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春茶待客-《清虚伏魔录》

  北京的春天金贵,像上好的龙井,刚品出点鲜灵的味儿,倏忽就淡了。风是暖的,阳光是透亮的,懒洋洋铺满小院,晒得人骨头缝都酥软。最妙是没蚊虫聒噪,我和虚乙一人一张藤椅,守着红泥小炉,看铁壶嘴里喷出的白汽袅袅婷婷,混着茶香在光柱里跳舞。

  “这日子,给个神仙都不换呐。”虚乙眯着眼,嘬了口滚烫的茶,烫得直吐舌头。

  话音还没落地,院门上的老铜铃就“叮铃哐啷”响了起来,带着点乡间特有的粗犷劲儿。

  我起身拉开门闩,门外站着王叔。村支书王叔一件藏蓝色的衬衫,黑色的休闲裤,黝黑的脸上笑出深深的褶子,像秋收后晒裂的核桃壳。

  “哟,王叔!快进来,刚沏的茶!”我赶紧把人往里让。

  虚乙也麻溜儿起身,拎起炉子上的壶就给王叔面前的空杯满上,热气腾腾:“王叔,今儿是继续‘煮酒论英雄’,还是单纯来蹭我们哥俩的好茶?”

  王叔抬手就朝虚乙后脑勺虚拍了一下,笑骂:“小兔崽子,少贫!今儿酒有人管,管够!就怕你到时候又得找地儿换裤子!” 他自个儿先乐了,显然对上次虚乙被王叔喝多后“水漫金山”的事情念念不忘。

  虚乙脸皮一红,梗着脖子:“叔!说好了那事儿烂肚子里!我还得在咱村里混呢!”

  “哈哈,行行行,烂肚子里!”王叔笑着坐下,端起茶杯吹了吹气,“说正事儿。这两天你俩没啥要紧活儿绊着吧?”

  “没呢,就猫着晒太阳等春深。”我答道。

  “那就好。”王叔放下杯子,神色正经了些,“我有个老伙计,铁磁!我俩在市里的学习培训会上认识的,认识很多年了,姓李,李大友,是京郊某村的村支书。那地方,你们知道吧?”

  “嚯!”虚乙眼睛瞬间亮了,“那鼎鼎大名的旅游古村啊!青砖黛瓦,小桥流水,听说风景极其美丽!王叔,您人脉够广的啊!”

  王叔得意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那是!当年一块儿在党校培训,睡上下铺的交情!这不,前阵子碰头喝酒,他愁得不行。他们村啊,最近不太平,闹邪性!” 他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游客断断续续反映好几年了,说夜里看见不干净的。本来也没太当回事,可就在半个月前,出大事了!他们村一个巡夜的,叫张有财的,夜里在地主大院撞了邪,当场吓晕过去,送医院一查,好家伙,精神都失常了!现在还搁家里养着呢,人时明白时糊涂的。眼瞅着旅游旺季就要到了,这要是再出点岔子,招牌可就砸了!”

  他顿了顿,看着我俩:“我一听,这不撞咱专业上了吗?就把你俩之前帮咱村后山‘平事儿’的本事跟他显摆了一通。老李一听,眼珠子都放光,说啥也要请你们过去看看。要是能成,趁着现在游客少,赶紧把那‘东西’请走!事儿办得干净点,别影响人家营生。”

  我放下茶杯:“王叔您开口了,又是积德的事,我俩义不容辞。放心,规矩我们懂,绝不外传。”

  虚乙的关注点永远清奇:“王叔,那村富得流油,酒水管够吧?茅台还是二锅头?”

  王叔哈哈大笑,又拍了下虚乙的脑袋:“管够!老李说了,他亲自陪你喝!你小子多带条裤子是真的!” 他掏出手机,拨了个号,嗓门洪亮,“喂,老李!人我给你请动了!俩大侄子,本事硬着呢!…对,这就出发!…好嘞,村口等你!”

  挂了电话,王叔大手一挥:“走着!老李在家备好酒菜了!”

  我和虚乙对视一眼,立刻起身。家伙什儿是现成的,法剑、香炉、朱砂符纸、装着法印的金丝楠木匣子,还有一捆特制的“金元宝”,一股脑儿塞进越野车的后备箱。车轮碾过村道,扬起些微尘土,朝着京郊那藏在大山褶皱里的百年古村驶去。

  山路蜿蜒,越往里走,景致越是不同。城市的喧嚣被层层叠叠的翠绿屏障过滤得干干净净。路旁的山桃花开得正野,粉白一片,像给山峦披了件轻纱。空气清冽甘甜,深吸一口,五脏六腑都透着爽利。约莫两个钟头,车子驶入一片豁然开朗的山间谷地。

  古村,到了。

  村口一棵需数人合抱的巨槐,枝干虬劲如龙,新发的嫩叶在阳光下透亮。树下立着块古朴的青石碑,刻着“古韵流芳”四个遒劲大字。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穿村而过,水声潺潺,几架古朴的水车慢悠悠转着,水花飞溅,映出细碎的彩虹。溪边是青石板铺就的巷道,两侧民居皆是青砖灰瓦,飞檐翘角,斑驳的墙壁诉说着时光。几个穿着碎花布衫的妇人蹲在溪边石阶上浣洗衣物,棒槌敲打的“梆梆”声清脆而有节奏。孩童追逐嬉闹着跑过石桥,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袅袅升起,带着柴火和饭菜的香气,与山间的薄雾交织在一起。

  “真他娘的是个神仙地界!”虚乙扒着车窗,眼睛都不够看了,“王叔,您那老伙计守着这聚宝盆,不得天天乐开花?”

  王叔也看得入神:“是啊,老李这些年,不容易。愣是把这穷山沟沟,盘成了金窝窝。”

  车子停在村东头一座规整的农家小院前。院门敞开,一个瘦高个、精神矍铄的中年汉子早已迎了出来,正是村支书李大友。他穿着件半旧但干净的夹克,头发短而硬挺,笑声爽朗,中气十足:“老王!可把你盼来了!这两位就是虚中、虚乙两位道长吧?快请进快请进!一路辛苦!”

  王叔上去就给了李支书肩膀一拳:“老李,人我给你请来了!酒备好了没?”

  “管够!自家酿的高粱烧,埋了十年了!”李支书热情地握住我和虚乙的手,力道很大,“快进屋,喝口热茶歇歇脚!”

  李支书的家干净敞亮,堂屋八仙桌上已摆好了几样时令山野菜和一壶酽茶。李婶是个温婉的妇人,笑着给我们续水,不多言语。寒暄几句,话题很快切入正题。

  李支书脸色沉了下来,叹了口气:“唉,这事儿说起来,真是我们工作没做到位,隐患没早发现啊。” 他啜了口茶,开始讲述。

  出事的是村里的巡防员张有财,一个老实巴交的本分人。古村作为旅游重点村,安保尤其重要,特别是村里最核心的景点——钱家地主大院。那院子晚上都是锁着的。就在半个多月前,月圆之夜,张有财巡到地主大院附近,大概夜里十二点多,村里静悄悄的,连狗都不叫。他忽然就听见那锁着的大院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特别清晰,一下一下,像是老旧的木头在吃力地呻吟。

  “那天一丝风都没有,月亮贼亮,地上掉根针都能看见影子。”李支书比划着,眉头紧锁,“有财以为是进了贼或者野物,赶紧掏出钥匙开了院门。结果进去一看,前院空空荡荡,那‘咯吱’声是从后院传来的。他提着橡胶棍,壮着胆子穿过堂屋,刚拐过墙角,一眼就看见——后院那架给游客拍照用的老秋千,正自个儿在那儿使劲地晃荡呢!幅度大的,就像有个壮汉在上头拼命蹬腿!”

  李支书顿了顿,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那股寒气:“有财当时头皮就炸了!转身就想跑。可这一转身不要紧,一张脸,惨白惨白的,离他鼻子尖儿就半尺远!穿着黑绸子长褂,戴着顶瓜皮小帽,就直勾勾地盯着他!有财连叫都没叫全乎,‘嗷’了一嗓子,人就直挺挺倒地上,厥过去了。”

  “他那一嗓子,半个村都惊动了。等大伙儿举着手电满村寻找的时候,就看见院门大开,我们冲进大院,看见有财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赶紧送医院,命是保住了,可这人…现在有点精神失常了。”李支书语气沉重,“人是接回来了,可时不时就犯糊涂,一惊一乍,嘴里念叨‘别过来’、‘黑衣服’、‘白脸’…偶尔清醒点,才断断续续拼出那晚的经过。他看到的那个‘人’,村里老辈儿其实早有传闻。”

  李支书压低了声音:“就是那地主大院原来的主人,钱守财!穿黑绸褂,戴瓜皮帽,跟他死时的打扮一模一样!我小时候就听老人嘀咕,说夜里偶尔能看见他在大院门口晃悠,或者在村里背着手溜达,像个游魂。几十年了,时不时就有人撞见,只是没这次闹得这么凶,也没真害过人…唉,谁知道这次…”

  听完李支书的叙述,我心里大致有了谱。这钱守财的阴魂,显然执念深重,盘踞老宅不肯离去。张有财那晚的遭遇,是怨气积累到一定程度后的显化。

  “李叔,”我放下茶杯,“光听不行,得实地看看。尤其是那地主大院和周边环境。方便的话,现在就去转转?”

  “方便!太方便了!”李支书立刻起身,“走,我当向导!”

  春日午后的古村,游人三三两两,悠闲自在。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古老的屋脊、斑驳的石墙和光滑的青石板路上。溪水在脚下欢快流淌,几只麻鸭悠闲地划着水。村道两旁,一些村民摆着小摊,卖些山货、草编、或是刚出锅的艾草青团,香气扑鼻。见到李支书,都热情地打招呼。

  “李书记,带客人参观呐?”一个卖竹编的老汉笑眯眯地问。

  “是啊,王叔!这两位是请来的专家,帮咱村看看风水!”李支书朗声回应。

  “好嘞好嘞!咱村风水那是顶顶好!就是夜里…”老汉话没说完,被旁边一个卖豆腐的大婶捅了一下,赶紧住了嘴,只憨厚地笑。

  李支书带着我们,沿着溪流向村中心走去。村子依山傍水,格局严谨。越往里走,建筑越是考究。终于,在一处开阔地带,一座气势恢宏的深宅大院映入眼帘。这便是钱家地主大院。

  院墙高耸,青砖到顶,绵延数十米。正中是两扇厚重的黑漆大门,门楣上高悬一块乌木金字的匾额,上书“耕读传家”四个苍劲大字,虽历经风雨,依旧透着一股昔日的煊赫。门两侧蹲踞着一对石狮子,雕工精湛,威风凛凛,狮口衔珠,历经岁月磨砺,更显古朴威严。

  “嚯!”虚乙仰着头,啧啧称奇,“这气派!搁过去,土皇帝啊这是!王叔,您说这院墙,能防住当年的义和团不?”

  王叔笑骂:“你小子,脑子里整天想点啥!人家这叫深宅大院,懂不懂!”

  李支书掏出钥匙,打开大门上沉重的铜锁。“吱呀——”一声,厚重的门扇被推开,一股混合着陈年木料、尘土和淡淡阴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院内豁然开朗。前院极大,青石板铺地,光洁如镜。东西两侧是长长的抄手游廊,朱漆廊柱,雕花窗棂,连接着厢房。正对着的是气派非凡的厅堂,五开间,飞檐高挑,檐下斗拱繁复,虽有些彩漆剥落,但骨架依旧坚实。厅堂前几级汉白玉台阶,更显庄重。

  “前后两进,三跨院落,大小房间四五十间。”李支书介绍着,语气带着复杂的感慨,“钱家祖上靠贩山货起家,攒下偌大家业。传到钱守财这辈,已是方圆百里首屈一指的大地主了。这人…怎么说呢,按老辈儿讲,不算大奸大恶,没听说有逼死人命的事。就是抠!抠门到了骨子里!对佃户盘剥得紧,对自己家人也吝啬。传说他掉个铜钱能趴地上找三天,家里吃顿肉都跟过年似的。可偏偏对这宅子,舍得下血本,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石料,请的也是顶好的工匠。”

  我们穿过前厅,来到后院。这里稍显疏朗,有几株高大的古树,枝繁叶茂。角落里,一架新做的仿古秋千孤零零地立着,绳索和木板都还透着新木的色泽。正是张有财出事的地方。

  虚乙凑近秋千,摸了摸那粗麻绳,又看看四周,对我低声道:“师兄,阴气是有点重,但感觉…好像不止一股?有点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