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浮屠锢椁-《清虚伏魔录》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在师父的小院里,驱散了灵境中的阴寒,却驱不散我心头沉甸甸的疑虑。清茶在杯中氤氲着热气,我们三人围坐,气氛却有些凝滞。

  师伯放下茶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目光望向远处连绵的青山,声音低沉而缓慢:“虚中,关于你太奶的事……” 她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其实,从你第一次踏入这道门,我和你师父就有所察觉了。”

  我心头猛地一跳,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

  师伯叹了口气,眼神带着歉意看向我:“我们私下商量过……决定暂时不告诉你。不是有意隐瞒,是怕你……承受不住这份压力。” 她的语气变得异常凝重,“此事非同小可,牵扯甚深,处理起来……稍有不慎,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对现世的家族成员都可能产生难以预料的影响。这或许……也是你修行路上的一道‘魔考’。”

  师父接过话头,表情同样严肃:“之前在你的神宅中,我们不止一次发现过你太奶奶留下的痕迹。痕迹的残余、气息的波动……都指向她。只是万万没想到,她竟一直盘踞在你母亲的神宅里,借那业障之火‘滋养’自身!” 师父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自家血脉的先人……竟成了鬼王一般的存在……这其中的因果孽缘,令人心惊!更棘手的是,若要处理她,便如同在悬崖峭壁上走钢丝。我们怕你知晓后,背负太重,反而乱了道心,所以才按下不提。本想找个机会,去请教你师爷,看看他老人家……是否有什么更稳妥的化解之道。”

  师伯的目光转向我,带着洞悉的穿透力:“你之前一直困惑,为何自身及家人业障深重,福报阴德消耗如流水……根源,恐怕就在你这位太奶身上。” 他的话如同重锤,砸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更关键的是,你入道门,最终来到我们清虚伏魔院……这其中,或许也有她冥冥中的指引。”

  我愕然抬头:“她的指引?为什么?”

  师伯缓缓摇头,眼中也满是困惑:“这正是我们百思不得其解之处。她如此作为,所求为何?是赎罪?是利用?还是另有所图?” 她顿了顿,抛出一个更沉重的信息,“而且,我们得到过一些零碎的示警……你本家祖坟的风水格局,似乎出了大问题。这股阴煞之气,正是侵蚀家族气运、招致业障的根源之一!”

  我的心瞬间沉到谷底。祖坟!那是一个家族血脉的根基所在,牵涉众多族人,岂是我一人能轻易撼动?改动祖坟,无异于掀起一场家族风暴!师伯看着我瞬间苍白的脸色,叹息道:“告诉你这些,只会让你徒增烦恼,却又束手无策。所以……”

  “师父,师伯!”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我,打断了师伯的话。我想起了父亲——那个沉默寡言、一生勤恳的男人。“我父亲……十几年前曾被女鬼纠缠,后来虽无事,但前几年,毫无征兆地突发脑血栓!他不沾烟酒,身体硬朗,毫无‘三高’征兆!这……是不是太蹊跷了?而且,他是家族的长房长子!如果祖坟有恙,首当其冲受影响的,会不会就是他?” 我将父亲当年的遭遇和后来的病症,详细地向师父师伯讲述了一遍。

  师父听完,眉头紧锁,眼中精光闪烁。他沉默片刻,猛地一拍石桌:“下午无事!既然来了,又牵扯到你父亲,那便去他的神宅一探究竟!”

  凝神,入定,灵境流转。

  当我们“降落”在父亲的神宅所在之地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没有熟悉的院落围墙,没有亭台楼阁,没有一丝人间烟火的气息。视野之中,唯有一座孤零零的、巨大无比的塔!

  一座通体由巨大青砖垒砌而成的七层高塔!塔身笔直,直插云霄,塔尖刺破灵境苍穹之上灰蒙蒙的厚重云雾,那冰冷的宝顶在云隙间折射出幽暗的光芒,如同俯瞰大地的独眼。塔壁上覆盖着厚厚的、湿滑的深绿色苔藓,散发出陈腐泥土的气息。微风掠过塔身,七层密檐下悬挂的青铜檐铃发出阵阵清脆却空洞的“叮铃”声,在这死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和诡异。整座塔弥漫着一股沉重、古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

  “这……!” 师伯失声惊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从业数十载,处理神宅异状无数,从未见过如此形态!这……这哪里是神宅?分明是一座……墓塔!”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师父的脸色也阴沉得可怕,他绕着塔基缓缓踱步,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块青砖:“绝不可能!正常人的神宅,怎会是这般模样?定是被人动了手脚!但这塔……” 他伸手触摸那冰冷湿滑的塔壁,触感坚硬无比,绝非幻象,“气息凝实厚重,是真实存在的!更诡异的是,我感应不到附近有任何邪祟残留的气息!没有阴气,没有煞气,只有一片死寂!这塔……自成一体,隔绝内外!闻所未闻!” 师父的语气充满了困惑和凝重。

  太子爷早已按捺不住好奇心,风火轮一转便绕着高塔飞旋起来,一边飞一边大呼小叫:“好奇怪!好奇怪!没有门!没有窗!里面的人怎么出来?外面的鬼怎么进去?” 他那充满活力的声音,在这诡异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没有入口!这成了最大的难题。我们围着这座冰冷的巨塔,如同面对一座亘古的堡垒,束手无策。

  张圣君和太子爷对视一眼,默契地飞身而起,落在塔檐之上。张圣君手中唐刀灌注神力,狠狠敲击在青砖之上!

  “铛!” 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回荡,青砖纹丝不动,连一丝粉末都未曾震落。太子爷的火尖枪带着炽热罡风刺向砖缝,试图撬动,结果同样徒劳。那青砖与青砖之间的缝隙,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熔铸为一体,严丝合缝,坚不可摧!

  两人如同不知疲倦的啄木鸟,从塔顶到塔基,每一块青砖都敲过、撬过。最终,张圣君落回地面,面色凝重地摇头:“怪哉!整座塔浑然一体,如同天铸!找不到一丝缝隙,一块空砖!若要强行破入,必损此塔根基,恐伤及神宅主人魂魄本源!我们……无能为力。”

  师父仰望着高耸入云的塔尖,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连你们二位都束手无策……看来,只能请有‘洞虚破妄’之能的神尊了。”

  师父深吸一口气,神色肃穆,双手掐动繁复法印,口中真言如雷贯耳:“九天应元,雷声普化!焚邪破妄,洞彻幽冥!恭请华光大帝法驾亲临!”

  话音刚落,虚空中仿佛投入一颗燃烧的太阳!刺目的金光瞬间驱散了塔周的阴霾!一道伟岸的身影踏着焚尽虚空的金红烈焰降临!

  华光大帝!身披金鳞耀日甲,每一片甲叶都暗刻着跳跃的雷纹,肩头赤红流火战袍猎猎翻卷,似要将这灵境苍穹都点燃撕裂!眉心那枚威严的第三只眼半开半阖,赤金色的瞳孔中仿佛蕴藏着焚山煮海的恐怖神威!他左手倒提丈八金枪,枪尖吞吐着撕裂空间的寒芒;右手虚托一方鎏金火砖,那火砖看似平静,却散发着令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毁灭气息!足下赤焰火轮熊熊燃烧,每一步踏出,虚空都发出不堪重负的蒸腾扭曲之音,隐隐有风雷相随!八面威风,神威烈烈!

  “参见帝君!” 师父恭敬行礼,指向那座冰冷的巨塔,“帝君容禀,我等欲探查此塔内情,然此塔浑圆无隙,坚不可摧,诸般手段尽皆无效,恳请帝君施以慧眼,洞彻幽冥!”

  华光大帝那第三只神目微微转动,扫过七层石塔,赤金瞳孔中光芒流转。他并未多言,声如洪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令汝坛上弟子,发一支‘穿云箭’予吾。”

  师父立刻心念沟通外界:“虚明!速于法坛之上,燃‘穿云箭’,引帝君神力!”

  “遵命!” 大师兄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

  瞬息之间,一道撕裂长空的金色流光,如同坠落的流星,带着尖锐的破空厉啸,自天外激射而来!目标直指塔尖!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响彻灵境!那足以洞穿山岳的穿云金箭,在触碰塔尖的刹那,竟如同撞上无形壁垒,硬生生被一股绝强的力量从中劈开,化作两半暗淡的金光,颓然消散!

  “果然。” 华光大帝声音平淡,却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壁垒天成,无隙可乘。看来,只能用此法了。尔等,凝神细观!”

  话音未落,他眉心那只半阖的神目骤然怒睁!一道纯粹到极致、仿佛能照彻万古幽冥的赤金色神光,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缕光,轰然射出,将整座七层石塔完全笼罩!

  在金光的照耀下,坚硬厚重的青石塔壁瞬间变得如同水晶般透明!塔内的结构清晰无比地呈现在我们眼前——

  塔身七层,层层皆空! 没有楼梯,没有隔断,只有冰冷的、实心的青砖结构,从塔基一直延伸到塔顶,内部空无一物!死寂得令人心头发毛!

  然而,当金光穿透塔基,照向那深埋地下的地宫时,景象骤变!

  地宫中央,赫然停放着一口巨大的、通体漆黑的棺椁!棺木不知是何材质,散发着不祥的幽光。更令人心悸的是,棺椁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扭曲诡异的暗红色古老符文!当华光大帝的神光照射到这些符文时,符文仿佛被激活的毒蛇,骤然亮起刺目的血光,疯狂地扭动、挣扎,试图抵御那无上神威的窥探!

  嗤嗤嗤!

  红光与金光剧烈交锋,发出如同烙铁入水般的刺耳声响!血光符文虽然顽强,但在帝君神目的煌煌威能下,终究如同冰雪消融,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彻底熄灭,化作棺木上死寂的刻痕。

  红光消散,神光再无阻碍,瞬间穿透棺盖!

  棺内的景象,让所有人头皮发麻!

  一具人形的物体,被层层叠叠、散发着腐朽气味的灰白色绷带紧紧包裹缠绕,如同刚从金字塔中挖出的木乃伊!它并非静止,而是在棺内不停地、剧烈地扭动着身体!绷带随着它的挣扎而绷紧、松弛,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里面包裹的不是死物,而是一个急于破茧而出的活物!那扭动的姿态,充满了痛苦、怨毒和一种非人的诡异!

  华光大帝的神光试图穿透那些看似陈旧的绷带,窥视其下的真容。然而,那绷带仿佛蕴含着某种隔绝一切探查的诡异力量,赤金神光竟被牢牢阻挡在外,无法渗透分毫!

  帝君眉心神目缓缓闭合,笼罩石塔的金光也随之收敛。他看向师父,声音低沉:“仅止于此。内里究竟为何物,尚需他法查验。” 他目光转向我,“令汝坛上弟子,再发一支‘追魂箭’来!”

  师父再次传令。片刻,一道拖着长长白色光尾、气息截然不同的灵箭破空而至,无声无息,直射塔尖!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支蕴含着追魂索魄之力的灵箭,在触及塔尖的瞬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就那么……凭空消失了!仿佛被这座冰冷的石塔无声地吞噬!

  “果然如此。” 华光大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确认的意味,“此塔,本身便是一座巨大的‘棺椁’,隔绝内外,囚禁生机。而地宫那口黑棺,更是鸠占鹊巢的牢笼!里面那扭动之物,绝非神宅主人之魂,乃是一具鸠占鹊巢的冤死恶灵!”

  师父急切追问:“那我徒儿父亲的魂魄呢?是被这恶灵吞噬了?”

  华光大帝缓缓摇头:“非是吞噬。据吾观之,应是十数年前那场惊吓,导致魂魄离体,流落无踪,彻底‘丢失’了。这具恶灵,不过是趁虚而入,占据了这无主的神宅躯壳。”

  “丢失了?!” 我如遭雷击,声音发颤,“帝君!那……那丢失的魂魄,还能通过‘追魂买命’的法科找回来吗?”

  华光大帝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去何处追?魂魄丢失之地,早已沧海桑田,化作阳世繁华街市。法科引路,根基已失,难有成效。”

  师父不死心:“若以其他秘法强行追索呢?或许……”

  帝君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看透因果的苍茫:“魂魄离体十数载,阳身未绝,阴魂无依。其生前记忆、情感烙印,早已在岁月流逝与阴阳冲刷下消散殆尽。即便你们真能寻回一缕残魂……” 他的目光扫过我们,带着直指灵魂的拷问,“你们如何判定,那是本尊之灵,还是被这棺中恶灵污染同化后的傀儡?寻回的,究竟是希望,还是另一个更大的灾厄?”

  师父沉默了,脸上写满了深深的无力与遗憾:“如此说来……只能维持现状?这……这与夺舍何异?或许……那丢失的魂魄,早已入了轮回,转世他方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喉咙,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连华光大帝都束手无策……我还能做什么?父亲那空洞的眼神,僵硬的身体……难道真的只剩下这具被恶灵占据的躯壳?

  华光大帝似乎感应到我心中翻涌的悲怆,那威严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竟带着一丝温和与期许:“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既然此局现于你面前,便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勤修不辍,精进道行,守心持正。或许……那遁去的‘一’线生机,便在未来的你手中。” 言罢,金光一闪,帝君伟岸的身影已消失无踪,只留下那焚尽邪祟的灼热余韵在空气中缓缓流淌。

  师父温暖而有力的大手重重按在我的肩头,声音低沉:“是不是觉得……很无力?仿佛拼尽全力,却撼动不了命运分毫?”

  我抬起头,眼眶酸涩,喉头发紧,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一股巨大的委屈和茫然涌上心头:“师父……为什么……为什么我身边的人,我的家人……总会陷入这些……这些难以挣脱的泥沼?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拨弄……”

  师父凝视着我,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星河明灭,蕴藏着看透时光的智慧。他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穿越迷雾的钟声:“你是否曾想过……有些相遇,有些磨难,并非偶然?它们或许……是早已在命运长河中刻下的轨迹,是你必经的劫数,也是你成长的基石?是劫,亦是缘。”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鼓励,“努力提升修为吧,你未来的路……注定波澜壮阔,精彩绝伦!”

  我怔怔地看着师父。他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的迷雾,却又留下了更深的谜团。那“早已刻下的轨迹”……那“必经的劫数”……是否与太奶有关?与那坍塌的祖坟有关?与这诡异的七层塔有关?师父似乎知晓些什么,却选择了点到即止。这份欲言又止,如同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了我的心上。

  翌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我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准备踏上返回北京的列车。师父亲自送我去火车站。

  月台上,汽笛长鸣。师父站在我面前,晨光勾勒出他清癯而挺拔的身影。他递给我一个沉甸甸的布包,里面是誊抄好的科仪本和几件护身法器。

  “年底若有空,就过来吧。” 师父的声音平静而有力,“我这边有几场大型的‘禳星解厄’法科,正好你来学习实践。‘三官大忏’和‘拜斗’的法门,都已教过你。这次,这两场法事,由你主做!”

  我心头一震!主做大型法科?这绝非易事!是对心性、法力、科仪熟练度的全面考验!

  “就当是……对你的考核。” 师父的目光锐利如剑,又带着期许,“若你能顺利过关,便可着手准备……立法坛了。”

  立法坛!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耳边炸响!这意味着真正拥有了独立行法、沟通天地的资格!也意味着,我将独自面对更多未知的挑战,承担更重的责任!

  巨大的压力与前所未有的兴奋感交织在一起。我看着师父,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忐忑与决心都融入这一字之中:“好!”

  师父欣慰地点点头,最后叮嘱道:“回去后,万不可懈怠!勤加练习,稳固根基。年底……我等你。”

  列车缓缓启动,窗外的山峦飞速倒退。师父的身影在站台上变得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父亲神宅那座冰冷的七层石塔、棺中扭动的木乃伊、太奶鬼王的阴影、坍塌的祖坟和祖先堂、阎罗天子的漠然一瞥、小鬼差小刘那声鄙夷的“呸”……还有师父那句“早已安排好的剧本”和“立法坛”的期许……无数画面和声音在脑海中翻腾。

  前路迷雾重重,脚下荆棘遍布。但师父的话语如同灯塔,照亮了方向。我知道,唯有握紧手中的法剑,磨砺心中的道心,才能在未来的惊涛骇浪中,劈开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年底的清虚伏魔院,将是我新的战场。而立法坛,则是我修行路上……真正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