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烟火征尘-《清虚伏魔录》

  “师兄,幸不辱命!”他抹了把汗,声音带着点疲惫的沙哑。

  我点点头,走上前,一把扯下那张早已失去邪异力量的“堂单”和牌位,三两下撕得粉碎。又将牌位前的香炉端起,里面积攒的厚厚香灰散发出陈腐的气息,被我直接倒进垃圾桶。虚乙则再次掐诀念咒,取出一道“净宅符”,点燃后在房间内仔细地熏燎每一个角落,口中低诵着清净安宅的咒文。淡淡的、带着艾草清香的烟雾弥漫开来,驱散着最后残留的阴冷和污秽。

  做完这一切,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城市的灯火透过窗户,在重新变得清朗的房间里投下温暖的光斑。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一股强烈的饥饿感瞬间涌了上来。

  “走!”我拍拍虚乙的肩膀,感觉自己的肚子也在咕咕叫,“带你尝尝真正的锦州烧烤!管饱!”

  城市的霓虹早已点亮,将锦州的夜晚渲染得喧闹而充满烟火气。我们没开车,循着记忆和空气中越来越浓郁的、勾魂夺魄的炭火焦香,步行穿过几条熟悉的街巷。最终,在一处人声鼎沸、灯火通明的街角,找到了那家挂着“老四烧烤”招牌的老店。

  店门外的人行道上,早已密密麻麻支满了简易的折叠桌椅。食客们围坐一团,大声谈笑,杯盘碰撞,冰镇啤酒瓶叮当作响。巨大的炭火炉子就架在店门口,烧烤师傅脖子上搭着毛巾,古铜色的皮肤上油光发亮,在熊熊炭火映照下如同镀了一层金。他双手翻飞,几十串各式肉串在通红的炭火上方飞舞跳跃,油脂滴落,发出“滋滋”的爆响,腾起带着浓烈肉香的白色烟雾。

  “嚯!这阵仗!”虚乙看得眼睛都直了,喉结上下滚动,刚才除妖的疲惫一扫而空,只剩下对美食最原始的渴望。

  我们好不容易在角落找到一张空桌坐下。穿着油渍麻花围裙的服务员大姐拿着点菜单风风火火地过来,嗓门洪亮:“两位吃点啥?咱锦州烧烤,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没有烤不了的!”

  虚乙早已按捺不住,几乎把脸贴到了菜单上:“羊肉串!要大串!肥瘦相间的!羊排!羊腰子!鸡翅!鸡脆骨!鱿鱼!多春鱼!烤韭菜!烤茄子!烤馒头片!哦对,还有那个……蝉蛹!听说你们这烤蝉蛹一绝!”他语速飞快,生怕点慢了。

  大姐刷刷记着,咧嘴一笑:“小伙子懂行!再来点咱家秘制的蒜蓉辣酱?锦州烧烤的灵魂就在这酱上!”

  “要!必须的!再来一打冰镇老雪!”虚乙豪气干云地补充。

  等待的时间并不漫长。很快,一个巨大的、边缘被炭火熏得漆黑的铁盘端了上来。上面堆得如同小山!刚离开炭火的肉串、海鲜、蔬菜,滋滋作响,热气腾腾,混合着孜然、辣椒面、芝麻以及秘制酱料的霸道香气,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将我们淹没!

  虚乙迫不及待地抓起一串油光发亮、肥瘦相间的羊肉串。那肉块切得豪迈,烤得外焦里嫩,边缘带着迷人的焦褐感。他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口,滚烫的肉汁瞬间在口中爆开,混合着炭火的焦香、羊肉特有的浓郁、孜然的辛香和秘制酱料的咸鲜微辣……那滋味仿佛在味蕾上炸开了一朵烟花!

  “唔——!”虚乙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发出一声长长的、近乎呻吟的赞叹,腮帮子鼓鼓囊囊地蠕动着,含糊不清地嚷道,“师兄!绝了!真绝了!这羊肉串……外头那层焦壳子,香脆!里面这肉,嫩得……嫩得跟豆腐似的,还爆汁儿!这酱……我的天,又香又辣又有点回甜!绝配啊!”他一边说,一边又狠狠撸下一块肉,烫得直吸气也舍不得吐出来。

  他又拿起一串烤得金黄油亮的鸡翅,表皮酥脆得咔嚓作响,内里的鸡肉却鲜嫩多汁。再尝一口烤得软糯喷香的茄子,蒜蓉酱汁完全浸透,带着炭火气。还有那外酥里韧的烤油边,咬劲十足;烤得微焦、内里绵软的馒头片,蘸上那秘制酱料,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服了!真服了!”虚乙吃得满嘴流油,额头上沁出细汗,一边灌着冰凉的啤酒,一边含糊地感慨,“以前吃的那些烧烤,跟这一比……那都叫啥玩意儿啊!同样是肉,同样是火,这锦州人……咋就能烤出这绝世美味儿来?这手艺,绝了!真没白来!”他此刻的表情,比刚才在灵境中请下关元帅还要虔诚和满足。

  风卷残云,铁盘里的“小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矮了下去。冰凉的啤酒冲淡了烧烤的烟火气,也带走了最后一丝除妖的紧张。胃里被温暖扎实的食物填满,身体松弛下来,疲惫感如同退潮般涌来,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大快朵颐的惬意。我们靠在廉价的塑料椅背上,看着周围喧闹的人群,听着满耳的锦州乡音,感受着这座辽西小城夜晚最鲜活、最接地气的生命力。

  回到空无一人的家,简单洗漱。躺在自己少年时代睡过的旧床上,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的汽车鸣笛,更显得夜晚的宁静。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几乎是沾着枕头,我便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酣畅淋漓。

  次日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空气清新。我和虚乙精神抖擞地收拾好行囊,我让他下楼去早市吃早饭,我去长辈家里看望他们,稍后回来再接他。

  差不多两个小时后,我回来了,再次出发。时间充裕,我们舍弃了高速,选择走国道,正好沿途领略一下辽西走廊的风土人情。

  车子驶出锦州城区,沿着蜿蜒的国道前行。腊月末的辽西大地,田野里是望不到边际的黄土,行不多久,国道旁出现一片规模不小、松柏森然的陵园。高大的牌坊上,几个大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元帅林。

  “张作霖?”虚乙看着路牌,好奇地问。

  “嗯,”我放慢车速,目光投向那片肃穆的陵园,“‘东北王’张作霖的墓。一代枭雄,毁誉参半。皇姑屯一声巨响,命丧黄泉,最终就躺在凌海市石山镇这里了。”巨大的坟茔在苍松翠柏的拱卫下若隐若现,透着一种历史的沉重与苍凉。车子驶过,将这位传奇军阀的长眠之地抛在身后。

  继续前行,视野的尽头,一片连绵起伏的黛青色山峦渐渐清晰,如同大地隆起的脊梁,横亘在天际线下。山势并不险峻,却异常雄浑厚重,透着一股源自远古的苍莽气息。

  “那就是医巫闾山,”我指着那片山峦对虚乙介绍,“东北三大名山之一,满语里是‘翠绿的山’的意思。别看现在名气好像不如关内名山大川,历史上可是赫赫有名的‘北镇’,是历代帝王祭祀北方山神的地方,地位尊崇得很。当年契丹、女真这些北方民族,都把它视为神山圣域。”山脚下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为这古老的山脉增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车子一路向北,窗外的景致也在不断变换。广袤的田野逐渐被一片片整齐划一、点缀着无数“磕头机”的工矿景象所取代。巨大的钢铁机械如同不知疲倦的巨人,在广袤的大地上缓慢而坚定地起伏着,抽取着地下的黑色黄金。

  “盘锦到了,”我说,“这里地下流淌的不是水,是油。辽河油田,共和国工业的血液。不过这里地上出产的宝贝也不少——盘锦大米,还有秋天肥得流油的盘锦河蟹,那也是一绝。”空气中似乎都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石油气味。

  穿过油田区域,道路变得更为平坦开阔。下午三四点钟的阳光,带着暖意,慵懒地洒在道路上。前方,城市的轮廓线在地平线上逐渐清晰、放大。高楼林立,车流如织,一种大都市特有的喧嚣气息透过车窗隐隐传来。

  沈阳,到了。

  车子按照导航,驶入一个环境清幽、绿树成荫的高档住宅小区。远远地,就看到小区气派的大门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伸长了脖子张望。

  几年不见,光哥明显“发福”了。啤酒肚把身上那件挺括的休闲衫顶出了一个圆润的弧度,原本清秀的脸庞,如今也清晰地显露出了中年油腻的雏形,在阳光下格外亮堂。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但那双眼睛里的热忱和见到老友时毫不掩饰的喜悦,却丝毫未变。

  车子刚停稳,光哥就大笑着迎了上来,隔着车窗就给了我肩膀一拳:“哎呀我滴个亲娘咧!可算把你给盼来了!”那力道,还是熟悉的味道。他拉开车门,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身上那股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须后水的味道,瞬间将人拉回少年时代。

  “这位就是虚乙道长吧?辛苦辛苦!”光哥松开我,又热情地向副驾下来的虚乙伸出手,“听说道长昨晚刚在锦州大展神威?厉害厉害!快,家里坐,茶都泡好了!”

  光哥的家宽敞明亮,装修考究,处处透着成功人士的舒适感。我们在宽敞的客厅落座,光哥亲自泡上上好的铁观音,茶香袅袅。话题自然是围绕着彼此这些年的经历、共同的发小宋晓岩的近况,还有那些早已泛黄的童年糗事展开。笑声不断,时间在轻松的氛围里过得飞快。

  略作休整,光哥看看表:“走!陈总那边都安排好了,咱们吃饭去!地方订好了,地道的东北菜,保证让虚乙道长吃美喽!”

  饭店包间装修豪华,巨大的圆桌中央摆着精致的插花。我们推门进去时,一个穿着藏蓝色衬衫、身材微胖、头顶有些稀疏的中年男人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脸上堆满了热情得近乎有些局促的笑容。正是光哥口中的合作伙伴,陈总。

  “哎呀呀!可把二位高人给盼来了!快请坐快请坐!”陈总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快步绕过桌子迎上来,一把握住我的手用力摇晃着,掌心有些汗湿,“虚中道长!久仰大名!光哥可没少在我面前提您,说您是真正的高人!这位是虚乙道长吧?年少有为!年少有为啊!”他又忙不迭地和虚乙握手,态度恭敬。

  光哥在一旁笑着打圆场:“老陈,别那么客气!都是自己人!坐坐坐!”

  落座,寒暄。穿着旗袍的服务员流水般地上菜。锅包肉金黄酥脆,酸菜白肉血肠热气腾腾,地三鲜油亮诱人,小鸡炖蘑菇香气四溢……典型的东北硬菜摆满了桌子。陈总显得异常热情,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顾着不停地给我们夹菜、斟酒,嘴里说着“别客气”、“多吃点”、“尝尝这个”。他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断过,但那笑容深处,却似乎总藏着一丝难以化开的阴霾,眼神时不时会飘忽一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几杯白酒下肚,包间里的气氛更加热络。光哥讲着生意场上的趣事,我和虚乙也分享些旅途见闻。陈总也努力融入话题,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但那笑声,听在耳中总觉得有点发飘,不够实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看时机差不多了,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看向陈总,语气平和但带着一丝切入正题的郑重:“陈总,酒也喝了,饭也吃了,咱们都是爽快人。厂子里的事,方便的话,现在跟我们大概说说?我们心里也好有个谱,看看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话音落下,包间里轻松的气氛仿佛瞬间凝固了。

  陈总脸上那一直努力维持的、如同面具般的热情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硬、褪去、消失不见。他拿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眼神瞬间黯淡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缓缓放下酒杯,杯底磕碰在转盘上,发出一声清脆又突兀的轻响。

  他深深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沉重得如同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恐惧和绝望。

  “唉……”他抬起头,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虚中道长,虚乙道长……光哥……事情……事情是这样的……”

  陈总沉重地叹出那口浊气,仿佛要把这些日子积压的恐惧和绝望都吐出来。包间里暖黄的灯光、满桌的珍馐美味,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他端起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白酒,猛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他声音里细微的颤音。

  “这些年,厂子……厂子做得还算顺当,”他放下酒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去年吧,瞅着订单越来越多,车间不够用了,就琢磨着得扩建。咱厂区西边,挨着不就是一大片荒着的地么?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野兔子都不稀罕钻。我就跟地方上递了申请。手续批得挺痛快,今年夏天,工程队就进场了……”

  他的眼神开始有些飘忽,像是陷进了那个炎热的、尘土飞扬的夏天。“头一个月,挖地基……就……就不太平了。”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挖机那大爪子下去,咣当一下,就带出东西来了。棺材!木头都糟了,黑黢黢的。当时我这心就咯噔一下。赶紧上报!听厂里几个老工人私下嚼舌根,说那片地界儿,早些年,解放前吧,是个乱葬岗!年头太久了,年轻一辈儿谁还记得?现在建厂用地,可不就得往这些荒郊野岭、没人要的地方使嘛!所以当时虽然膈应,也没太往心里去,想着按规矩办就是了。”

  “相关部门动作倒是不慢,来人登记、拍照,最后都拉走,迁到公墓里去了。前前后后……挖出来十几口吧!”他伸出一个巴掌,又翻了一下,比划着,“后来专家也来了,看了那些朽木头、破布片儿,说大部分都是解放前的。处理完了,工程又顺顺当当往下干,我这心才慢慢落回肚子里。”

  陈总端起茶杯,手抖得厉害,茶水泼出来一些,洇湿了桌布。他浑然不觉,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虚空的一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让他噩梦连连的时刻。

  “直到……两个月前……”他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嘶哑,“地基都快打完了,眼瞅着就要起主体了。那天下午,挖掘机师傅一铲子下去……又碰到硬东西了!这次不一样!那口棺材……我的老天爷……”他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通体漆黑!黑得发亮!跟墨汁儿染过似的!那木头看着就邪性!挖掘机师傅可能也是干烦了,或者劲儿使猛了,咔嚓一声,把那棺材盖儿……给捅破了!”

  他猛地打了个寒噤,仿佛那刺耳的破裂声还在耳边回荡。“我当时腿肚子都转筋了,根本不敢凑近看!工地的工头,还有俩胆子壮的,凑过去,扒着那破口往里瞅……”他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后来工头脸色煞白地跟我说,里头……是个女的!穿金戴银的,可那身肉……烂得没样儿了!一股子说不出的恶臭,隔老远都能闻到!”

  “文物部门的人来得飞快,专家戴着口罩手套,折腾了大半天。最后确定是晚清时候的一个民间墓葬,没啥大价值。照例,清理干净,拉走。我这悬着的心,又勉强搁下了。工程嘛,接着干!新厂区跟老厂子就隔着一道墙,之前一直风平浪静……”

  他猛地停住,双手用力搓了把脸,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坏就坏在一个月前!保安部的老张,愁眉苦脸地来找我,说门房的老刘头,撂挑子不干了!老刘头啊,在咱厂子看大门看了小十年了!老实巴交,风雨无阻,工资不高,可从来没抱怨过!咋突然就要走?老张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使劲儿挽留,说老刘哥,你是不是嫌钱少?还是家里有啥难处?或者身子骨不舒服?有啥要求你提啊!咱厂子离不了你这老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