是对“棋逢对手”和“闲话桑麻”的期待。

  书柠与云开相视而笑,父亲这毫不作伪的开心,也感染了他们。长辈老友能比邻而居,含饴弄孙,共享晚年清福,确是人生一大乐事。

  暮色彻底沉降,华灯缀满山庄。阳阳和乐乐带着一身草木清香和探险归来的兴奋冲进家门,果然如同两颗活力四射的小太阳,瞬间点燃了室内的气氛。两个孩子炮弹般冲进爷爷怀里,叽叽喳喳诉说着森林里的奇妙发现,展示着沾了泥点却精心保管的树叶标本。窦老左拥右抱,乐得合不拢嘴,连声夸赞,脸上的皱纹都溢满了慈爱。

  晚餐桌上,因着老爷子的归来和孩子们的欢闹,气氛格外热烈融洽。饭后,客厅巨大的水晶灯调至柔光模式,一家人围坐沙发。佣人撤去残席,换上消食解腻的陈皮普洱和几样精巧茶点。电视播放着舒缓的古典乐,阳阳和乐乐趴在地毯上,摆弄着爷爷从京北带回的兔儿爷泥塑,不时发出咯咯笑声。灯光柔和,茶香氤氲,满室皆是平淡而真实的幸福。

  在这片安宁祥和的氛围里,窦云开斟酌片刻,觉得时机已到。他放下手中把玩的白瓷茶盏,清了清嗓子,目光转向父亲,语气平缓地开口:“爸,有件关于旧人的事,想跟您说一声。”

  “嗯?什么事,你说。”窦老正俯身看着孙子摆弄泥塑,随口应道。

  “前几天,有位旧相识,到公司办公室来找我了。”窦云开稍作停顿,留意着父亲的反应,“徐知岚。”他又特意补充,“不过,她现在改名叫徐行之了。”

  “徐知岚?” 这个名字像一枚投入古井的石子,在窦老平静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圈久远的涟漪。他抚摸孙子头顶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的闲适笑容渐渐敛去,缓缓直起身,目光转向儿子,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惊讶,有追忆,更有深沉的唏嘘。“那孩子……她去找你了?” 他的声音比方才低沉了些许,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重量。

  “是,”窦云开点头,“她是为了书柠那边‘灵枢阁’正在招聘负责人的事,专程找上门,希望能得到一个面试的机会。”

  窦老听罢,没有再立刻说话。他缓缓向后,靠进沙发柔软的真皮靠背,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手中那盏温润的紫砂小壶。暖黄的灯光笼罩着他,却似乎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与这温馨客厅有些疏离的寂寥光影。片刻的沉默,仿佛在积蓄讲述一段漫长往事所需的气力。

  书柠一直安静地旁听,此刻敏锐地捕捉到了公公神情语气的变化。那不仅仅是听到一个旧名字的反应,更像是触碰到了一段尘封的、带着伤痕的记忆。

  她倾身向前,声音放得格外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关切:“爸,这位徐……徐小姐,听名字,好像是您和云开在京北时的故人?您刚才叫她‘那孩子’,还说‘可惜了’……是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书柠温和的询问,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窦老记忆的闸门。他长长地、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温暖的灯火与儿孙的笑语,落在了多年前京北那座秩序井然又人情错综的大院,落在了那个明媚张扬的少女身影上。

  “是啊,故人。知岚那孩子,说起来,也是我们这些老家伙看着从扎着羊角辫,一点点出落成大姑娘的。”窦老的声音沉缓下来,带着一种讲述陈年旧事特有的、混合着怀念与感伤的语调,“她家,当年就住我们那条胡同的斜对过。她父亲,跟我也算有些来往,是个有才干也有原则的人。

  知岚是家里的独生女,从小被父母、祖辈如珠如宝地捧着,模样生得那叫一个俊,眉眼亮得像是会说话。性子嘛……就像六月的太阳,明艳耀眼,也带着点被娇宠惯了的小姑娘都有的、天不怕地不怕的跋扈劲儿。可心眼正,没那么多弯弯绕,喜恶都摆在脸上,是个直肠子。”

  他端起茶盏,发现茶已凉透,便又放下,指尖继续摩挲着壶身温润的曲线,继续道:“这孩子,样样都拔尖,偏偏在终身大事上,栽了个大跟头,也倔得让人心疼。” 窦老的语气里浸透了惋惜,“大概是她二十出头,最好的年纪,自己认识了一个对象。那男的不是我们大院这个体系的,家境很普通,好像就是个机关里的小科员,相貌倒是周正,嘴巴也甜,很会哄人。知岚家里,从她父母到叔伯长辈,没一个点头的,都觉得门第悬殊,那男的未必是良配,恐怕另有所图。可这丫头,那时候满心满眼都是所谓的‘爱情’,家里越是反对,她越是叛逆,觉得是在为自由和真爱抗争,谁的话也听不进,铁了心要跟那男的。”

  书柠和窦云开都屏息凝神,阳阳和乐乐似乎也感受到空气中流淌的沉静叙事氛围,玩闹的声音不自觉放轻了,眨着大眼睛好奇地看向爷爷。

  “后来,闹得最僵的时候,她几乎快跟家里决裂了。再后来……听说她跟那男的,悄悄把证领了,没多久,还有了孩子。” 窦老摇了摇头,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微微颤动,“她家里人气得够呛,可孩子都有了,终究是骨肉至亲,慢慢地也就只能试着接纳,想着以后总有机会弥补、扶持。那段时间,知岚虽然跟家里关系还有疙瘩,但人像是挣脱了枷锁的鸟,活得格外鲜亮夺目,觉得自己赢了全世界。”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是一个带着叛逆色彩却终将归于世俗圆满的年轻爱情故事。然而,窦老接下来的讲述,急转直下,将所有人拉入了一片冰冷的阴影。

  “可是,好日子没过多久。”窦老的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岁月深处艰难地搬运出来,带着沉甸甸的凉意,“就在孩子刚会摇摇晃晃走路、咿呀学语的时候,碰上了一次上面来的、力度空前的纪委巡查。她父亲当时在关键位置上,虽然不是主要目标,但也被牵连进去,需要接受调查。就在这个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节骨眼上……”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缓缓道:“那个男的……突然不见了。工作辞得干干净净,租的房子退得利利索索,人就像一滴水蒸发了似的,没了踪影。”

  书柠不由自主地轻轻抽了一口凉气,手指微微收紧。窦云开脸色沉静,但眼神深处也掠过一丝凛然。地毯上的两个孩子似乎也感受到某种沉重,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懵懂地望向大人。

  “当时,那种环境下,各种猜测和流言就像野火一样烧起来。”窦老脸上浮现出清晰的痛心与无奈,“很多人,包括她家的一些亲戚,都在私下里传,是那个男的为了自保,或者干脆就是被人收买,举报了知岚的父亲,拿了好处跑路了。虽然后来调查清楚,她父亲的问题不算严重,算是平安过关,但这场风波,实实在在地断送了她父亲一次至关重要的晋升机会,也让整个家族在圈子里颜面扫地,很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家族里的人,原本就对这桩婚姻不满,这下更是找到了宣泄口,所有的埋怨、指责、乃至愤怒,都冲着知岚去了。说她引狼入室,说她害了父亲前程,说她让整个家族蒙羞……”

  “那……徐小姐她,相信这些说法吗?”书柠忍不住追问,心也随着故事的曲折而揪紧。

  “她不信。”窦老回答得斩钉截铁,眼中那份悲哀却浓得化不开,“那孩子,倔啊。她红着眼睛跟家里所有人吵,说她爱人不可能是那样的人,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或者是被人陷害了。她说家里人从来就没真正接受过他,现在出了事就落井下石。吵到最后,心也寒透了……然后,她就抱着还不懂事的孩子,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离开了京北,离开了那个生她养她、却也伤她至深的家。这一走,就是这么多年,再没回去长住过。听说,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外面漂泊,什么苦都吃过。连名字……大概也是那时候改的吧,‘知岚’成了‘行之’,是想斩断前尘,还是想勉励自己前行?唉……”

  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在茶香袅袅、灯火温暖的客厅里缓缓荡开,久久不散。电视里不知何时已切换了节目,低低的广告声显得突兀而遥远。窗外的夜风似乎也识趣地安静下来,只有远处隐约的虫鸣,衬得室内愈发寂静。

  “那个男人……后来,再也没有消息了吗?”书柠问出了盘旋在每个人心头的最终疑问。

  窦老缓缓地、极慢地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无星无月的夜空,仿佛想穿透这浓重的黑暗,看到那个消失在时光迷雾中的答案。“没有。至少,在我离开京北之前,再没听到过关于他的任何确切消息。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留下知岚一个人,带着年幼的孩子,背负着家族的怨怼,和一段永远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冰冷的过去。”

  客厅陷入了长久的、近乎凝滞的沉默。方才晚餐时的欢愉与此刻茶叙的温馨,仿佛都被这个猝不及防闯入的、浸透着时代寒意与个人悲剧的往事稀释、冷却了。暖黄的灯光依旧,却似乎再也无法完全驱散那从往事中弥漫开来的、淡淡的阴翳。窦老望着虚无的远方,眼神复杂难明,那里面有关切,有遗憾,有对命运无常的喟叹,或许,还有一丝对旧友之女的深深怜惜。

  书柠心中五味杂陈,对那位未曾谋面的徐行之,生出了强烈的同情与敬佩。独自背负如此沉重的过往,将“知岚”的明媚蜕变为“行之”的沉静,需要何等的坚韧与勇气?

  窦云开则陷入更深的思忖。父亲讲述的细节,补全了徐行之形象中缺失的关键一环。她的能力、背景、眼界毋庸置疑,但这段充满疑团与伤痛的过去,如同一把双刃剑。它赋予她洞察人性幽微的敏锐与应对复杂局面的韧性,却也可能是潜在的风险源——那个失踪的男人是否真的彻底消失?过往的恩怨是否已完全平息?她的内心,是否还藏着未解的结、未熄的火?

  这个寻常又特别的家庭夜晚,因一段尘封往事的揭开,而被赋予了迥异的重量。旧雨归来,带来的不仅是老友相伴的期盼,还有岁月长河中那些未曾随流水逝去的伤痕与谜题。徐行之——这个带着旧名“知岚”的伤痕与新名“行之”的决绝的女人,她的突然出现,她目标明确地指向“灵枢阁”,或许不仅仅是一场职业上的跃迁。她那隐没在黑暗中的过往,那个消失无踪的男人,如同潜伏在平静海面下的暗礁,预示着未来的航程,或许并非一帆风顺。风暴的种子,有时早已在过去的废墟中悄然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