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初仪执玉-《清虚伏魔录》

  岁末的寒风卷过山峦,师父定下了禳星解厄法科的具体日期,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师门中激起层层涟漪。我和师弟虚乙在高铁站汇合,一路风尘仆仆赶回师父的山居。

  推开熟悉的院门,一股混合着朱砂、香火和纸张气息的忙碌味道扑面而来。院子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料:成捆的金纸、扎好的纸马纸船、崭新的经幡、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布匹和彩线。师父、大师兄和大师姐三人正埋首其中,或裁剪,或书写,或捆绑,忙得不可开交。

  “师父!师兄!师姐!” 我们赶紧放下行李打招呼。

  “回来啦?” 师父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明亮,“正好,快来搭把手!活儿多着呢!”

  我环顾四周,没看到师伯的身影,有些奇怪:“师伯呢?怎么没在?”

  师父闻言,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又带着点无奈的笑意:“你师伯啊……回家处理点私事,走了一个多礼拜了。”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追问。

  师父捻了捻并不存在的胡须,故作神秘地掐指一算:“为师掐指一算,等所有手工活计都利索了,她老人家必定‘准时’驾到!我可是每天八个电话催命,现在人家直接给我装聋作哑了!” 他语气里满是“家丑”的无奈。

  我和虚乙相视一笑,心领神会。看来师伯是躲清静去了。

  “好了,闲话少说。” 师父拍拍手,将我们的注意力拉回正事,“你师兄师姐这段时间为了准备这些物料,手指头都快磨秃噜皮了。所以这次科仪的重头戏,就交给你们俩了!”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和虚乙:“迎迓请圣、三官大忏、分冤释结、祈星拜斗、关煞禳解一共九场法事,分三天做完。你俩一人挑两个主做!剩下的五场禳解科仪,为师亲自来扛!” 他顿了顿,补充道,“时间紧,任务重,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我看向虚乙师弟,他眼中也闪烁着跃跃欲试又有些忐忑的光芒。我俩同一天拜师,一起练功,水平在伯仲之间,都是第一次正式主法。

  “师弟,你先挑吧。” 我主动开口。

  虚乙想了想,慎重地说:“那……我选祈星拜斗和分冤释结吧。”

  “行,” 我点头,“那迎迓请圣和三官大忏就交给我。”

  师父在一旁听着,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看好戏”弧度,插话道:“三官大忏……包含天官、地官、水官三场忏法。你可以选择只做其中一忏或两忏,分两场做完。要是三场连着做……” 他目光扫过我,带着点“你行不行”的调侃,“磕头磕到你腿软!而且你师兄师姐都得跟着你一起磕!为师是担心你这小身板扛不住啊。”

  年轻气盛加上不想在师父面前露怯,我挺直腰板:“没事师父!既然做了,就做全套!三官都做!” 语气带着初生牛犊的豪气。

  “哈哈哈!好!这可是你说的!” 师父抚掌大笑,眼神里满是“你小子等着瞧”的促狭,“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到时候可别哭鼻子!”

  旁边的师兄师姐们闻言,齐刷刷投来“敬佩”又带着点“哀怨”的目光。大师兄幽幽地来了一句:“师弟……我们几个的膝盖……就拜托你了!你加油!”

  那时的我,还沉浸在“科仪流程不复杂”的错觉里,完全没意识到体力消耗的恐怖,更没把师兄师姐们的“哀嚎”放在心上。很快,二师兄、四师弟、二师姐、三师姐也陆续抵达,小小的山居彻底热闹起来。写光碟的、扎纸活的、写灵符的……众人各司其职,笑语喧哗,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又充满期待的过年般氛围。

  神奇的是,就在所有手工活计尘埃落定的那一刻,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师伯提着行李,风尘仆仆又“恰到好处”地回来了!师父冲她挑了挑眉,一切尽在不言中。

  法科首日,清晨。清冷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湿意。我换上崭新的青色法衣,手持玉笏,站在法坛之前。心跳如鼓点,手心微微出汗。迎迓请圣——这是开场大戏,也是我的第一场主法。

  深吸一口气,凝神静气。随着悠扬的磬声响起,我踏罡步斗,口诵真言,引领着无形的神灵仪仗。动作略显生涩,唱腔偶有磕绊,但总算有惊无险地完成了。下坛时,后背已被汗水浸湿,但心中却充满了初次成功的激动。

  下午,先是虚乙师弟的禳星拜斗。他虽也紧张,但流程清晰,顺利完成。紧接着,就是我的重头戏——三官大忏!

  再次换上法衣,感觉比上午那件沉重了许多。身后,师兄师姐们按照辈分排成一列,个个神情肃穆,准备陪着我一起“磕头”。四师弟担任我的“香官”,负责递香、换香。师父和师伯则端坐一旁,既是监坛,也是定海神针。

  “澄清韵——起——!”

  悠扬古老的韵腔在坛场回荡,三官大忏正式开始!

  第一场,天官赐福忏。聚精会神,踏准罡步,唱诵清晰,跪拜虔诚。虽然累,但尚能支撑。

  第二场,地官赦罪忏。刚进行到一半,体力便如同开闸的洪水般飞速流逝!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抬腿踏罡都异常沉重。念诵功白时,气息开始不稳,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唱韵更是艰难,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几乎走了调。身后的师兄师姐们也跟着我跪拜、起身,额头上也都见了汗。我咬紧牙关,凭着意志力硬撑,总算熬过了地官忏。下坛时,眼前阵阵发黑,双腿抖得像筛糠,几乎站立不住。

  “歇…歇一会儿……” 师父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了然,“等会儿再开水官忏。”

  我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双腿酸麻胀痛,感觉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看着旁边气定神闲的师父,第一次深刻体会到“高功法师需要强健体魄”这句话的分量。

  短暂休息后,我挣扎着起身,准备继续水官解厄忏。刚开场不到五分钟,双腿便传来一阵剧烈的抽筋!恰逢一个跪拜的动作,身体重心前倾,膝盖着地——那股钻心的疼痛瞬间从腿肚子蔓延到全身!我闷哼一声,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无论怎么用力,双腿都像焊死了一样,再也无法支撑我站起来!

  法事……中断了!

  坛场一片寂静。我能感觉到师兄师姐们惊愕的目光,以及师父那无声的叹息。大师兄和二师兄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把我架了起来。

  师父无奈地摇摇头,语气复杂:“行了,别硬撑了。这一场,为师替你做完吧。” 他一边起身去换法衣,一边低声嘟囔,“第一次见法事做到一半换人的……唉,丢人呐……”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浑身脱力,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不甘又无奈地点点头。瘫坐在椅子上,看着师父从容地穿上法衣,重新开坛。

  师父的科仪行云流水,踏罡如履平地,唱韵浑厚悠扬,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圆融的韵律感。那份举重若轻的宗师气度,与我刚才的狼狈形成了鲜明对比。原来同样的科仪,在不同的人手中,竟有云泥之别!这一个小时,对我来说既是煎熬,也是震撼的现场教学。

  水官忏圆满结束。师父卸下法衣,走到我面前,没有过多责备,只是语重心长地说:“之前就提醒过你,三官忏连着做,光磕头就得几百次,铁打的身子也够呛。回去后,每天给我跑五公里!把体力练上来!一个好法师,拳头也得硬!”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羞愧地问:“师父……这次三官忏……算完成了吗?神尊们……没怪罪吧?”

  师伯在一旁接口,语气还算温和:“神尊明察秋毫,念你初犯,又见你诚心尽力,并未降下重责。不过……小惩大诫还是有的,让你长长记性。”

  师父则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补充道:“嗨,神尊们本来是来看一场正经‘歌舞大戏’的。结果看到一半,主角撂挑子了,临时换了人,后半场直接改‘小品相声’了!不过嘛……”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整场氛围倒是不错,台上台下都挺‘开心’的,哈哈哈!”

  “噗嗤……” “哈哈哈……” 师兄师姐们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连一向严肃的大师姐都忍俊不禁。

  我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三官大帝各携九千万神官护法……我这算是在两亿七千万神仙面前……演砸了!丢人丢到了诸天万界!

  三师姐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指着我说:“三师弟啊三师弟!让你逞能!非得选三官大忏!可把我们几个磕惨了!不行,晚上你得请客!必须是大餐!抚慰我们受伤的膝盖和心灵!”

  “请!必须请!管够!” 我捂着脸,瓮声瓮气地承诺,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感动。懊恼自己的不自量力,感动于师门兄弟姐妹的包容与安慰。

  大师姐也走过来,温和地拍拍我的肩:“别往心里去,第一次主法都这样。能坚持做完两场已经很不容易了。下次就知道了,量力而行。”

  法科第二日。虚乙师弟的分冤释结科仪,虽有紧张导致的流程小瑕疵,但解冤环节顺畅无阻,也算圆满完成。傍晚,重头戏落在师父身上——遣送五鬼与遣送白虎!

  遣送白虎尤其凶险。去年师父做法时,被白虎神的煞气扫中肩膀,足足疼了一星期。今年师父格外谨慎,踏罡步斗,念咒焚符,动作迅捷如风,将凶煞之气牢牢控制在符阵之中。两场凶险的法事,在师父深厚的修为下,有惊无险地完成。

  接下来,便是最“接地气”也最繁重的环节——运送和焚烧法事物料!地点选在远离人烟的僻静河滩。因为道路狭窄崎岖,车辆无法通行,我们只能祭出终极交通工具——电动车!

  几辆电动车整装待发,后座和踏板都堆满了小山般的金纸元宝、纸马纸船。出发前,大师兄神色严肃地叮嘱:“要抽烟的现在赶紧抽!到了河边,一根烟丝都不准有!那地方阴气重,烟火气最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到时候被缠上,可别怪我没提醒,那滋味……谁难受谁知道!”

  凛冽的寒风中骑行半个多小时,终于抵达目的地。河风带着刺骨的水汽扑面而来,四周漆黑一片,只有电动车微弱的光束和远处城市的模糊光晕。我们将第一批物料卸下,堆放在河滩上。

  “三师弟,” 大师兄招呼我,“你对来回的路不熟,就辛苦你留下照看这些‘家当’。我们几个骑车回去再运一趟,差不多就齐活了。”

  “行,师兄放心。” 我点头应下。

  大师兄临走前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记住!千万不能抽烟!也别到处乱晃!就老实待在这堆东西旁边!要是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立刻给我打电话!”

  引擎声远去,几道光束消失在黑暗中。偌大的河滩,只剩下我一人,守着这堆小山般的纸扎物料。

  四周万籁俱寂,只有河水潺潺流动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冷风吹过枯草,发出窸窸窣窣的怪响。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仿佛藏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我裹紧了外套,背对着河面,眼睛死死盯着那堆物料,心里默念着清心咒,努力驱散不断涌上的寒意。突然!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恶意的气息毫无征兆地从我身后掠过!仿佛一个巨大的、无形的黑影贴着我后背一闪而过!

  我猛地一个激灵,汗毛倒竖!倏地转身!

  身后,只有空荡荡的河滩和漆黑流淌的河水。什么都没有。

  但那种被什么东西盯上的感觉,却如同附骨之蛆,挥之不去!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手心渗出冷汗。虽然我的“眼神”不如师伯师兄那般犀利,能直接“看见”灵体,但内炼带来的感知力却异常敏锐。这种“不对劲”的感觉,事后验证几乎从未出错!

  “师兄……你们倒是快点回来啊……” 我心里默默祈祷,第一次感觉时间过得如此缓慢。黑暗和未知带来的压力,远比面对看得见的邪祟更令人心悸。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时候额头那个若隐若现的“眼睛”印记,师父曾说那是某种天赋的显现,只是尚未开启。此刻,我竟有些矛盾,既渴望能“看清”这黑暗中的真相,又害怕一旦看清,会承受不住那份惊悚。

  就在我心神不宁之际,远处终于传来了熟悉的电动车引擎声和晃动的灯光!大师兄他们回来了!

  “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大师兄跳下车,第一眼就看向我,眼神锐利地扫视四周。

  “没……没啥大事,”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就是刚才……好像感觉有个黑影从我身后闪过去,吓了我一跳。”

  大师兄闻言,眉头微皱,又仔细感应了一下四周的气息,片刻后才说:“嗯,没事。干我们这行的,在这种地方碰见‘他们’太正常了。等明天遣送亡神的法事做完,如果真有什么问题,让你大师姐给你退退煞就没事了。”

  众人不再耽搁,七手八脚地将第二批物料卸下,连同第一批一起,在河滩上堆成了几座小山。为了加快焚烧速度,我们在一些关键部位淋上了火油。饶是如此,当熊熊烈火燃起时,那冲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也足足燃烧了近两个小时才渐渐熄灭!确认所有火星彻底熄灭,不留半点隐患,我们才拖着疲惫的身躯,重新骑上电动车返程。

  回程路上,我坐在二师兄的电动车后座。夜风更冷了。骑了一段,二师兄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点异样:“师弟……你感觉到没有?”

  “什么?” 我疑惑。

  “从河边开始……” 二师兄的声音有些紧绷,“就感觉……有人时不时地拍我左肩膀。一下,又一下……现在都骑上车了,还在拍!你有没有这感觉?”

  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否认:“没有啊!现在就我坐你后面,我可没拍你!” 我下意识地看向他的左肩,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不是你……” 二师兄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了然和凝重,“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电动车队沉默地驶入师父家的小院,已是午夜十二点。二师兄停好车,径直走到师伯面前,语气带着点无奈和求证:“师伯,从河边开始,一直到回来的路上,总感觉有人拍我肩膀……是不是……沾上什么了?”

  师伯的目光在疲惫的众人脸上扫过,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她摆摆手,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行了,都没什么大事。赶紧都回去睡觉!明天上午没安排,不用早起,都给我好好补觉!中午准时过来吃饭就行!” 说罢,她转身就往屋里走,留下我们面面相觑,二师兄肩头那无形的寒意,似乎也在师伯平淡的话语中,暂时被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