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新帝登基-《大明岁时记》

  太和殿的琉璃瓦在初春的日光下泛着金辉,却掩不住殿内肃穆得近乎凝滞的空气。九岁的朱祁镇穿着不合身的龙袍,领口的盘扣蹭得他下巴发痒,却被杨荣轻轻按住了想去挠的手。

  “殿下,吉时快到了。”杨荣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他身后,杨溥捧着传国玉玺,玉质温润,却沉得像座山;杨士奇握着登基诏书,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三位辅政大臣的鬓角都凝着霜,比殿外的石阶还冷。

  殿外传来三声净鞭响,清脆得像冰棱碎裂。朱祁镇被乳母扶着踏上丹陛,龙袍的下摆拖在金砖上,留下细碎的褶皱。他忽然想起父亲弥留时,攥着他的手说“祁镇,别怕”,可此刻望着阶下黑压压的文武百官,望着那些或敬畏或探究的目光,他的小腿还是忍不住发颤。

  “新帝朱祁镇,嗣承大统,应天顺人……”鸿胪寺卿的声音穿透殿宇,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青铜鼎上,嗡嗡作响。朱祁镇按照事先教的礼仪,抬手去接杨溥递来的玉玺,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玉面,忽然听见人群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他猛地抬头,看见吏部侍郎王骥正低头整理朝服,嘴角的弧度却没藏住。那瞬间,父亲龙袍上的血迹、王振被拖走时的哭喊、杨荣夜里偷偷抹泪的侧脸,忽然在他眼前叠成一团——原来这龙椅,坐上去并不舒服。

  “陛下,该祭天了。”杨士奇低声提醒,将他的思绪拉回。朱祁镇定了定神,捧着玉玺转身,走向殿外的祭天高台。龙袍的袖口太宽,差点绊倒他,幸好周忱不知何时站在了台阶旁,不动声色地扶了他一把。

  周忱刚从江南赶回,官服上还带着运河的水汽,见小皇帝望过来,他微微躬身,递过一块温热的枣糕——用江南新收的糯米做的,是临行前沈砚秋托人捎来的,说“给小殿下垫垫,别让空腹的慌”。

  朱祁镇攥着枣糕,掌心的暖意顺着指尖往上爬。他忽然想起周忱说过的江南麦浪,想起父亲答应带他去割麦子的承诺,脚步竟稳了些。

  祭天仪式冗长而繁琐,当礼官喊“跪”时,朱祁镇的膝盖磕在冰凉的祭台石上,疼得他眼圈发红,却死死咬着唇没出声。他看见杨荣他们也跪在身后,脊背挺得笔直,像三株老松,忽然明白“皇帝”两个字,不止是穿龙袍、坐龙椅,还要跪着受这份疼,受这份重。

  礼毕回宫时,夕阳已染红了宫墙。朱祁镇坐在御书房的小榻上,看着杨荣他们围着奏折争论——江南的漕粮该何时起运,北方的军饷该如何调配,每一个字都像天书。他忽然从袖中摸出那半块没吃完的枣糕,递给杨荣:“杨先生,你尝尝,江南的味道。”

  杨荣一愣,接过枣糕时,看见小皇帝眼里映着窗外的晚霞,干净得像块水晶。他忽然想起宣德帝临终前的嘱托:“别让这孩子忘了人间滋味。”

  “谢陛下。”杨荣咬了口枣糕,甜味在舌尖散开,混着眼泪的涩,“江南的麦子快熟了,等忙完这阵,让周大人陪您去看看?”

  朱祁镇重重点头,小手攥着父亲留下的拨浪鼓,鼓面的羊皮已经补好了,是周忱派人送来的,针脚细密得像江南的雨。他忽然拿起一支笔,在宣纸上歪歪扭扭写了个“民”字,像父亲教他的那样,横平竖直,中间的弯钩写得格外用力。

  窗外的暮色渐渐浓了,御书房的灯一盏盏亮起,照着三个白发老臣和一个稚嫩的新帝,照着那本摊开的奏折,也照着那半块带着江南甜味的枣糕。新帝登基的第一天,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只有这些细碎的、带着人间烟火的片段,像春夜里的种子,悄悄落在了紫禁城的土壤里,等着将来某一天,长成护佑江山的树。

  而远在江南的运河上,周忱站在漕船的甲板上,望着北去的帆影,手里捏着杨荣送来的密信。信上只有一句话:“新帝识得江南味,善。”他抬头望向天边的星子,忽然觉得,这江山的接力,原来不止在朝堂,也在一块枣糕、一声嘱托、一个孩子眼里的人间烟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