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漕运难题-《大明岁时记》

  运河码头的青石阶被百年的船桨磨得发亮,潮气顺着石缝往上爬,在墙根洇出一片片青黑色的苔藓。沈青梧站在“安福号”货船的甲板上,指尖划过舱壁上刚刷的桐油,一股刺鼻的气味混着河水的腥气扑面而来。她身后,漕运使周砚之正拿着本账册,眉头拧成个疙瘩。

  “沈姑娘,不是我驳您的面子,”周砚之把账册往船板上一拍,纸页被风掀得哗哗响,“这趟漕粮实在运不了。您瞧——”他指着其中一页,“苏州府的新米要占三成舱位,可无锡的桑苗、湖州的蚕种占了近一半空间,剩下的地方连扬州的绸缎都塞不下,更别说还要给沿岸驿站留补给。”

  沈青梧弯腰捡起块被船桨带起的碎木片,木片上还沾着点河泥。“周大人,您去年也是这么说的。”她把木片扔进水里,看着它打着旋儿漂向远处,“结果呢?您让桑苗挤在米袋上,蚕种箱垫在绸缎捆底下,不也顺顺当当到了通州?”

  “那是去年!”周砚之提高了声调,喉结上下滚动,“去年运河水势稳,船走得慢,压着货也不怕晃。可今年开春雨水少,南运河段浅了三尺,船吃水深一点就容易搁浅。您再这么塞,别说桑苗被米袋压得烂根,万一搁在张家湾那段浅滩,耽误了朝廷的春播,谁担待得起?”

  甲板另一头,几个漕工正扛着桑苗往舱里搬,苗根裹着的湿布滴着水,在舱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领头的漕工老刘直起腰,用袖子抹了把脸:“沈姑娘,周大人说得实在。昨儿‘顺昌号’就在骆马湖浅滩搁了一夜,卸了两成货才脱开身,光是雇人卸货再装货,就赔了五两银子。”

  沈青梧没回头,却扬声问:“老刘,去年你说蚕种箱太占地方,要把它们扔在码头,是谁连夜找了竹篾匠,编了二十个分层的架子,让蚕种箱一层层架起来,还不耽误放绸缎?”

  老刘挠了挠头,嘿嘿笑了:“那不是沈姑娘您有主意嘛……”

  “所以啊,”沈青梧转过身,从随身的竹篮里拿出张折好的纸,展开是幅运河分段图,上面用朱砂标着浅滩位置,“我早让人测了水情。南运河浅滩那段,我让木匠把船底的龙骨削薄了半寸,吃水就能浅两寸。桑苗呢,我让人把苗根的湿布拧得半干,根须用麻纸裹紧,这样既保水,又轻了三成。”她指着图上的红圈,“至于搁浅,我让人在浅滩处插了芦苇杆当标记,船到那儿就往货舱里掺河水——桑苗多浇点水不碍事,米袋吸了水沉一点,正好帮船身稳重心,一举两得。”

  周砚之盯着图上的朱砂标记,手指点在“张家湾”三个字上:“掺河水?米袋吸了水会发霉的!”

  “不会,”沈青梧从竹篮里掏出个小陶罐,倒出把米粒,“这是苏州府新磨的糙米,我让他们在米袋外层缝了层油布,水渗不进去。掺的河水只过船底,够稳重心就行,离米袋还远着呢。”她把米粒撒进水里,看着它们浮在水面,“您看,新米干燥,油布隔得严,潮不了。”

  这时,一个小厮从码头跑来,手里举着个竹筒:“沈姑娘,湖州那边送新的蚕种箱来了,说是按您的意思,箱底加了透气的竹孔,比原来轻了一半!”

  沈青梧接过竹筒,里面是蚕农刚写的字条,墨迹还带着点湿意:“蚕种箱改得极好,三层架子正好嵌进舱壁凹槽,不晃。”她把字条递给周砚之,“您看,法子总比难处多。去年您说蚕种经不起晃,我们就给箱子装了弹簧似的竹片减震;今年说怕搁浅,咱们就削龙骨、做标记、掺水稳船。”

  周砚之捏着字条,指腹蹭过上面凹凸的竹纤维纹路——那是蚕农特意用竹笔写的,为的是让字迹更清楚。他忽然叹了口气,把账册往沈青梧怀里一塞:“罢了罢了,你这脑子怎么长的?去年的架子是你画的图,今年的龙骨是你找的木匠,连芦苇杆标记都是你让人提前插的。我这漕运使,倒像个盖章的傀儡。”

  沈青梧笑着把账册推回去:“大人是掌舵的,我们不过是划桨的。您掌好方向,我们就有法子让船走得稳。”她朝老刘喊,“把新到的蚕种箱往二层架子上放,记得垫上麦秸,别让它们磕着!”

  老刘应着“哎”,指挥漕工们忙活起来。周砚之看着沈青梧蹲在舱口,手把手教漕工怎么把桑苗捆成倾斜的角度,既能节省空间,又不压折苗杆。阳光穿过她鬓角的碎发,在舱底投下细碎的影子,和去年教他们编蚕种架时一模一样。

  船桨又开始转动,“安福号”缓缓驶离码头,留下一圈圈涟漪。周砚之望着沈青梧在舱里忙碌的身影,忽然对身边的文书说:“记着,下次沈姑娘再来找咱们运桑苗蚕种,直接让账房按她的意思算舱位,别再费口舌了。”

  文书笑着点头:“大人去年也是这么说的。”

  周砚之哼了一声,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这漕运难题,被这姑娘用桑苗的潮气、蚕种箱的竹孔、龙骨的薄厚,化解得像运河里的水波,看着复杂,实则顺顺当当,连带着这趟船的木头味儿里,都多了点桑苗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