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伪饰商人探敌营-《沪上烟雨烬余簮》

  苏砚秋将那枚磨得光滑的沉香木算珠在指间转了第三圈时,永定门火车站的蒸汽笛声终于刺破北平深秋的晨雾。黑色呢子大衣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藏着的暗格——那里贴身放着半枚断裂的白玉簪,簪身上浅刻的缠枝莲纹,与三年前沪上旧宅烧毁的梳妆盒里那枚,正是一对。

  他抬手拢了拢围巾,将鼻梁上方的金丝眼镜推得更稳些。镜片后的目光掠过站台上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最终落在举着“隆记商行”木牌的伙计身上。那伙计穿着灰布短褂,袖口沾着些许油星,见了苏砚秋便堆起憨厚的笑:“苏老板?可算把您盼来了!东家特意吩咐,让小的在这儿候着。”

  苏砚秋微微颔首,声音压得平稳,带着江南商人特有的温和:“劳烦了。路上倒还算顺遂,只是这北平的雾,比沪上报上说的更重些。”他刻意让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初来乍到的商人面对戒严的紧张,却在转身时,飞快将站台角落张贴的“良民证查验通知”扫进眼底。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咯吱”的声响。苏砚秋撩开车帘一角,看着街旁商铺紧闭的门板,偶尔有几个行人低头匆匆走过,袖管上缝着的白布标识在雾中若隐若现。三年前沪上沦陷时,他曾在法租界见过相似的景象,只是那时的雾里裹着黄浦江上的水汽,而北平的雾,却像掺了沙尘,闷得人胸口发紧。

  “苏老板是第一次来北平吧?”赶车的伙计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讨好,“咱们这地界儿,如今虽不比从前热闹,但您要的药材,东家都给您备得差不多了。就是最近城里查得严,您带的货,可得仔细些。”

  苏砚秋指尖一顿,面上依旧挂着笑:“多谢提醒。我这趟来,一是为了药材,二也是想看看北平的老物件。听说琉璃厂那边,还藏着些好东西?”他故意将话题引向古玩,目光却透过车帘缝隙,记下路边日本宪兵队的岗哨位置——三个岗亭成三角分布,每个岗亭外有两名士兵,步枪斜挎在肩上,枪托在青石板上磕出冷硬的影子。

  马车在一处挂着“隆记商行”牌匾的四合院前停下。朱漆大门上的铜环已经失去光泽,门楣两侧的石狮子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却依旧透着几分威严。一个穿着绸缎马褂的中年男人快步迎出来,脸上堆着精明的笑:“苏老板一路辛苦!鄙人周隆,是这商行的东家。”

  两人握手时,苏砚秋能清晰地感觉到周隆掌心的薄茧——那不是常年握算盘的商人该有的茧子,倒像是经常握枪留下的痕迹。他心中警铃微动,面上却愈发温和:“周老板客气了。早就听闻北平隆记商行的药材品质上乘,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进了四合院,苏砚秋才发现这商行远比外表看起来复杂。前院是堆放药材的库房,几个伙计正忙着称重记账,后院却隐约传来金属碰撞的声响。周隆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连忙解释:“后院是给伙计们住的,最近天凉,他们在修补火炉,让苏老板见笑了。”

  苏砚秋笑着摇头,目光却在路过月亮门时,瞥见后院墙角藏着的半截军绿色油布——那是日军军用物资常用的布料,边缘还印着极小的樱花标识。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跟着周隆进了正厅。

  正厅里摆着一张红木八仙桌,桌上放着刚沏好的花茶。周隆亲手给苏砚秋倒了杯茶,热气氤氲中,他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苏老板,实不相瞒,您在沪上的生意,我略有耳闻。只是不知,您这次来北平,除了药材和老物件,还有没有别的想‘收’的?”

  苏砚秋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指尖的温度透过瓷杯传到掌心。他知道,周隆这是在试探。沪上沦陷后,他以“隆泰商行”老板的身份,暗中为地下组织传递情报,此事虽做得隐秘,但难保不被人察觉。他放下茶杯,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声音压得更低:“周老板是个爽快人,那我也不绕圈子。我听说,前段时间有一批‘货’从东北运到北平,不知周老板有没有门路?”

  他刻意用“货”来代替“情报”,目光紧紧盯着周隆的反应。周隆的手指在桌沿上摩挲了两下,忽然笑了:“苏老板果然消息灵通。不过那批‘货’,如今在日本人手里,看管得紧。您要是真想要,可得冒点风险。”

  “风险自然是有的。”苏砚秋从随身的皮包里取出一张银票,轻轻放在桌上,“这是定金。只要周老板能帮我见到‘货’的主人,剩下的好处,绝不会少了您的。”他故意将银票的数额露得明显——那是一笔足以让普通商人动心的数目,却也刚好不会让对方起疑。

  周隆拿起银票看了看,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苏老板果然大方。不过,想见‘货’的主人,得等晚上。最近城里查得严,白天出门不方便。您先在商行的客房歇着,晚上我再带您过去。”

  苏砚秋点头应下,跟着伙计去了客房。客房在东厢房,陈设简单,一张木床,一张书桌,窗户对着前院的库房。他关上门,第一时间检查了房间——床底没有暗格,书桌抽屉里只有几张空白的信纸,墙角的炭盆里没有未烧尽的纸灰。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着前院的伙计们依旧在忙碌,只是其中一个穿灰布短褂的伙计,时不时会抬头看向东厢房的方向,眼神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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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到书桌前坐下,从怀里取出那半枚白玉簪,放在掌心。簪身冰凉,断裂处的痕迹已经被磨得有些光滑,那是他三年来反复摩挲留下的印记。三年前沪上旧宅被烧时,他只来得及从废墟里找出这半枚簪子,而另一半,连同他的未婚妻林晚卿,一起消失在那场大火里。后来他才知道,那场大火不是意外,而是日本人为了夺取林家收藏的一份关于北平古建的图纸——据说那图纸里藏着一处秘密军火库的位置,而那对白玉簪,正是开启军火库的钥匙。

  “叩叩叩——”敲门声忽然响起,打断了苏砚秋的思绪。他迅速将簪子藏回怀里,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之前那个举木牌的伙计,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苏老板,到饭点了。东家特意吩咐,给您煮了碗炸酱面,您尝尝北平的味道。”

  苏砚秋接过面条,笑着道谢。伙计却没有立刻走,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忽然开口:“苏老板,您要是晚上出去,可得多穿点。最近城里不太平,听说昨天晚上,有个商人因为没带良民证,被宪兵队带走了,到现在还没放出来呢。”

  苏砚秋心中一动,知道这伙计是在暗中提醒他。他点头应下,看着伙计离开后,才关上门。他没有立刻吃面条,而是走到窗边,看着伙计离开的背影——那伙计走得很快,路过库房时,悄悄对一个正在称重的伙计使了个眼色。苏砚秋忽然明白,这隆记商行,恐怕不只是个普通的药材行,这里的伙计,说不定都是地下组织的人。

  夜幕渐渐降临,北平的雾更浓了。苏砚秋换上一件黑色的短褂,将金丝眼镜换成了普通的黑框眼镜,看起来像是周隆的伙计。周隆亲自来敲门,手里拿着一张良民证:“苏老板,这是给您准备的。晚上咱们走后门,尽量避开宪兵队的岗哨。”

  苏砚秋接过良民证,上面的名字是“沈阿福”,籍贯写着“江苏无锡”,照片上的人眉眼与他有几分相似,却更显憨厚。他将良民证贴身放好,跟着周隆从后门离开。后门外面是一条狭窄的胡同,胡同里没有路灯,只有偶尔从窗户里透出的微弱灯光。

  两人走得很快,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周隆在前面带路,时不时停下来侧耳倾听,确认没有巡逻的宪兵后,才继续往前走。苏砚秋紧紧跟在后面,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胡同两侧的墙壁上,贴着“中日亲善”的标语,被人用黑墨涂得乱七八糟,只剩下几个模糊的字。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周隆忽然停在一处挂着“大和旅馆”牌匾的建筑前。那建筑是日式风格,门口站着两名日本兵,手里端着步枪,目光警惕地盯着过往的行人。周隆压低声音:“‘货’的主人,就在里面。我只能带您到这儿,剩下的路,您得自己走。记住,里面的人都认识‘沈阿福’,您只要报上名字,他们就会带您去见主人。”

  苏砚秋点头应下,整理了一下衣服,深吸一口气,朝着旅馆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一名日本兵拦住了他:“良民证,拿出来。”

  苏砚秋故作紧张地掏出良民证,双手递了过去。日本兵接过良民证,仔细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苏砚秋,眉头皱了皱:“你是干什么的?来这儿做什么?”

  “我……我是来给藤田先生送药材的。”苏砚秋故意让声音带着几分颤抖,眼神却紧紧盯着日本兵的手——那名日本兵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银色的戒指,戒指上刻着一个“藤”字。他心中一动,知道这日本兵口中的“藤田先生”,恐怕就是他要找的人。

  日本兵将良民证还给苏砚秋,挥了挥手:“进去吧。记住,别到处乱走,要是惹了麻烦,没人能保你。”

  苏砚秋连忙点头,快步走进旅馆。旅馆大堂里铺着红色的地毯,墙壁上挂着日本风景的油画,几个穿着和服的女人正坐在沙发上聊天,声音轻柔。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迎了上来,脸上堆着笑:“是沈先生吧?藤田先生在楼上等您,请跟我来。”

  苏砚秋跟着男人上了二楼,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回荡。男人在一扇房门前停下,轻轻敲了敲门:“藤田先生,沈先生来了。”

  房间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让他进来。”

  男人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苏砚秋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房间里的灯光很暗,一个穿着日军少佐军装的男人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杯威士忌,目光锐利地盯着他。那男人大约四十岁左右,脸上带着一道刀疤,从额头一直延伸到下巴,让他看起来格外凶狠。

  “沈阿福?”男人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日本口音,“你从沪上来?”

  苏砚秋点头,故意让自己的腰弯得更低些:“是,藤田少佐。小人是隆记商行的伙计,奉周老板之命,给您送药材来。”

  藤田少佐没有说话,只是将手里的威士忌杯放在桌上,目光紧紧盯着苏砚秋的眼睛:“周隆让你带什么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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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砚秋心中一紧,知道藤田少佐是在试探他。他定了定神,按照之前和周隆商量好的话说:“周老板说,您要的那批‘药材’,已经准备好了。只是最近城里查得严,要等风声过了才能送过来。他让小人问您,要不要先看看样品?”

  藤田少佐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样品?周隆倒是会办事。不过,我听说沪上最近不太平,有不少‘老鼠’在四处乱窜。你既然是从沪上来的,有没有见过那些‘老鼠’?”

  苏砚秋的心跳骤然加快,他知道藤田少佐口中的“老鼠”,指的是地下组织的人。他故意露出困惑的表情:“小人……小人不太明白少佐的意思。小人在沪上只是个普通的伙计,每天除了送货就是对账,没见过什么‘老鼠’。”

  藤田少佐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你倒是老实。不过,我这里可不养闲人。既然你是来送药材的,那我就考考你——我要的‘当归’,要三年生的,根须完整,没有虫蛀。你说说,怎么才能分辨出三年生的当归和两年生的当归?”

  苏砚秋心中松了一口气,他从小跟着父亲学过药材生意,对当归的辨别方法了如指掌。他定了定神,缓缓开口:“回少佐的话,三年生的当归,根头呈圆柱形,顶端圆平,有茎叶残基,主根粗短,支根多为3-5条,表面黄棕色或棕褐色,有纵皱纹及横长皮孔;两年生的当归,根头较小,主根较细,支根较少,表面颜色较浅,纵皱纹也比较浅。另外,三年生的当归气味更浓郁,断面呈黄白色或淡黄棕色,皮部厚,有裂隙及多数棕色点状分泌腔,木部色较淡,形成层环黄棕色;两年生的当归气味较淡,断面的分泌腔也比较少。”

  藤田少佐听完,点了点头,眼神中的警惕少了几分:“看来你倒是懂些药材。既然这样,那你就先留在这儿,等风声过了,再帮周隆把‘药材’送过来。”

  苏砚秋连忙点头:“谢少佐成全!小人一定尽心尽力,不辜负少佐的信任。”

  藤田少佐挥了挥手:“下去吧。楼下有客房,你先去歇着。记住,别到处乱走,要是敢耍什么花样,我会让你知道后果。”

  苏砚秋躬身行礼,转身离开房间。走到走廊里,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强压着心中的激动,快步下楼——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接近了藤田少佐,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份藏在旅馆里的图纸,还有那另一半白玉簪。

  回到客房,苏砚秋关上门,靠在门板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着楼下的日本兵依旧在巡逻,心中忽然想起了林晚卿。三年前,她就是在这样的夜晚,为了保护那份图纸,被日本人抓走的。他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活着,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找到图纸,完成她未完成的使命。

  他从怀里取出那半枚白玉簪,放在掌心。月光透过窗户照在簪身上,泛着淡淡的光晕。他轻轻摩挲着簪身的缠枝莲纹,在心中默念:“晚卿,等着我,我一定会找到你,找到那份图纸,把日本人赶出中国。”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苏砚秋迅速将簪子藏回怀里,走到门边,侧耳倾听。脚步声在他的房门前停下,接着,传来一阵轻轻的叩门声——不是之前的“叩叩叩”,而是“叩、叩叩”,节奏缓慢而有规律。

  苏砚秋心中一动,这是地下组织约定的暗号。他定了定神,轻声问道:“谁啊?”

  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是我,周隆。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苏砚秋打开门,周隆闪身进来,迅速关上门。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苏砚秋:“这是刚刚收到的消息。藤田少佐明天要去西山的军火库视察,那份图纸,很可能就在他的公文包里。”

  苏砚秋接过纸条,借着月光看了看——纸条上用铅笔写着几行字,字迹潦草,却很清晰:“明日辰时,藤田赴西山军火库,公文包内有‘密钥’,需趁机夺取。”

  “密钥?”苏砚秋抬头看向周隆,“难道就是那另一半白玉簪?”

  周隆点头:“很有可能。根据之前的情报,那对白玉簪合在一起,才能打开军火库的大门。藤田少佐一直把另一半簪子带在身边,说不定就放在公文包里。”

  苏砚秋握紧了拳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明天,我一定想办法把公文包拿到手。”

  周隆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心点。藤田少佐身边有不少护卫,而且西山军火库周围戒备森严,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我已经安排了人手在军火库附近接应你,要是遇到危险,就往东边的树林跑,会有人带你离开。”

  苏砚秋点头应下,将纸条凑到烛火前,烧成了灰烬。他看着灰烬被风吹散,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预感——明天,将会是一场硬仗。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为了晚卿,为了那些在战争中牺牲的同胞,他必须成功。

  夜色渐深,北平的雾依旧没有散去。苏砚秋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他闭上眼睛,脑海中不断回放着白天的情景——藤田少佐的刀疤,日本兵的步枪,还有周隆掌心的薄茧。他知道,从明天开始,他将面临更大的危险,但他也知道,只要能找到那份图纸,找到另一半白玉簪,一切都是值得的。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