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惊蛰育苗-《大明岁时记》

  惊蛰的雷声滚过江南的稻田时,沈绣娘正蹲在桑园里,用竹片轻轻拨开盖在蚕种上的棉絮。她指尖沾着新鲜的桑叶汁液,带着股清甜的草木气,抬头看见田埂上走来的人影,笑着直起身:“陈先生来得巧,刚要把蚕种移到育苗室呢。”

  被称作“陈先生”的男子放下背上的竹篓,露出张清瘦的脸,正是刚从京城调任苏州府学的教谕陈默。他穿着件半旧的湖蓝色长衫,袖口卷到肘部,露出小臂上几道浅浅的划痕——那是昨日帮农户修补桑篱笆时被枝桠划的。“听闻今年蚕桑要旺,特来学学怎么育苗。”他笑着拱手,“沈大娘别嫌我笨手笨脚才好。”

  “哪里的话。”沈绣娘把一小筐黑褐色的蚕种递给他,“你能来瞧,就是给我们这些农户长脸了。”她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筐沿,“这蚕种金贵着呢,是去年从湖州换来的‘金腹蚕’,吐的丝又白又韧,就是育苗娇气,得跟着惊蛰的雷声醒种,温度差一点都不成。”

  陈默小心翼翼地接过筐子,指尖触到棉絮下温热的蚕种,像捧着一窝刚破壳的雏鸟。他在京城时只在书卷里见过“蚕桑”二字,真要亲手碰这些芝麻大的蚕卵,倒比给学生讲《诗经》还紧张。

  “你看,”沈绣娘蹲下身,指着筐底铺的油纸,“这纸得用艾草水浸过,防蛀虫。蚕种上面盖的棉絮,是新弹的,得晒足七日阳光,潮气重了会发霉。”她伸手在筐边搭了搭,“温度要正好,太高了蚕卵会烂,太低了又醒不过来,就像人睡觉,得盖合适的被子。”

  陈默听得认真,忽然笑了:“倒比教学生还讲究。”

  “那是自然。”沈绣娘从竹篓里拿出个陶制的温箱,箱体上刻着细密的刻度,“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法子,箱底烧着炭,上面铺着桑叶,蚕种放在中间的竹屉里,温度就靠这刻度调。你看这红线,正好对着惊蛰的节气,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

  说话间,远处又传来雷声,比刚才更响了。沈绣娘赶紧把蚕种往温箱里移,嘴里念叨着:“雷声催醒蚕,就像先生讲课催学生开窍,时候到了,就得响那么一下。”

  陈默帮着扶住温箱,忽然注意到沈绣娘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桑绿,却在触碰蚕种时,动作轻得像拈着羽毛。他想起昨日在学堂,学生问他“为何要学蚕桑”,他当时说“衣食住行,皆出民生”,此刻才真正明白,这看似琐碎的育苗,藏着多少代人传下来的生计智慧。

  “去年冬天雪大,好多桑枝都冻坏了。”沈绣娘叹着气,用柴刀砍下几根枯黑的桑枝,“开春得重新扦插,不然桑叶不够蚕吃。”她把砍好的枝条捆成束,递给陈默,“你瞧这桑枝,得选一年生的壮枝,剪成长短匀称的段,每段留三个芽眼,插在土里时,要把最上面的芽露在外面,像给孩子留着透气的窗。”

  陈默接过桑枝,指尖抚过芽眼处的嫩绿,忽然觉得这截枝条像极了自己书案上那支没写完的诗卷——文字是露在外面的芽,而藏在土里的根,才是支撑一切的根本。

  “扦插得选雨后,土是润的,枝子容易活。”沈绣娘用锄头在地上刨出浅坑,“就像人扎根,得选对时候,时候对了,再弱的苗也能长出参天树。”她把桑枝递给陈默,“来,试试?”

  陈默学着她的样子,把桑枝插进坑里,用脚轻轻踩实。泥土裹着湿气沾在他的布鞋上,带着股清冽的腥气。远处的雷声还在滚,温箱里的蚕种似乎动了动,像有无数微小的生命正在苏醒。

  “等蚕孵出来,就得一天三回喂桑叶,嫩叶要剪碎了,老叶得揉软了。”沈绣娘坐在田埂上,摘了片刚冒芽的桑叶,递给陈默,“尝尝?带着露水的,甜着呢。”

  陈默咬了一小口,桑叶的清甜混着草香在舌尖散开。他忽然想起京城的同僚总说“江南富庶”,却不知这富庶,是藏在蚕农指尖的茧,是桑枝插进泥土的脆响,是惊蛰雷声里,千万个沈绣娘弯腰劳作的身影。

  育苗室的温箱渐渐热起来,蚕种在黑暗里悄悄变化。陈默看着沈绣娘用布巾擦汗的背影,看着田埂上插满的桑枝,忽然觉得,这惊蛰的育苗,不止是孵蚕、插桑,更是在孕育一个夏天的希望——就像那些埋在土里的芽眼,此刻沉寂,却终将在某个清晨,爆出满枝的绿来。

  雷声渐远,雨丝斜斜地飘下来,打湿了陈默的长衫。他却不觉得冷,因为怀里还揣着沈绣娘塞给他的桑枝,枝芽上的露水,像极了无数等待绽放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