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法理难容-《清虚伏魔录》

  “带罪魂,赵文才!”

  上堂者是一青衫文人打扮的魂灵,面色青白,眼神闪烁,带着一股刻薄之气。

  卷宗显示:

  【赵文才,男,享年三十五。生前为落第秀才,以教书为生。罪状:心胸狭隘,惯于搬弄是非,造谣诽谤。因嫉妒同窗中举,编造其舞弊流言,致其名誉受损,郁郁而终;散布邻家女子不洁谣言,致其投井自尽;笔下多刻薄文字,讥讽他人,败坏风气。善行:无。】

  此魂之罪,在于口舌杀人,其毒甚于刀剑。

  “赵文才,尔读圣贤书,不行仁义事,专以口舌笔刀伤人,致人死命,可知罪?”我拍下惊堂木。

  将其架至孽镜台。镜中显现他如何与三姑六婆窃窃私语,如何撰写匿名谤书,如何看到被诽谤者痛苦而暗自得意……那些恶毒的言语在镜中化作一道道黑色的诅咒,缠绕着受害者。

  赵文才兀自强辩:“学生……学生只是据实而言,是他们自己心胸狭窄……”

  “冥顽不灵!”我冷声道,“尔之‘实言’,便是杀人利器!依《幽冥律·口业篇》,判:押赴六殿卞成大王处,入‘拔舌地狱’,受拔舌、犁耕、铜汁灌口之刑,刑期八十载!令其尽尝口舌造业之苦果!”

  “准判。”秦广王的声音依旧冰冷。

  赵文才被拖下时,终于露出恐惧,想要呼喊,却被鬼卒扼住咽喉,只能发出“嗬嗬”之声。

  “带罪魂,刘猛!”

  一名身材魁梧、满面虬髯的汉子被押上,他身上血腥气极重,眼神凶悍,即使成了魂灵,也带着一股戾气。

  卷宗记录:

  【刘猛,男,享年四十。生前为山中猎户。罪状:嗜杀成性,不止为果腹,常以虐杀生灵为乐。曾设陷阱活剥狐皮数十张,只为牟利;酒后与人赌赛,一夜射杀怀孕母鹿及幼崽十余头;甚至以弓箭射杀村人饲养的家畜取乐。善行:无。】

  此罪关乎对生命的敬畏,或者说,是毫无敬畏。

  “刘猛,天地有好生之德,尔滥杀无辜,虐害生灵,可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孽镜台显现其罪:被活剥皮囊、尚在抽搐的狐狸;倒在血泊中,眼神哀伤的母鹿与幼崽;被无辜射杀,惊恐奔逃的牛羊……画面中,刘猛面对这些生命的逝去,只有麻木与残忍的快意。

  刘猛梗着脖子,不服道:“山里畜生,本就是给人打的!弱肉强食,天经地义!”

  “荒谬!”我斥道,“狩猎果腹,尚情有可原。尔之行为,纯属虐杀取乐,已失人道,堕入兽心!依《幽冥律·杀业篇》,判:押赴七殿泰山大王处,入‘肉酱地狱’,受石磨碾压、刀山穿身之刑,令其亲身感受被虐杀之苦!刑期一百二十载!刑满,打入畜生道,常受猎杀惊怖之苦!”

  “准判。”

  刘猛被押下时,仍兀自咆哮,凶戾之气未消。

  接着,又审了几魂。有欺凌乡里、逼死人命的恶霸,被判入三殿黑绳大地狱;有通奸杀夫、心肠歹毒的妇人,被判入六殿枉死城……每一个都在孽镜台前无所遁形,最终认罪伏法。审判流程渐渐熟练,我秉持律法,力求公允。

  直到,张判官高声道:“带罪魂,李秀娥!”

  上堂的是一位身着粗布衣衫、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魂灵。她身形佝偻,面容愁苦,眼神浑浊,带着底层百姓特有的怯懦与惶恐。与之前那些带着戾气或奸猾之相的罪魂截然不同。

  卷宗送至我面前:

  【李秀娥,女,享年六十七。生前为河西县农妇。罪状:于灾荒之年,烹食其夭折之幼孙,以保全自身及病重长子性命。善行:勤俭持家,邻里称道,曾收留孤寡老人三月。】

  “烹食……亲孙?”我看到此处,心头猛地一沉,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与寒意自脊椎升起。

  “啪!”惊堂木响,我的声音却不自觉地低沉了几分,“堂下……李秀娥,卷宗所载,你可认?”

  老妇人浑身一颤,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只是呜呜哭泣,瘦弱的肩膀剧烈耸动。

  “带至孽镜台!”我命令道,心中仍存着一丝希望,或许是卷宗有误。

  鬼卒将她架到孽镜台前。镜面雾气翻涌,景象显现——

  那是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的灾荒之年。破败的茅草屋内,奄奄一息的长子躺在草席上,气若游丝。老妇人李秀娥怀中抱着一个早已僵硬的、瘦得皮包骨头的幼童尸体,那是她刚满三岁的孙儿,已因饥饿夭折两日。她看着儿子,又看看死去的孙儿,枯槁的脸上满是绝望的泪水。最终,她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眼神变得空洞,颤巍巍地走向那口破锅……镜中清晰地映出她将那小小的尸体放入锅中,添水,点燃柴火……整个过程,她如同行尸走肉,唯有眼泪不停地流淌。而她那病重的儿子,在昏迷中对此一无所知。

  画面再转,她将煮好的“肉汤”一点点喂给儿子,儿子凭借这点“营养”,竟然真的熬过了最危险的时期,活了下来。而老妇人自己,在之后的日子里,精神时好时坏,最终在愧疚与煎熬中去世。

  镜象结束。

  大殿内一片死寂,唯有老妇人压抑的、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呜咽声。

  我感到喉咙发紧,胸口堵得难受。这……这算什么罪?为了活下去,为了保住另一个孩子的命,在那种绝境下……

  “李秀娥……”我的声音有些干涩,“你……可知罪?”

  老妇人猛地抬起头,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大人……老婆子有罪……老婆子该死啊!虎毒尚不食子,我……我吃了自己的亲孙儿……我不是人!我每晚都梦到他哭……我该下地狱,该千刀万剐!”她一边说,一边用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认罪了。不是狡辩,而是发自灵魂深处的自我谴责。

  我握着惊堂木的手,微微颤抖。判她下地狱?受那刀山火海之苦?她的一生,除了这桩在绝境中发生的、无法用常理衡量的惨剧,勤俭善良,甚至收留过孤寡。她活着的每一天,恐怕都比身处地狱还要煎熬。

  我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高踞玉阶之上的秦广王。

  秦广王依旧端坐,旒冕下的目光深邃如渊,没有任何表示。既无催促,也无提示。那目光冰冷地提醒着我——依律而断。

  可是,律法……律法能衡量这种极致的苦难与人性的挣扎吗?

  我的内心在剧烈地挣扎。同情、怜悯、对伦理底线的震撼、对律法无情的恐惧……种种情绪交织。或许……可以酌情减刑?毕竟事出有因,她也并非大奸大恶之徒。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我猛然间打了个寒颤!想起了张判官最初的告诫:“切莫因恻隐之心而枉顾律条!”想起了师父的叮嘱:“此间唯有铁律,无有人情!”更感受到了秦广王那如同天道般无情、却又维系着阴阳平衡的绝对威严!

  是了!这里是玄冥宫,是判定善恶、维持秩序的一殿!非是阳世可以酌情量刑的公堂。“烹食亲族,悖逆人伦”,此乃《幽冥律》明载之大罪!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一旦触犯,便是对天地伦常的践踏!若因同情而法外开恩,今日可恕一李秀娥,明日便可恕那张奎有“苦衷”,后日便可恕那恶霸“迫不得已”!律法之堤,一旦开口,便是崩溃之始!这幽冥的公正,将荡然无存!

  我这所谓的“同情”,在这维持三界秩序的铁律面前,是何等的渺小与可笑!甚至可能成为破坏平衡的导火索!

  一念及此,我额角渗出冷汗,心中的挣扎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悟与坚定。我重新坐直身体,眼神恢复了冷静。

  “啪!”惊堂木再次响起,声音比之前更加沉稳、决绝。

  “罪魂李秀娥!”我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不带一丝犹豫,“尔虽事出有因,然烹食血亲,悖逆人伦,其行骇人,其质已变!依《幽冥律·人伦篇》,判:押赴五殿阎罗天子处,入‘诛心小地狱’,受业火焚心之刑,刑期三十载!尔需在此刑中,彻底涤净灵魂中对亲族所犯之深重业障!刑满,再依其善业,议其转生畜生道,偿还亲缘血债!”

  判词书写,符文流转,呈送,核准。

  “准判。”

  秦广王冰冷的声音落下,判词化作枷锁。

  李秀娥没有哭喊,也没有求饶,只是停止了磕头,瘫软在地,喃喃道:“谢大人……判得好……该还的……总要还……”

  她被鬼卒带了下去,那佝偻的背影,消失在玄冥宫的森然黑暗之中。

  我坐在副案之后,殿宇的森寒仿佛透过玉质的案几,丝丝缕缕地渗入我的灵体。胸腔里那股因李秀娥而激荡的恻隐与律法碰撞后的余震尚未完全平息,一种深沉的疲惫感席卷而来,非关灵力损耗,而是心神历经巨大拉扯后的倦怠。

  高踞玉阶之上的秦广王,自始至终,未曾对任何一桩判决流露丝毫情绪。祂的存在本身,就如同这玄冥宫的基石,是冰冷、绝对、不容置疑的“法”的化身。在那双洞彻幽冥的目光下,一切个人的喜怒哀乐、是非纠结,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祂不需要理解人性的复杂,只需维护阴阳秩序的铁则。

  不知又过了多久,殿中暂时再无新魂押至。张判官手持玉册,行至我的案前,微微颔首:“虚中法官,今日核定之亡魂功过已毕,判词皆已录入幽冥籍,交付各殿执行。辛苦了。”

  我连忙起身还礼:“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

  张判官那古板无波的脸上,极难察觉地松动了一丝,仿佛坚冰上掠过的一道微光:“初次协理,便能秉持律法,不为情扰,甚好。此间功德,已记入汝之箓籍。”

  他话语刚落,我便感到一股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的温润气息,自虚空降临,融入我的灵体之中。并非力量的提升,而更像是一种本质的“标记”或者说“认可”,仿佛我与这片幽冥之地的联系,又紧密了一分。这,便是师父所说的“阴德”具象化之一吧。

  我再次向张判官致谢,随后整理衣冠,转向那九级玉阶之上的巍峨身影,躬身行礼:“真君在上,若暂无他事,末学虚中请辞。”

  秦广王蒋子文的目光垂落,依旧如万古寒渊,深不可测。祂并未开口,只是那宏大而冰冷的声音直接在我灵识中响起:

  “律为纲纪,情乃私欲。持心如秤,勿偏勿倚。今日所见,不过微尘。望汝勤修,勿负此缘。退下吧。”

  声音带着无上威严,字字如锤,敲打在我的灵魂之上,尤其是“勿负此缘”四字,似乎蕴含着更深的意味。我深深一拜:“谨遵真君教诲!”

  起身后,由一名沉默的鬼卒引路,我转身离开了这肃杀无比的玄冥宫。回望那巨大的“孽镜台”,镜面雾气重新变得混沌,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罪与罚,等待着下一个迷途的魂灵。

  穿过幽深廊道,走出那沉重的幽冥府大门。外界的灰蒙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压抑。那股牵引之力再次传来,我的意识开始上升,如同从深海上浮,周遭的景象逐渐模糊、淡去……

  猛然睁开双眼。

  窗外天光已大亮,熟悉的卧室陈设映入眼帘。身体躺在柔软的床上,被褥温暖。但灵魂深处,却清晰地烙印着玄冥宫的森冷、孽镜台的诡谲、罪魂的哀嚎,以及秦广王那最终如同法则箴言般的告诫。

  我缓缓坐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枕边,手机适时地响起,是虚乙师弟每日例行的“平安呼叫”。

  接通电话,那边传来他略带急切的声音:“怎么样?今天没事吧?我这边刚上完早课,心里总觉得有点不踏实。”

  我深吸了一口气,阳世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草木的清新,与梦境中那混合着血腥与腐朽的幽冥气息截然不同。

  “没事。”我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初醒的沙哑,但语气肯定,“刚回来。这次……不是去打架了。”

  “哦?”虚乙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来,“那去干嘛了?快说说!”

  我看着窗外逐渐明媚的阳光,脑海中却浮现出那暗无天日的玄冥宫,以及李秀娥最后那绝望而认命的眼神。

  “去了趟一殿秦广王那里,”我顿了顿,尽量让语气平静,“当了回临时法官,审了几个魂魄。”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惊诧:“审魂?!我的乖乖!你这才几次啊,就混上判官了?快详细说说!都审了啥?有没有遇到特别刁钻的?”

  我苦笑一下,那些案例,尤其是最后一个,实在不愿在电话里细说,那沉重的感觉需要时间消化。

  “说来话长,回头见面再详谈吧。不过……”我话锋一转,带着几分自嘲与明悟,“师弟,我现在算是有点明白,为什么师父总说‘箓职高了就不会随便用你了’。这活儿,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比跟恶鬼打一架还累心。”

  虚乙在电话那头若有所思:“听起来……水很深啊。行,那你先缓缓,回头见面聊。没事就好!”

  挂断电话,室内恢复安静。

  我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让更多的阳光和新鲜空气涌进来。楼下传来早起的邻居互相问候的声音,孩童的嬉笑声,充满了鲜活的生命气息。

  与那死寂、绝对、唯有律法铁则的幽冥世界,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

  秦广王的话犹在耳畔:“律为纲纪,情乃私欲。持心如秤,勿偏勿倚。”

  是啊,阴阳有序,各司其职。阳世有情,幽冥有法。我所经历的,不过是这宏大秩序中的一环。今日是协理审判,明日或许又是别的磨砺。岳府、酆都、乃至更神秘的雷部……前方的路还很长,也注定充满更多的未知与挑战。

  但经过这一夜,我的心境似乎又有所不同。少了几分初时的惶恐与猎奇,多了几分对天地法则的敬畏,以及对自身修行的更加坚定的体认。

  拿起桌上那本翻阅已久的《太上感应篇》,看着其中“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的字句,感受已截然不同。这不再是纸上的教条,而是冰冷残酷,却又维系着三界平衡的——真实。

  我轻轻摩挲着书页,望向窗外澄澈的天空。

  玄冥宫的审判暂告段落,但灵界的征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