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异域之殇-《清虚伏魔录》

  临近回北京前,我又驱车去看望爷爷奶奶,之后就准备开车回京了,车轮碾过熟悉的石桥,后视镜里,爷爷奶奶相互搀扶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缩成了冬日平原上两个模糊的黑点,融化在贴满红春联的院门轮廓里。心头那块名为“故乡”的地方,像是被车轮带起的风沙抽走了一块,空落落的,又沉甸甸的。故土难离,大抵就是这种被温柔丝线缠绕着,却又不得不挣脱远行的钝痛。

  高速公路在眼前延伸,单调的灰色护栏飞速倒退。车厢里,弥漫着老家带来的、难以复制的味道:母亲亲手炸的大枣丸子的清甜,父亲熏的腊肠浓郁的油脂香,奶奶塞进来的、带着泥土芬芳的新花生……后备箱更是被塞得如同一个移动的乡土博物馆。除了父母沉甸甸的爱,我还特意绕道县城,采购了大包小包的当地特产——给虚乙师弟的沟帮子熏鸡、锦州干豆腐,给他父母带的年份道光廿五和上好的茶叶以及两盒人参。最后,我又精心挑选了一份沉甸甸的礼品:两瓶包装典雅的五粮液,一份滋补的山珍礼盒,一份林下参,还有干果若干盒以及各种海鲜。这是给虚乙姑姑的。小院清幽,全赖姑姑姑父的照拂和信任,老人家坚持不收租金,这份情谊,只能用最朴素的感恩去回应。车窗外的风景飞速掠过,后备箱里装载的,是离愁,也是奔赴下一段温暖的念想。

  几个小时的飞驰,熟悉的胡同口终于映入眼帘。车子刚在青砖小院外停稳,虚乙那清瘦的身影就像只嗅到鱼腥的猫,嗖地从门里窜了出来,眼睛亮晶晶的,也不知是盼着我,还是盼着我身后那堆“宝藏”。

  “师兄!你可算回来了!”他一边嚷嚷着,一边已经手脚麻利地去开后备箱。

  “瞧你这点出息,鼻子比狗还灵。”我笑着打趣,和他一起把大包小裹卸下车。沉甸甸的不仅是行李,更是家的余温。安顿好东西,第一件事便是净手,点燃三支线香,恭恭敬敬地插入法坛的黄铜香炉。青烟袅袅,心神也随之沉淀,仿佛将一路风尘和那份离乡的怅惘,都在这静默的仪式里涤荡了一遍。

  假期还剩一天尾巴。我一边整理着带回来的土产,一边对虚乙说:“明天咱俩去看看姑姑姑父,我带了些老家年货,得去拜个晚年。”

  虚乙正抱着一只烧鸡研究,闻言点头:“行,我这就给姑姑打电话。对了师兄,姑姑前几天还特意提过一嘴,她有个几十年的老同事,家里好像出了点挺邪乎的事儿,急得不行。姑姑的意思,看能不能请咱俩过去瞧瞧。要不……我让姑姑把那人约她家?明天咱去姑姑那儿,正好一起聊聊?”

  “成。”我应允下来,“姑姑开了口,这事得上心。”

  电话很快接通,虚乙那带着点撒娇意味的京片子跟姑姑聊得热络,三言两语便定了下来:明日中午,姑姑家见。

  翌日近午,阳光给冬日的京城镀上一层浅金。车子驶入朝阳区一个闹中取静的小区,停稳。我和虚乙拎着大包小裹——老家的山核桃、上好的菌菇、两瓶五粮液、还有各种海鲜——走向单元门。

  按下门铃,只响了两声,门就开了。姑父那张总是乐呵呵的圆脸出现在门口,一口地道的京腔带着暖意扑面而来:“哟嗬!俩小子!麻溜儿进来!外头齁冷的,杵门口当门神呐?”他一边招呼,一边不由分说地接过我们手里最重的袋子,嘴里还念叨着,“说好了啊,中午就在这儿造!你俩谁也别想跑,陪姑父喝两盅!”

  话音未落,系着围裙的姑姑也从厨房探出身,脸上是藏不住的欢喜,嘴里却嗔怪着:“哎呀呀!买这么多东西干嘛!沉甸甸的!能来看看姑姑,比什么都强!下回再这么破费,门儿都没有啊!”她快步迎上来,作势要拍虚乙的胳膊。

  我赶紧笑着解释:“姑姑,都是老家带回来的土产,不值什么钱,就图个新鲜。这酒是给姑父的,让他尝尝我们那儿的味道。”说着,把东西往玄关柜子上放。

  姑父眼疾手快,一把拿起那两瓶五粮液,浓眉一挑,带着调侃:“嘿!大侄子,合着你老家是从东北搬四川去了?五粮液都成‘土特产’了?你这孩子!挣点钱容易吗?净瞎花钱!”话虽如此,他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小心翼翼地把酒放到显眼处,随即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两个厚厚的红包,不由分说就往我和虚乙手里塞,“拿着!压岁!图个吉利!”

  “姑父!这可使不得!”我和虚乙慌忙推辞,手缩得像被烫着。

  姑姑佯装板起脸,双手叉腰:“怎么着?嫌少?你俩要是不收,这些东西,”她指指地上那一堆,“原封不动给我拎回去!自个儿看着办!”

  话说到这份上,我和虚乙对视一眼,只得苦笑着,带着点“被迫发财”的窘迫,接过了那沉甸甸的红包。姑姑姑父这才心满意足地笑起来,那笑容里满是长辈对晚辈纯粹的疼爱与接纳,瞬间驱散了我们最后一丝客气带来的局促。

  换了鞋进屋,温暖的气息混合着厨房飘来的饭菜香,瞬间包裹全身。姑父拉着我和虚乙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泡上一壶香气四溢的茉莉花茶。话题自然围绕着新年展开——老家的年味如何浓,北京的庙会有多热闹,新一年的计划和期许。姑父嗓门洪亮,笑声爽朗,说起街里街坊的新鲜事眉飞色舞。虚乙在一旁陪着聊天,时不时插科打诨,气氛轻松又热闹。

  厨房里,锅碗瓢盆叮当作响,是姑姑忙碌的交响曲。她手脚极其麻利,没过多久,便招呼开饭:“来来来,菜齐了!快趁热乎!”

  不大的餐厅圆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清蒸石斑鱼肉质雪白,油焖大虾红亮诱人,一只烤鸭外酥里嫩,金黄软糯的梅菜扣肉,还有一砂锅热气腾腾的人参鸡汤,汤色浓郁,香气扑鼻。家常的味道,却透着不寻常的用心。

  “虚乙,陪你姑父好好喝点!”姑姑给虚乙的杯子斟满白酒,“大侄子开车,就喝饮料,别拘着,多吃菜!”

  虚乙自然领命,端起酒杯敬姑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上的气氛更加暖融。姑姑放下筷子,脸上带上了几分郑重,看向我和虚乙:“大侄子,上午电话里提的我那老姐妹,我约了她下午两点过来。唉,她家这事实在是……”姑姑叹了口气,眉头微蹙,“她那小孙子,刚上小学,年前还好好的,过完年突然就变了个人似的。白天蔫蔫的没精神,老说累,夜里就惊悸,哭闹,指着墙角说‘害怕,有黑影子’。跑了好几家大医院,检查都说没毛病。后来有个老中医隐晦地提了句,是不是‘吓着了’?找过一个看事儿的,钱花了不少,孩子反而闹得更凶了。她跟我哭了好几回,我这心里也跟着揪得慌。”

  姑姑的语气充满了忧虑和不忍:“你们也知道,我这人不太信这些神神叨叨的,可眼见着孩子受罪,大人也跟着熬,实在没辙了。我跟她说,我两个侄子会处理这样的事情,人特别实在。她这才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姑姑的目光带着恳切,在我们俩脸上扫过,“这是姑姑几十年的老姐妹了,为人特别厚道。看在你姑姑这张老脸上,帮帮忙,给好好看看?能帮一定帮一把!”

  我放下饮料杯,迎着姑姑殷切的目光,郑重点头:“姑姑,您放心。既然是您的朋友,又是孩子的事,我们一定尽全力。下午我们仔细听听情况。”虚乙也在一旁认真附和。

  姑姑闻言,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一些,长长吁了口气,脸上重新有了笑容,忙不迭地又给我们夹菜:“好好好!有你们这话,姑姑心里就踏实多了!快,再尝尝这个扣肉,炖了一上午呢!” 屋内的暖意,似乎又浓了几分。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餐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食物的香气与亲情的暖流交织在一起,驱散了料峭春寒,也预示着下午即将面对的、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寒意。

  午后的阳光透过洁净的窗玻璃,暖融融地铺在姑姑家客厅的地板上。刚收拾完碗筷,门铃便清脆地响了起来。姑姑快步走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阿姨,头发烫着得体的卷,穿着素雅的羊毛衫,眉眼间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愁绪,正是她的老同事韩阿姨。

  “老韩,快进来快进来!” 姑姑连忙把人让进屋。

  姑父热情地招呼:“坐坐坐,刚泡好的茉莉花,正香着呢!” 他手脚麻利地重新沏上一壶滚烫的茶,袅袅茶香驱散了些许沉闷。

  韩阿姨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在沙发上坐下,目光带着探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落在我和虚乙身上。姑姑赶紧介绍:“老韩,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那两个有真本事的‘小师父’,我的两个大侄子,你的事儿,得跟他们好好说道说道。”

  “韩阿姨好。” 我和虚乙起身问好。

  韩阿姨点点头,疲惫地叹了口气,捧着姑父递过来的热茶,暖意似乎稍稍驱散了她心头的寒冰,这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沙哑和焦虑:“唉……这事儿,说来话长,真是愁死我了……”

  韩阿姨是地道的北京人,和姑姑几十年的老交情,从单位一起退休,情同姐妹。她家里有个独子,自小优秀,国外留学归来后在上海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孙子小宇今年九岁,刚上小学,聪明伶俐,是全家人的心头肉。今年春节,儿子儿媳为了尽孝,也为了让老两口开开眼界,提议全家去泰国过年,热热闹闹地过个不一样的春节。韩阿姨老两口一辈子没出过国门,自然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腊月二十二,老两口从北京飞,儿子一家从上海飞,在曼谷机场顺利汇合。接下来的几天,阳光、沙滩、金碧辉煌的寺庙、酸辣鲜香的泰式美食……一家人玩得不亦乐乎,欢声笑语洒满了异国的街头巷尾。

  “泰国嘛,佛国啊,走哪儿都是庙。” 韩阿姨回忆着,眉头却越皱越紧,“在清迈那会儿,更是满城的庙宇,金顶在太阳底下晃得人眼晕。” 她的声音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我家那小子,打小在国外,对这些神神佛佛的东西吧,说不上信,但也挺好奇。他跟我说,泰国佛牌挺有名,想请一块回去,算是纪念,也图个吉利平安。”

  清迈古城,游人如织。韩阿姨的儿子带着一家老小,兴致勃勃地穿梭在那些挂着琳琅满目佛牌的店铺间。大多数店铺明亮整洁,摆满了造型各异、金光闪闪或古朴陈旧的佛牌,店主热情地招呼着游客。但儿子似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用他的话说是“没有眼缘”。

  直到他们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巷子尽头,一家不起眼的佛牌店门脸狭小,光线有些昏暗。门口的招牌蒙着一层薄灰,字体也显得古旧。橱窗里陈列的佛牌,样式与别处截然不同,少了几分耀眼的金光,多了几分沉郁和说不出的怪异感。

  儿子像是被什么吸引了,径直走了进去。店内空间不大,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混杂着浓郁檀香和某种陈旧木头的气息,有些呛人。店主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眼窝深陷,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亚麻衬衫,坐在角落一张旧藤椅上,手里捻着一串深色的念珠,对进来的客人只是抬了抬眼皮,显得异常冷淡。

  儿子却毫不在意,目光被柜台角落一块佛牌牢牢抓住。那佛牌材质非金非玉,触手温润又带着一丝沁骨的凉意,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灰黑色。牌面正中,浮雕着一个盘坐的佛陀形象。然而,那佛陀的形态却极其诡异——分明是个幼童的身量!胖乎乎的小手结着印,面容本该是孩童的纯真,却扭曲出一种与其年龄完全不符的、近乎怨毒的狞笑!那双微睁的眼睛,空洞地直视前方,仿佛能穿透人心,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性。整个造像线条僵硬,透着一股阴森的死气,与寻常佛像的慈悲庄严天差地别。

  “老板,这个……” 儿子指着那块佛牌,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干瘦店主这才慢悠悠地起身,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佛牌,又瞥了一眼韩阿姨的儿子,嘴角扯出一个难以捉摸的弧度,用生硬的英语夹杂着泰语说了几句,大意是这块牌“很灵”、“很特别”、“需要诚心供养”,并详细告知了供养的方式:每日清水一杯,新鲜水果或甜点,每逢初一十五,需以鸡血或鸭血涂抹佛牌底座,置于阴暗清净处,切勿怠慢。

  儿子听得连连点头,仿佛得了什么秘传宝箓,爽快地付了钱,小心翼翼地将那邪异的佛牌用店主提供的黑色绒布袋包好,揣进怀里,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那家令人不适的小店。韩阿姨当时只觉得那佛像看着不舒服,劝了两句,儿子却笑着说她不懂,这是“古曼童”的一种,在泰国很流行,能招财护身。

  腊月二十九,一家人带着满满的行李和疲惫又兴奋的心情,飞回了北京。旅途劳顿,本应好好休息准备过年。然而,儿子一进家门,连行李都没顾上收拾利索,就迫不及待地翻出那个黑色绒布袋。

  “妈,您看,这清迈请的宝贝多漂亮!” 他兴奋地打开袋子,露出那块灰黑色、带着邪童佛像的佛牌。韩阿姨只看了一眼,心头那股在泰国时就有的不适感猛地翻涌上来,那佛像嘴角的狞笑在自家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你弄这个干什么?” 韩阿姨皱眉,语气带着不满,“大过年的,家里摆供品,还要弄什么鸡血鸭血的,多不吉利!看着就瘆得慌!你要弄,等回上海你自己家再弄去!”

  儿子却不以为然,兴致勃勃地按照店主嘱咐,在书房角落清出一小块地方,郑重其事地将佛牌摆上,旁边放上一杯清水,一小碟切好的苹果。他甚至还找出了一个家里不用的旧铜碟,准备着初一十五用来盛血。韩阿姨看着儿子那近乎虔诚的认真劲儿,心里越发堵得慌,总觉得那块牌透着股说不出的邪气。但大过年的,她也不想为这事闹不愉快,只得由他去了。

  刚回来的头两天,一切似乎风平浪静。孙子小宇活泼依旧,缠着爷爷奶奶讲刚上小学的新鲜事。大年初一,家里人来人往,拜年声不断,热闹非凡。

  转折发生在大年初二。

  早上,韩阿姨像往常一样去叫孙子小宇起床。平时一叫就醒,活蹦乱跳的小家伙,那天却蔫蔫地蜷在被窝里,小脸发白,眼神空洞,一副没睡醒又极度疲倦的样子。

  “奶奶,我好累……” 小宇的声音有气无力,带着哭腔,“不想起……”

  韩阿姨心疼地摸了摸孙子的额头,不烫。只当是过年玩疯了,又刚从国外回来,时差没倒好,累着了。哄着喂了点粥,小宇又蔫蔫地躺回床上,一整天都打不起精神,话也少了很多,只是恹恹地看着动画片,眼皮都懒得抬。晚上,一家人早早安顿小宇睡下,想着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