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枉死之城-《天煞小萌主》

  蒸笼地狱那令人窒息的湿热与恶毒咒骂,仿佛还黏在衣衫魂魄之上,挥之不去。后土娘娘引着刘渊与狐妗,并未沿原路返回,而是转向了一条更加偏僻、光线也更为黯淡的通道。

  与之前通往各殿地狱那种向下或平行的肃杀路径不同,这条通道蜿蜒曲折,似在幽冥大地的夹层中穿行。空气里的阴冷重新占据主导,却不再是寒冰地狱那种刺骨的纯粹严寒,而是一种……沉闷的阴郁。如同深秋的浓雾,带着湿气和挥之不去的寒意,无声地浸润着一切。

  通道的尽头,没有巍峨的殿宇,没有狰狞的刑具,也没有蒸腾的骇人景象。

  只有一座……城。

  一座与酆都的井然有序、与各殿的森严恐怖都截然不同的“城”。

  城郭的轮廓在幽冥永恒的昏暗天光下显得模糊不清,墙体是一种黯淡的、毫无生气的青灰色,仿佛历经无数风雨冲刷却无人修缮的古老废墟。城墙不高,却给人一种难以逾越的沉重感。城门敞开着,没有鬼卒把守,只有门楣上三个斑驳的、仿佛渗着暗红色泽的古字——枉死城。

  站在城外,便能感受到一股庞大而复杂的“场”。那并非针对肉体的痛苦,而是一种弥漫性的、深入魂魄的 “不甘”与“等待” 。无数微弱却执拗的意念交织在一起,如同无数细小的声音在黑暗中反复低语、啜泣、质问,汇聚成一片无声却震耳欲聋的悲鸣之海。

  “此地,便是第六殿卞城王所辖‘枉死城’。” 后土娘娘的声音放得很轻,似乎怕惊扰了城中那亿万份沉重的等待,“非是惩罚之地,而是收容之所。收容那些阳寿未尽、却因种种意外、陷害、不公而横死,且死前有大冤屈、大执念,不甘就此轮回的魂魄。”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幽冥之主特有的、近乎冷酷的悲悯:“他们在此暂居,等待阳世冤情得雪,或是幽冥查明真相,还其公道。一日不昭雪,一日不离此城。有些魂魄……已在此徘徊数百年,甚至上千年。”

  步入城中,景象更是令人心头发紧。

  街道房屋,皆如城外所见,破败、黯淡,缺乏生机。魂魄们游荡其中,或倚墙呆坐,或喃喃自语,或望天垂泪。他们大多保持着死时的模样,有的身首异处,有的遍体鳞伤,有的焦黑如炭,有的浮肿苍白。但无一例外,他们的眼神空洞中燃烧着一点不熄的火焰——那是冤屈与执念。

  这里没有鬼差驱赶,没有刑罚加身,甚至没有严格的秩序。但那种无处不在的、等待的煎熬,比任何酷刑都更折磨心志。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苍白与绝望。

  “他们……就一直这样等下去?” 狐妗忍不住低声问道,看着一个怀抱婴儿、不断轻哄却毫无回应的妇人魂魄,眼圈微红。

  “等。” 后土娘娘的回答很简单,“等到真相大白,怨气消散,或是由幽冥判官核查无误,判定其冤屈确无昭雪之可能,再强行引入轮回,但其来世往往多舛,以消此世残怨。”

  他们穿行在枉死城寂静却压抑的街道上,无数道充满冤屈、探询、乃至一丝微弱希望的目光,从两侧残破的门窗后、从呆坐的阴影里投来,落在后土娘娘身上,更落在她身旁明显是生人气息、且气度不凡的刘渊身上。

  忽然,一道与其他魂魄的麻木或悲戚截然不同的目光,牢牢锁定了刘渊。

  那目光锐利、灼热,如同沙场上淬炼过的刀锋,即便隔着百步之遥,隔着枉死城灰败的雾气,依旧清晰无比地传递过来。

  刘渊循着目光望去。

  街角一处半塌的土墙下,靠坐着一个身影。那是一个少年人的魂魄,看样貌不过十八九岁,身着残破的暗红色皮甲,甲片多有刀箭裂痕,沾满早已干涸发黑的污迹。他头发凌乱,脸上带着几道狰狞的疤痕,更有一道致命的伤口从右额斜划至左下颌,几乎将他的脸分成两半,伤口处魂光黯淡,显然便是致死之伤。

  但比伤口更醒目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依然明亮、却沉淀了太多痛苦、愤怒与不屈的眼睛。他没有像其他枉死魂那样麻木呆坐,而是脊背挺得笔直,即便只是魂体靠坐,也依旧带着一股军旅中锤炼出的硬朗。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刘渊,里面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审视,以及深藏眼底的一丝……希冀?

  “咦?” 后土娘娘也注意到了这个特别的魂魄,她略一感应,便道:“此魂……戾气不重,怨念却极深,且极为纯粹执着。在此已近百年了。”

  那少年武将的魂魄,见刘渊与后土娘娘注意到他,眼中光芒一闪。他挣扎着(魂体似乎因长久的执念消耗而虚弱)想要站起,试了两次才成功,然后一步步,坚定地朝着三人走来。他的步伐有些踉跄,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决绝。

  走到近前,他在刘渊身前三步处停下。没有跪拜,只是抱拳,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礼节。动作有些滞涩,却一丝不苟。

  “枉死之魂,李敢。”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很久未曾开口,却依旧能听出曾经的清亮与此刻压抑的激动,“参见后土娘娘。敢问……这位仙长,可是来自阳世天庭?”

  刘渊看着他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火焰,点了点头:“我乃天庭双川镇守使,刘渊。你有何事?”

  李敢的魂体明显波动了一下,那双如同困兽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刘渊,一字一句,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小的李敢,原北境‘镇魔军’先锋营队正。百年前,罗刹鬼族犯边,我随军出征。血战三日,我率麾下十人小队,舍命突袭,毁了罗刹一处关键阵法节点,立下首功。”

  他的语速加快,带着回忆的颤栗:“可凯旋归营后,庆功宴上,主将王洪……却将功劳尽数归于其亲侄,一个从未上阵的纨绔!我当众辩驳,呈上证据……当夜,我便被调往最危险的斥候任务。”

  李敢的拳头攥紧,魂体因激动而泛起涟漪:“那根本是送死!我们遭遇罗刹精锐埋伏,弟兄们死伤殆尽。我浴血拼杀,重伤突围……眼看就要回到大营防线……”

  他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滔天的恨意与不甘:“就在那时!就在我望见营门火把的刹那!一支淬毒的破法箭……从背后射来!不是罗刹的箭!箭羽制式,分明是我人族军中之物!”

  他指着自己脸上那道致命的伤口:“就是这一箭!我认得那箭风!是王洪亲卫队‘夜枭’的独家手法!他不仅要夺我功,更要我命!”

  李敢的声音哽咽了,却强忍着没有流泪,只有魂体剧烈的颤抖:“我……我不甘心!我不是死于罗刹之手,我是死在自己人、死在那贪功害命的恶贼手里!我的功绩被夺,我的兄弟枉死,我的父母还在家乡等我封赏……我不入轮回!我要等!等一个公道!等那王洪恶有恶报!等他亲口承认,还我清白!”

  百年冤屈,百年执念,此刻如同决堤之水,汹涌而出。这个铁骨铮铮的少年武将,即便成了魂魄,即便在枉死城苦熬百年,那份属于军人的骄傲与冤屈,依旧炽烈如火。

  后土娘娘静静听着,神色肃穆。她掌管轮回,见过太多冤屈,但每一次直面,依旧会触动她那颗承载万物的大地之心。

  刘渊的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李敢的叙述,让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战场,另一种残酷——不是明刀明枪的敌人,而是来自背后、来自信任之人的毒箭。这与蒸笼地狱的舌剑唇枪不同,这是更直接、更血腥的背叛与陷害。

  “你可有证据?” 刘渊沉声问。

  李敢惨然一笑:“证据?当年人证,除了战死的弟兄,便是王洪及其亲信。物证?那支箭……想必早已销毁。我魂归地府,孽镜台照出我平生,却只能显我战死之果,无法追溯暗箭具体何人所发,更无法呈现阳世未被揭露的阴谋。幽冥律法,重证据,重因果显现。我之冤情,卡在此处……”

  他再次看向刘渊,那眼神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百年了……我不知那王洪是否还活着,是否已得报应。仙长,您来自天庭,身居高位……可否……可否帮小的探查一番?小的不求复活,只求一个真相大白,只求那恶贼之名遗臭万年!让我那些枉死的弟兄,让我那年迈的父母(如果他们已转世)……能瞑目!”

  说完,他竟不顾魂体虚弱,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刘渊面前,以头触地。那份军人的刚硬与百年冤屈的卑微,形成了令人心碎的对比。

  狐妗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后土娘娘轻轻叹了口气,看向刘渊:“渊儿,幽冥有望乡台可观阳世亲眷,有孽镜台可照生前善恶,但对于这等精心掩盖、阳世未破的阴谋暗害,追溯起来确有局限。除非……以更高阶的时间法则,直接回溯相关时间片段,或可窥见一丝真相。”

  她的意思很明白。幽冥的“监控”并非万能,尤其对于人为精心设计的阴谋。但刘渊身负时间法则,或许有一线可能。

  刘渊看着跪在面前、魂光因激动与期待而剧烈闪烁的李敢,又想起孽镜台前的小恶成大孽,想起寒冰地狱的背信,想起蒸笼地狱的舌刃。眼前这少年武将的冤屈,何尝不是那些“恶”在阳世结出的最残酷的果实?

  司法公正,不应止于幽冥的清算,更应照亮阳世的黑暗角落。

  他深吸一口气,对后土娘娘躬身道:“外婆,孙儿想一试。”

  后土娘娘凝视他片刻,缓缓点头:“好。你初掌时间法域,回溯过去需谨慎,尤其涉及他人因果。外婆为你护法,你只可观看,不可干涉,更不可久留。”

  刘渊郑重应下。他走到李敢面前,沉声道:“李敢,放松心神,回想你中箭前那一刻的景象、气息、声音,越想越好。”

  李敢闻言,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立刻依言闭目凝神。

  刘渊也闭上双眼,时间法域不再外放,而是向内收敛,集中于眉心识海。他回忆着师尊无尘佛关于时间回溯的零星教导,尝试捕捉李敢魂体中因强烈执念而格外清晰的、关于死亡时刻的“时间印记”。

  后土娘娘抬手,一缕精纯厚重的大地本源之力将刘渊与李敢笼罩,隔绝外界干扰,稳定时空。

  片刻,刘渊的“视线”仿佛穿透了百年的时光尘埃,循着李敢魂体上那道最深刻的“伤疤”——对死亡瞬间的铭心记忆——逆流而上。

  朦胧、破碎的景象开始浮现……

  ……血腥味……硝烟味……自己粗重的喘息……伤口火烧般的疼痛……远处营门火把的光晕在视线中摇晃……马上就到了……马上就能揭露……

  ……一丝极其轻微的、几乎与夜风融为一体的弓弦震颤声……从身后侧方传来……

  ……不是前方罗刹追兵的方向!

  刘渊的精神高度集中,时间法则全力运转,试图“定格”并“放大”那一瞬。

  景象陡然清晰了一丝!

  他“看”到,濒死的李敢在倒下前,用尽最后力气,极其艰难地、微微侧了一下头。

  眼角的余光,穿过荒草与夜雾,瞥见了侧后方一处矮坡的阴影。

  阴影里,一个模糊的人影,保持着松弓的姿势。那人身着制式皮甲,但臂膀处,有一个隐约的、飞禽形状的暗色标识——正是李敢描述的“夜枭”标志!而那人影的脸……虽模糊,但那阴鸷得意的神情,与李敢记忆中庆功宴上王洪亲卫队长“独眼老枭”的模样,隐隐重合!

  就是这一瞥!就是这一瞬!李敢在彻底黑暗前捕捉到的真相!

  景象戛然而止。刘渊闷哼一声,倒退半步,脸色微微发白。强行回溯并凝视他人死亡时刻的清晰片段,对现在的他来说负荷不小。

  但他看到足够了。

  后土娘娘撤去护法之力,看向他。

  刘渊缓缓睁开眼,眼中犹有银芒流转。他看向依旧跪伏在地、紧张得魂体近乎透明的李敢,又望向北方,仿佛能穿透幽冥与阳世的壁垒,看到那或许仍在北境某处、享受着冒领军功换来富贵的“王洪”。

  他上前一步,伸手虚扶,一股温和的时间之力托住李敢颤抖的魂体。

  然后,他看着李敢那双充满无尽期待与最后希冀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如同金铁交鸣,在这枉死城死寂的空气中,清晰地传开,仿佛某种庄严的誓约:

  “李敢,你的冤屈,我看见了。”

  “我,刘渊,以天庭储君、双川镇守使之名,在此立言。”

  “若你那主将王洪尚在人间,无论他身居何位,隐匿何方,我必寻得他,查明余党,将其罪行公之于众,还你与阵亡弟兄清白!”

  “若他已死,魂归地府或已转世,我亦会追查到底,将其罪孽刻于耻辱之柱,令其永世不得超脱!”

  “此冤不雪,此誓不休!”

  话音落下,枉死城仿佛都安静了一瞬。

  李敢呆呆地仰望着刘渊,望着那张年轻却无比坚定、蕴含着威严与承诺的脸庞。百年坚守,百年煎熬,百年不敢熄灭的希望之火……在这一刻,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托付的薪柴。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唯有魂体,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波动起来。那并非痛苦,而是一种巨大的、足以撼动执念根基的释然与感激。

  积聚百年的冤屈戾气,如同阳光下的冰雪,开始丝丝消融。他那双燃烧着执念火焰的眼睛里,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那是魂泪,晶莹却沉重。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再次深深叩首,额头重重触地,久久不起。每一次叩拜,魂体便通透一分,那份沉重的、捆绑了他百年的执念,也随之松动、消散。

  后土娘娘默默看着这一切,眼中有着复杂的光芒。她知道,刘渊这一诺,不仅仅是给李敢一个希望,更是他对自己未来道路的一次郑重宣誓。这份对“公正”的执着与担当,正是她所期盼的。

  狐妗看着李敢逐渐变得平和、甚至隐隐透出解脱之光的魂体,又看向刘渊挺拔如松的背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她知道,她的主上,正在一步步成长为真正能承载重任的君王。

  刘渊收回虚扶的手,目光依旧坚定。他许下的,不仅仅是一个承诺,更是一份责任。阳世如战场,处处可能有“王洪”,有“背后冷箭”。未来的路,他不仅要自己避开,更要打造一个让“李敢”们能够安心奋战、不必担心背后刀剑的秩序。

  枉死城的风,似乎不再那么阴冷刺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