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幽洞邪祟-《清虚伏魔录》

  夏日的午后,蝉鸣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沉甸甸地罩在院子里那棵梧桐树浓密的树冠上。阳光被撕扯成细碎的金屑,筛落在树下的青石板上,也落在我和师弟虚乙懒洋洋的身上。竹椅被我们的体重压得吱呀作响,杯里的粗茶早已没了热气,只剩下些褐色的渣滓沉在杯底。空气凝滞,连一丝风都欠奉,只有那不知疲倦的蝉,一声声叫着“热啊——热啊——”,叫得人心头没来由地烦躁。

  虚乙师弟歪在竹椅里,眼皮耷拉着,几乎就要去会周公了。他那张清秀的脸上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懒散,道袍的衣襟微微敞着,露出底下洗得发白的旧汗衫。我比他稍好些,但也只是勉强维持着一点清醒,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粗糙的竹椅扶手。

  就在这昏昏欲睡的当口,院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随即是木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年久失修的“吱扭”声。我和虚乙同时一个激灵,眼皮抬了起来。

  来人正是村支书王叔。他穿着件条纹的半袖汗衫,领口袖口整洁干净,一条深蓝色的裤子,脚上蹬着休闲皮鞋。王叔脸上刻着村里人风吹日晒的深刻皱纹,此刻堆着惯常的、带着点局促和世故的笑,手里还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

  “哟,俩小子,躲这儿享清福呢?”王叔的声音洪亮,带着泥土的气息,瞬间驱散了院里的昏沉。他迈着稳健的步子走进来,目光在树荫下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虚乙身上。

  虚乙一骨碌从竹椅上弹了起来,脸上那点迷糊劲儿瞬间被一种近乎谄媚的热情取代,活像见了亲爹。“哎哟喂!王叔!您老今儿怎么得空,大驾光临我们这小破院儿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把自己那张竹椅让了出来,还用袖子使劲擦了擦椅面,“快坐快坐!这天儿热的,您老身体还硬朗吧?”他顺手抄起旁边小几上的大茶壶,倒了满满一杯颜色浑浊的茶水,殷勤地递过去。

  王叔也没客气,一屁股坐下,接过那杯茶,也没嫌脏,咕咚灌了一大口,才抹了抹嘴,目光在我和虚乙身上来回扫了两圈,带着点探究,又带着点难以言喻的复杂。“硬朗,还凑合吧,土里刨食的命,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他放下茶杯,那双被岁月磨砺得有些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要看清我们俩的底细,“倒是你俩……听说现在,搁这儿搞起了‘那个’?”他压低了点声音,手指头在膝盖上轻轻点了点,意有所指。

  虚乙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被戳破秘密的紧张。“啊?”他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点,透着心虚,“王叔您……您这是打哪儿听来的?我们这就是……个人信仰,个人爱好!绝对没干违反政策的事儿,也没在村里瞎捣鼓给您添麻烦吧?”他一口气说完,眼巴巴地看着王叔,生怕从那张脸上看出什么否定的意思。

  王叔看着他这反应,“噗嗤”一声乐了,抬起粗糙的大手,照着虚乙的后脑勺就“啪”地来了一下子,力道不轻不重。“就你小子心眼儿多得像筛子眼儿!你王叔我是那号人吗?看在你爹当年跟我一块儿光屁股下河摸鱼的交情,我能把你们怎么着?”他笑骂着,随即神色一正,摆摆手,“得了,闲话少说,今儿来,是有点事儿,想麻烦你们帮个忙。”

  虚乙揉着后脑勺,夸张地龇牙咧嘴,但明显松了口气:“吓死我了,王叔,我还当您要代表组织来‘请’我们搬出这破院子呢!”

  “搬?”王叔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美得你!真要搬,你小子能舍得走?我这次来,是……”他话头顿住,目光转向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我。

  我放下手里的蒲扇,迎着王叔的目光,语气平静:“王叔,您有事就直说。乡里乡亲的,我们俩在这儿住着也承蒙大家照顾,能出力的地方,您尽管开口。”

  王叔那点佯装的愠色立刻散了,对着我赞许地点点头:“瞧瞧,听听人家这话说的,多敞亮!”他转向虚乙,又丢过去一个嫌弃的眼神,“学着点!”

  虚乙撇撇嘴,做了个鬼脸。

  王叔不再看他,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汲取些力量。他端起那杯凉透了的粗茶,又灌了一口,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子,眼神望向院子外,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更北方那连绵起伏、在午后的热浪中蒸腾着淡青色雾气的山峦。那里,是沉睡的明十三陵,是我们这个小村落的巨大靠山,也是无数古老传说的源头。

  “咱们这地界儿,你们也知道,”王叔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讲述禁忌往事特有的凝重,“背靠十三陵,前头是山,后头还是山。山是好山,水是好水,可山里头,有些地方,它……它不干净。”

  他放下茶杯,指尖沾了点茶水,在冰凉的石板地上画了个模糊的轮廓。“村子北面,翻过两个小山包,再往里走,快到老鹰崖那块儿,有个洞。”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那洞,邪性。”

  我和虚乙都收敛了神色,静静听着。

  “洞在半山腰,陡得跟刀劈斧削似的,正脸儿根本爬不上去,看着就是个黑窟窿,吃人的嘴。”王叔的手指移动着,画出一条曲折的线,“可咱村的老人都知道,从东北角,贴着山脊背阴的那条老藤沟,七拐八绕地能爬到山顶。山顶上,藏着一条石缝子,窄得只容一个人侧身挤过去,从那儿往下,能溜达到那洞口边上。不是打小在山上钻惯了的本村人,根本找不着这条道儿。”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里浮起一丝忌惮:“那洞口不大,像个张开的蛤蟆嘴。怪就怪在,离着洞口还有十几步远呢,一股子寒气就‘嗖嗖’地往外冒,三伏天过去,那地方也跟冰窖似的,骨头缝里都发凉。洞口往里瞅,黑得深不见底。早些年,村里也有胆大的年轻人,打着火把进去过,说是里面深得很,七拐八绕,全是岔道,越走寒气越重,火把苗子都‘噗噗’地跳,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吹着。走了没多远,心里头就发毛,没人敢再往里走了。所以啊,那洞到底通到哪儿,有多深,里头有啥,谁也不知道。”

  王叔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这还不算啥。村里上了年纪的老辈子,嘴里都念叨着一个规矩——那洞里有‘山神爷’!轻易不能靠近,更不能惊扰,惹恼了‘山神爷’,是要降灾的!”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后怕,“这话儿听着玄乎,可早些年,真出过事!”

  “大概是我爹那辈儿的事了吧,”他回忆着,脸上沟壑更深,“几个半大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仗着胆儿肥,偷偷摸上了山,钻了那洞。天擦黑了还没见人影,家里大人急疯了,全村人举着火把漫山遍野地找啊,喊啊。最后,就在那洞口里头不远的地方,找着了……”

  王叔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口冰冷的恐惧:“那几个孩子,全都跟丢了魂似的!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石头地上,对着那黑黢黢的洞里头,‘咚咚咚’地磕头,脑门都磕破了,血糊了一脸,嘴里还念念叨叨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有一个,直接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那样子……唉,邪性透了!”

  “打那以后,村里的大人,哪个不是把自家孩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千叮咛万嘱咐,后山那洞,死也不能去!谁去打断谁的腿!”王叔重重地叹了口气,“老辈子还说,民国以前,更早的时候,村里人每到年节,还得偷偷摸摸往那洞口摆点供品,求山神爷保佑咱村子平平安安,风调雨顺呢。这些年,日子太平了,年轻一辈儿也不信这些,慢慢地也就淡忘了……可谁成想,这祸事,它又来了!”

  “我知道这事儿!”虚乙猛地插嘴,脸上带着点“我懂”的小得意,“小时候听我奶奶讲过!邪门得很!不过我从小就是乖孩子,打死我也不敢往那地方凑!”

  王叔斜睨着他,嘴角撇出一个毫不留情的弧度:“你得了吧!还乖孩子?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你小子小时候那是出了名的胆儿小!天一黑连自家茅房都不敢去!不是你不想去,是你爹那根烧火棍子太结实,把你那点贼胆子都吓回娘胎里去了!怕挨揍才是真的!”

  虚乙的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梗着脖子嚷嚷:“王叔!您……您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啊?”

  “面子?”王叔哼了一声,没再理会他的窘迫,脸上的忧色却浓得化不开了,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焦虑,连带着他整个人都佝偻了几分。他搓着粗糙的大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干涩发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抠出来:“面子顶个屁用!这回……这回是我家宝贝外孙女……”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被生活重担压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个父亲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求助。“前些天,我闺女带着外孙女回来看我们老两口。孩子嘛,城里关久了,到了这山沟里就跟撒欢儿的雀儿似的,看啥都新鲜。闲着也是闲着,孩子她妈就带着孩子去山上转悠,采点野花野果……也不知道怎么走的,迷迷糊糊就转到那老鹰崖附近去了!万幸,万幸啊!”他重重地喘了口气,仿佛在庆幸,又像是在后怕,“她没敢带孩子进那个洞,就在洞口外面那片林子边上站了站,看了几眼……可……可回来当天夜里,孩子就不对了!”

  王叔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先是蔫蔫的,没精神,饭也不爱吃。接着就开始发高烧,烫得吓人!小脸通红,躺在床上紧闭着眼,嘴里不停地胡说八道!一会儿哭喊着‘黑!好黑!’,一会儿又嚷着‘别过来!别抓我!’……那小手小脚冰凉冰凉的,可脑门烫得能烙饼!送到区里医院,打针吃药,折腾了好几天,钱花了不少,可医生翻来覆去地查,愣是查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是什么‘不明原因高热’,让观察……可这眼看着人都快……快不行了……” 他说不下去了,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点强撑着的村支书的体面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恐惧彻底击垮的老农的绝望和无助。他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抓住竹椅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仿佛那是他最后一点支撑。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连那聒噪的蝉鸣,似乎也在这一刻识趣地噤了声。槐树的浓荫投下,却驱不散那股骤然降临的沉重寒意。虚乙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刚才那点插科打诨的心思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惊愕和凝重。他下意识地看向我。

  我迎着王叔那双写满哀求的眼睛,沉声开口,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可靠:“王叔,您别太着急上火。听您这么说,孩子多半是受到了强烈的惊吓,魂魄不稳,离了本位。这种情况,处理起来倒不算太难。”

  “真……真的?”王叔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身体猛地前倾,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希冀光芒,那光芒几乎有些灼人,“小……小师傅,您真有办法?”

  我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嗯。当务之急是先稳住孩子的魂魄。虚乙,你随王叔去一趟,看看孩子具体情形,按我说的,先用安魂的法子稳住,免得魂魄惊散久了伤及根本。”

  “好!我这就去!”虚乙立刻应声,脸上是难得的严肃正经。他明白,这种事容不得半点玩笑。

  王叔闻言,脸上的愁云总算散开了一丝缝隙,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腿脚却因为长时间的紧张焦虑而有些发软。虚乙赶紧伸手扶住他。王叔借着虚乙的力站稳,却并未立刻离开,他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党员私下求助“封建迷信”的难堪,却又无比坚定:

  “小师傅,大侄子,这事儿……这事儿如果你们能帮着彻底……彻底解决了根子,”他指了指后山的方向,“我……我是这村的支书,不能看着乡亲们再担惊受怕,尤其不能看着孩子们遭罪!那个洞,要真有什么不干净的、害人的东西,咱就一劳永逸给它清了!该花的钱,该用的东西,你们只管开口!我……我私下里来出!绝不让你们为难!” 他挺了挺有些佝偻的背脊,努力想维持一点村干部的担当,但那眼神里的恳求却暴露了一切。

  虚乙搀着他,用力地拍了拍王叔的胳膊,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王叔!您这话说的可就太外道了!我户口本儿上写的不是咱村的人?我爷的坟头不还在咱村后山?给咱自己村里人办事儿,提什么钱不钱的?您老就瞧好吧!” 他拍着胸脯,努力想把气氛搞得轻松些。

  王叔看着虚乙,又看看我,那紧绷的嘴角终于向上扯开一个极其复杂的弧度,像是想笑,又带着浓重的酸楚和感激。他伸出粗糙的大手,重重地在虚乙肩膀上拍了两下,力道沉得让虚乙都晃了晃:“好!好小子!王叔……王叔没看错人!打小我就瞅着你机灵,将来准有出息!”

  虚乙嘿嘿一笑,脸上又浮起那点熟悉的惫懒劲儿:“王叔,这话我爱听!您以后多说,我保证不嫌烦!”

  “行!这话王叔记心里了!”王叔重重一点头,目光在我们两人脸上扫过,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托付,“以后在村里,有啥难处,有啥需要跑腿搭把手的,尽管开口!这份情,王叔记下了!记一辈子!”

  送走了步履蹒跚却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的王叔,院子里那点虚假的轻松气氛瞬间消散。蝉鸣重新鼓噪起来,却显得格外刺耳。过了一会儿,师弟从王支书家里回来了,说暂时把孩子的情况稳住了,接下来师弟脸上的笑容也垮了下来,只剩下凝重。

  “师兄,”他凑近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王叔家那小外孙女……真只是吓着了?”

  “魂魄惊扰是主因,”我走到院子角落的水桶旁,掬起一捧冰凉的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我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但吓到他的东西,恐怕没那么简单。那洞里的‘寒气’,寻常山风阴气可没那等侵骨蚀魂的力道。” 水滴顺着下颌滑落,滴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你是说……”虚乙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没回答,径直回到法坛,坐定。闭上眼,凝神静气,将心神沉入那片玄奥的识海深处。指尖掐定通灵法诀,口中默诵真言,一缕无形的神念如同离弦之箭,循着王叔留下的血脉气息与那份深切的忧思,破开空间的距离,倏忽间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