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烟火围炉-《清虚伏魔录》

  年夜饭的香气,是游子归乡的号角。

  爷爷家的小院,此刻成了沸腾的欢乐海洋。屋檐下新挂的大红灯笼在暮色初临的风里轻轻摇晃,映得窗玻璃上贴的剪纸窗花都格外鲜亮。厨房里蒸汽弥漫,奶奶和母亲是当仁不让的主力,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案板上笃笃的切菜声,油锅里滋啦作响的爆炒声,交织成最动听的年节序曲。大姑更是忙得像只停不下来的陀螺,她那双巧手仿佛有无穷的魔力,擀出的饺子皮又圆又匀,薄得透光,馅料更是调得咸淡适中,鲜香无比,她一边麻利地捏着元宝似的饺子,一边快人快语地指挥着:“老闺女,去把蒜捣了!大侄儿,把醋瓶子拿来!弟妹,看看锅里的鱼是不是该翻身了?”

  “哎,来啦来啦!” 妹妹清脆地应着,弟弟则一溜烟跑开。婶婶在灶台边掀开锅盖,一股浓郁的酱香混合着鱼鲜气扑面而来,她笑着回头:“好着呢!火候正好!”

  叔叔端着一盘刚炸好的、金黄酥脆的藕合从厨房出来,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看到我坐在桌边帮着包饺子,立刻大声夸赞起来:“哟!瞧瞧咱家大侄子!这饺子包的,有模有样!比你婶子当年刚学的时候强多啦!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干啥像啥!” 婶婶在厨房里听见了,笑着嗔怪:“去你的!少在孩子面前编排我!” 满屋子顿时响起一片善意的哄笑。整个家族全都到齐了,堂屋里瞬间更显拥挤,但那份拥挤里塞满了滚烫的亲情。大姐姐拉着表妹的手,低声说着体己话;弟弟和带着大姐家的外甥,一起研究新买的鞭炮去了。

  热气腾腾的菜肴流水般端上大圆桌:油亮红润、颤巍巍堆成小山的红烧肉;瞪着无辜大眼睛的酱烧黄花鱼;碧绿生青的蒜蓉菜心;金灿灿的炸藕合;还有奶奶最拿手的、皮薄馅大的三鲜馅饺子……每一道都承载着记忆里最熨帖的味道。杯盏交错间,是爷爷洪亮地讲着过去的故事,是父亲和叔叔们回忆着旧年趣事,是婶婶姑姑们交流着家长里短,是孩子们叽叽喳喳的欢笑。电视机里春晚的歌舞喧嚣着,却仿佛成了这人间烟火最热闹的背景音。窗外,不知谁家率先点燃了第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的脆响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引爆了整个村庄!绚烂的烟花呼啸着冲上墨蓝的夜空,炸开千树万树的火树银花,将一张张仰望的笑脸映得流光溢彩。那震耳欲聋的轰鸣,那硫磺特有的年节气息,混合着屋内食物的浓香和亲人的笑语,构成一种无比坚实、无比温暖的氛围,将一年漂泊的疲惫、案牍的劳形、甚至前几天在姑姑家那场不愉快的交锋所带来的阴霾,都温柔地熨平、融化。思乡的干渴,被这浓得化不开的亲情彻底滋润。

  守岁到午夜,吃了象征元宝的饺子,送走了旧年,迎来了新春。接下来的日子,如同按下了快进键,在走亲访友、觥筹交错中飞快滑过。

  大年初三,车轮碾过还残留着鞭炮碎屑的乡间小路,驶向姥姥家。推开熟悉的院门,一股混合着炖肉香和阳光味道的暖意扑面而来。

  “姥姥!我二姨他们来啦!” 姐姐清脆的声音像只报喜鸟。

  “哎哟!我的大外孙们来啦!” 姥姥系着围裙,脸上笑开了花,忙不迭地从厨房迎出来,布满皱纹的手摩挲着我的脸,那粗糙而温暖的触感,带着最质朴的疼爱。大舅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搪瓷茶杯,看着我们,只是呵呵地笑,眼中是历经沧桑后的慈祥与满足。

  大舅一家、老舅一家、大姨一家早就到了。小小的院落顿时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大舅身材高大,笑声爽朗,一把拍在我肩膀上,力道沉甸甸的:“好小子!又结实了!在北京那地方,可得按时吃饭!别学那些小年轻,净吃些没营养的!瞧你妈说你瘦了,我看是精神了!” 他关切的目光扫过我,带着不容置疑的家长式权威。

  老舅则是一贯的幽默,他挤挤眼,接过我递上的礼品盒掂了掂:“行啊,大外甥!这烟酒档次够意思!看来在北京混得不错嘛!啥时候把你老舅也带出去开开眼?我这把老骨头,就指着你光宗耀祖啦!” 他的话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大姨最是心细,拉着我的手,上下左右地打量,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关切:“黑了点,也瘦了点……工作是不是太累了?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千万要注意身体!冷了热了要及时添减衣服,吃饭别糊弄……” 她絮絮叨叨的叮咛,如同涓涓细流,浸润心田。她甚至还记得我小时候最爱吃她腌的糖蒜,特意从里屋端出一小坛子,塞到我手里:“喏,知道你馋这个,特意给你留的!”

  堂屋里,大圆桌再次摆开,又是一场丰盛的盛宴。大舅妈炖的柴鸡香气扑鼻,老舅做的红烧鱼色泽诱人,大姨带来的自制腊肠风味独特。推杯换盏间,聊的是儿孙近况,是家长里短的琐碎温暖。长辈们回忆着旧日时光,感慨着岁月流逝,目光落在我们这些晚辈身上时,又充满了欣慰与期待。这份血脉相连的温情,如同冬日里烧得旺旺的炉火,驱散了所有寒意,暖透了肺腑。时间在欢声笑语和杯盘碗碟的轻响中静静流淌,直到日头西斜,才依依不舍地告别。

  年味儿在走亲访友的热闹中渐渐沉淀,终于轮到了兄弟们的聚会。

  大年初六的傍晚,烧烤店的烟火气混合着孜然辣椒的浓烈辛香,早早地弥漫开来。推开包间的门,熟悉的笑骂声立刻撞入耳膜。

  “靠!你小子可算回来了!还以为你被哪个深山老林的女妖精扣下当压寨相公了呢!” 李威第一个跳起来,上来就给我肩膀结实实地来了一拳,这家伙一年不见,身板更厚实了,笑声依旧像破锣。

  “滚蛋!要扣也是扣你这身五花肉,熬油够用!” 我笑着回敬。宋晓岩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带着温和的笑意,起身给我拉开椅子:“别听他瞎咧咧。路上还顺利吧?这大过年的,肯定车多。” 因为都知道我极少喝酒,王凯则慢悠悠地给我倒上满满一杯茶水:“一年了,哥几个等你故事下酒呢,今儿不把你掏空了不算完!”

  炭火在烤炉里噼啪作响,油脂滴落,腾起诱人的青烟。大把的羊肉串、滋滋冒油的烤油边、焦香的鸡翅在铁架上翻滚。几杯冰凉的果汁下肚,一年未见的生疏感瞬间被熟悉的温度融化。他们三个都在本地,经常小聚,话题自然围绕着熟悉的圈子、本地的趣闻。酒过三巡,话题渐渐转向了我。

  “说说吧,大法师!” 宋晓岩啃着鸡翅,含糊不清地催促,“这一年又跑哪儿降妖除魔去了?有啥新鲜刺激的,赶紧分享分享,给哥几个长长见识!”

  我放下酒杯,笑了笑,这一年经历的种种奇异片段在脑海中闪过。从西藏雪域高原寺庙里那尊诡异流血的度母像,讲到西安古城墙根下深夜游荡的无头将军阴兵,再说到哈尔滨收兵时候所遇见的关东军鬼魂,以及山坳间盘踞不散的冰冷怨念与森森鬼影……我刻意隐去了道法细节,只描绘那些离奇的遭遇和最终的结果。

  “……那地方,阴气重得像结了冰,车子窗户上全是冰花,哈气成霜。几个穿着旧式和服、面目模糊的‘东西’,就在山坳里飘……最后找到源头,在山间的一处废旧防空洞中,怨气凝结不散……” 我端起果汁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费了点手脚,我和师弟引动天罡正气,把它们彻底灭了,连带那段孽债一起烧了个干净。”

  包间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炭火偶尔的爆裂声。李威听得两眼放光,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指节捏得发白,仿佛身临其境:“操!杀小鬼子鬼魂?痛快!真他娘的痛快!听着就解气!”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叮当响,“干得漂亮!妈的,这种祸害,死了变成灰都不该放过!”

  宋晓岩虽然不像李威那么激动,但镜片后的眼睛也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向往:“太可惜了!这种场面……没亲眼见识到,真是遗憾!” 他语气里满是扼腕叹息。

  王凯则灌了一大口啤酒,抹了抹嘴,眼神灼灼地盯着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哥们!下次!下次再有这种‘清理门户’的好事儿,务必!务必提前打个招呼!哥几个给你摇旗呐喊去!端茶倒水递家伙都行!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活的……呃,死的鬼子啥样呢!光听你说,这热血都沸腾了!不行,光喝酒不过瘾!” 他越说越兴奋,一拍大腿,“择日不如撞日!咱哥几个现在精神头正好,干脆……去郊外那个破炮楼转转?万一有‘漏网之鱼’,咱也开开荤,宰他几个助助兴,就当给新年添点彩头了!咋样?”

  他这提议一出,宋晓岩和李威的眼睛瞬间也亮了,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脸上,充满了怂恿和期待。李威更是直接站起来,作势就要拉我:“对对对!王凯这主意绝了!走走走!那破地方小时候常去,熟门熟路!就当醒醒酒,兜兜风!”

  看着眼前三张被酒精和“英雄主义”刺激得微微发红、兴奋难耐的脸,我一阵无语。那东郊荒地里废弃的日军炮楼群,是童年探险的乐园,也是本地有名的“邪性”地方。虽然这些年城市扩张,那地方已算城乡结合部,闹鬼的传闻少了很多,但终究不是什么善地。尤其这几个家伙现在处于微醺状态,胆气比平时壮了十倍不止。

  “别闹,”我试图打消他们这危险的念头,“那地方多少年没人提了,哪还有……”

  “怕啥!” 李威梗着脖子,“有你在呢!咱兄弟齐心,其利断金!鬼来了也给它揍趴下!”

  “就是!哥几个阳气旺得很!” 王凯拍着胸脯。

  宋晓岩也推了推眼镜,难得地跟着起哄:“就当……就当实地考察一下你故事里的氛围嘛!放心,我们绝对不添乱!”

  拗不过他们三个死缠烂打,加上久别重逢的兴奋劲头,最终我还是妥协了。看着他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我无奈地摇摇头,心里却清楚,此行绝非儿戏。荒郊野外,又是子夜时分,阳气衰弱,阴气上升,最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尤其带着三个喝了酒、不知轻重的普通人。

  “去可以,” 我沉下脸,语气严肃了几分,“但一切听我指挥。还有,把这个贴身放好,任何时候别离身。” 说着,我从随身的挎包内袋里,取出三张折叠成三角状的黄纸灵符。符纸是普通的朱砂黄符纸,上面用饱蘸了混合特殊材料的墨汁,以特定的笔触和韵律,勾勒出繁复而蕴含力量的符文——这是基础的“六丁六甲护身符”,能形成一层保护结界,抵御寻常阴煞邪气的侵扰。

  “哟!真家伙!” 李威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接过,像捧着宝贝,立刻塞进了贴身的衬衫口袋里。宋晓岩和王凯也郑重其事地收好。

  夜色已深,烧烤店外的街道冷清了不少。晚风带着寒意,吹在他们三个微醺的脸上,估计都能稍微清醒了些。我发动车子,他们三个都喝了酒,自然由我这个唯一清醒的人开车,黑色的SUV如同沉默的猎豹,驶离了灯火通明的城区,一头扎进通往东郊的黑暗之中。

  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但气氛却与来时截然不同。最初的兴奋劲过去,随着窗外灯火越来越稀疏,道路越来越颠簸,两旁只剩下影影绰绰的枯树和收割后荒芜的田地,一种难以言喻的寂静和空旷感开始弥漫开来。王凯靠着车窗,看着外面浓墨般的黑暗,小声嘀咕:“这地儿……好像比小时候黑多了……” 宋晓岩则下意识地摸了摸放符的位置,没有说话。只有李威还在强撑着活跃气氛:“怕啥!有咱哥在,妖魔鬼怪都得绕着走!是吧,大师?”

  我没接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被车灯劈开的黑暗土路。这条路太熟悉了,通往童年无数次探险的“秘密基地”。大约半个多小时后,车子在一片荒地的边缘停了下来。熄火,关掉车灯。瞬间,无边的黑暗和寂静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我们彻底吞没。

  远处,城市的光晕在低垂的天幕下形成一片模糊的橘黄,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而在我们正前方,大约百十米开外,几座黑黢黢、如同巨大怪兽遗骸般的影子,沉默地矗立在荒草丛生的野地里。那就是废弃的日军炮楼群。它们由粗糙的混凝土浇筑而成,在惨淡的星月光辉下,呈现出一种冰冷、坚硬、死气沉沉的灰黑色轮廓。岁月和风雨的侵蚀,在它们身上留下了无数斑驳的痕迹,坍塌的缺口像张开的巨口,黑洞洞的,深不见底。周围的荒草足有半人高,在夜风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生物在爬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泥土腥味、腐烂植物气息和陈旧硝烟般的、难以言喻的冰冷味道,我的车上长期都备着法器,可以处理一些简单的事情,这都属于职业习惯了,这次虽说带的不全面,但是也足够应对了。

  “就……就这儿了?” 李威的声音在绝对的寂静里显得有点发颤,刚才的豪气似乎被眼前的荒凉和死寂冲散了不少。

  “嗯。” 我简短地应了一声,推开车门。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刺骨的寒意。其他三人也跟着下车,脚步踩在干枯的草茎上,发出清晰的碎裂声,在这死寂的环境里被放大得格外惊心。

  “妈的,真够瘆人的……” 王凯裹紧了外套,缩了缩脖子,环顾四周,只有风声和草动。

  “现在咋办?进去探探?” 宋晓岩看向我,镜片后的眼神带着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不用进去。” 我摇摇头,重新拉开车门坐回驾驶位,“就在车里等。把窗户开条缝透气就行。”

  “等?等啥?” 王凯不解。

  “等你们想看的‘东西’会不会出来。” 我淡淡地说,目光投向远处那几座如同墓碑般的炮楼阴影。

  他们三个互相看了看,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依言坐回车里,将车窗降下一条细细的缝隙。冰冷的夜风立刻钻了进来,带着荒原特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车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只有四个人细微的呼吸声。刚才烧烤店的喧闹和车里的音乐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王凯和李威靠在座椅上,眼睛瞪得老大,紧张地扫视着窗外漆黑的荒野。宋晓岩似乎也有些后悔刚才的提议,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

  我没有说话,缓缓地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