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研究课题组的第一次正式会议，在燧人科技一号会议室举行。
长条会议桌一侧坐着昭栄的四人团队：高桥健一、技术专家田中裕也、数据专员小林信介，以及一位此前未露面的年轻女研究员渡边绫。另一侧是燧人的团队：陆晨、张明远、李明恺、林海，以及法务和行政代表。
“首先，我代表昭栄，祝贺‘改性YSZ材料中子辐照初期行为联合研究’课题正式启动。”高桥的开场白简洁有力，“未来六个月，希望我们双方团队精诚合作，攻克科学难题，也建立深厚的互信。”
他示意渡边绫分发文件。那是厚达五十页的《课题执行计划书（第一版）》，目录详尽，从实验设计、数据格式标准、周报模板到安全守则，一应俱全。
“计划书由我方初步拟定，”高桥微笑，“请贵方审阅。有任何修改建议，我们随时沟通。”
陆晨翻开计划书，快速浏览。条款看似公允，但许多细节透露出昭栄希望主导流程的意图。例如，“所有原始实验数据需在产生后24小时内，上传至双方共管的加密服务器”，以及“每周技术例会由双方轮流主持，但会议纪要需采用双方确认的统一模板”。
“计划书很专业。”陆晨合上文件，“我们原则上同意按此框架执行。只有两点补充建议：第一，我方实验涉及‘琉璃’项目背景样品的部分，其原始数据上传需经我方课题负责人额外授权；第二，技术例会采用双纪要制，双方各自记录，会后对比确认，避免理解偏差。”
他提出的，实质上是 “数据双锁” 和 “记录双轨”。
高桥与田中交换了一个眼神。田中点点头。“可以。科学合作需要严谨。”高桥爽快答应，“那么，我们接下来确定一下常驻安排。按照意向书，前三个月课题执行地设在贵公司，后三个月移至上海。我方首批常驻人员是渡边研究员和小林专员。”
渡边绫站起身，微微鞠躬。她看起来不到三十岁，扎着利落的马尾，笑容温和。“我是渡边绫，主要负责材料制备与基础表征实验。请多指教。”她的中文略带口音，但表达清晰。
小林信介只是点了点头，手指在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
“我方常驻人员是李明恺工程师和林海工程师。”陆晨介绍，“他们将全程参与课题，并协调贵方人员所需的一切实验资源。”
李明恺起身，与渡边、小林目光接触。渡边回以微笑，小林的目光则在他脸上多停留了半秒，随即移开。
接下来是冗长的实验计划讨论。田中展示了昭栄方面设计的初期实验矩阵：十二组不同掺杂浓度和方式的YSZ样品，在不同剂量率的中子辐照下，观测其缺陷演化。计划严谨，但李明恺注意到，其中三组样品的制备条件，与燧人目前最优工艺略有偏差，可能会影响性能上限。
“田中学长，”李明恺用了敬称，指向那三组参数，“关于这三组的烧结温度曲线，我们前期研究发现，在第三保温阶段，如果延长10%的时间，可以有效减少晶界气孔。是否可以在贵方计划的基础上，增加一组对照？”
问题很具体，且是基于燧人自己的研究成果提出的优化建议。
田中看着李明恺，眼中闪过一丝审视，随即点头：“很好的建议。可以增加。请将具体的温度-时间参数提供给我们，纳入修订版计划。”
第一回合的技术磨合，在表面的专业与礼貌中完成。
会议结束，已是中午。陆晨安排食堂准备了接待午餐。席间，渡边绫主动与林海聊起了等离子体喷涂的颗粒度分布控制问题，话题纯技术，气氛融洽。小林则沉默用餐，偶尔用手机回复信息。
午餐后，高桥和田中当日返回上海，渡边和小林则留了下来。行政人员带他们去临时安排的办公室和公寓。
陆晨将李明恺和林海叫到一边。“未来三个月，他们是客，也是观察者。日常工作按计划推进，该分享的数据按协议分享。但记住，课题组办公室和实验区，所有涉及‘琉璃’项目、军标攻关、以及我们其他自主研发方向的资料，一片纸都不能留。”
“明白。”林海点头，“实验区已经做了物理隔离，他们能接触的设备只有指定的三台。”
“李工，”陆晨看向李明恺，“你还有一个任务。尽可能在技术交流中，了解渡边和小林的专业背景、工作习惯，甚至个人性格。尤其是小林，他不仅是数据专员。”
李明恺郑重点头。他想起崔浩的警告，想起那条深圳号码的短信。
下午，李明恺带着渡边和小林熟悉实验环境。渡边对燧人的真空烧结炉很感兴趣，问了许多操作细节和日常维护记录。小林则对实验室的数据采集系统接口格外关注，甚至问起了网络拓扑和防火墙策略。
“只是出于数据安全传输的考虑。”小林解释时语气平淡，“我们需要确保从设备到服务器的链路稳定且安全。”
“网络架构由公司统一管理，课题组有独立的虚拟通道和防火墙规则。”李明恺按事先准备的说辞回答，“具体细节，需要咨询我们的IT部门。”
参观结束，回到课题组办公室。渡边开始整理自己的物品，小林则默默连接网络，测试加密数据传输。
李明恺的私人手机震动。又是一条来自那个深圳号码的短信，这次内容更简短：
“渡边可信，专注技术。小林目标：系统日志与网络行为。勿连内网。”
李明恺删掉短信，手心微潮。崔浩的情报已经具体到了个人行为模式。小林果然不只是来做研究的。
他看向窗外。天色渐暗。
这看似平静的课题启动日，只是水下激流的开始。
与此同时，陆晨办公室。
张明远和沈南星坐在对面，桌上摊着几份专利检索报告和律师函。
“专利集群申请的材料基本准备完毕了。”张明远说，“围绕‘局部补偿技术’和‘改性YSZ材料工艺’，一共梳理出十七项可申请发明专利的点，覆盖设备、方法、材料、应用。代理所建议我们分批提交，先交核心的七项。”
“昭栄那边有什么动静？”陆晨问。
沈南星调出一份监测报告：“他们通过宸星，在过去一周内，密集接触了我们五家供应商中的三家。不过，王经理按照你的指示，反向接触了昭栄在国内的两家稀土代理商后，他们的动作似乎放缓了。另外，开发区管委会的‘安全评估会’后续，暂时没有新的动作，但刘副主任让秘书传话，说‘有情况及时通气’。”
“是在观望我们课题组的表现。”陆晨判断，“我们和昭栄是合作还是博弈，他们要看实际走向。”
他拿起一份专利草案，是李明恺和林海主导的“一种基于等离子体参数反馈的YSZ涂层原位改性方法”。“这份专利的核心参数范围，写得够宽吗？”
“按你的要求，权力要求写得宽，但在具体实施例里，隐藏了真正的优化窗口。”张明远说，“就算对手按专利公开的内容去做，性能最多达到我们实测的70%。”
“很好。”陆晨放下文件，“专利是公开的护城河，也是公开的迷雾弹。标准草案那边呢？”
“西南所很积极，他们已经牵头组织了一次小型研讨会，几家设备商都参加了。我们提供的‘碳化硅长晶炉热场均匀性评价方法’被作为草案的核心测试方法之一。”沈南星汇报，“不过，昭栄作为国际巨头，很可能在后续的国际标准会议上提出异议或竞争方案。”
“那是下一阶段的战斗。”陆晨说，“眼下，课题组是焦点。林工和李工那边，压力会很大。”
正说着，陆晨的电脑弹出一封加密邮件提示。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学术机构邮箱。
点开，内容只有一行字和一个加密附件
“关于贵司感兴趣的双束设备离子源非正常故障，有一些历史数据可供参考。附件密码：材料强度与能量窗口的乘积。”
陆晨瞳孔微缩。这风格，像崔浩，但用了更隐蔽的渠道。附件里会是什么？设备维修记录？故障与特定工艺的关联数据？
他看向张明远和沈南星：“你们先回去准备专利提交的事。我处理点东西。”
两人离开后，陆晨下载了附件。输入密码解压，里面是一个包含数个子文件夹的压缩包，文件名都是无意义的代码。点开第一个文件夹，是十几张图表和数据列表，全是英文和日文标注，看起来像是某种设备的运行日志和故障代码分析报告。
其中一张趋势图引起了他的注意：离子束电流稳定性与腔室某种特定残余气体分压呈现强负相关。而备注显示，这种残余气体，只在某种特殊的“含氯前驱体”工艺过程中才会显着出现。
崔浩的提示是对的。设备故障不是偶然，可能与昭栄的某类特定工艺绑定。这不仅是技术弱点，更可能成为推断其核心工艺路线的线索。
陆晨关掉文件，将其加密存入一个物理隔离的存储设备。
这个加密U盘，连同里面的数据，是一个危险的筹码，也可能是一个诱饵。
他需要决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让这个筹码发挥作用。
窗外，夜色已深。课题组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李明恺和林海，正与昭栄的专家们，进行着合作第一天的“友好”技术交流。
而在看不见的地方，数据、情报、专利、标准的战争，已经全面打响。
护城河的挖掘，从不只在一处。
长条会议桌一侧坐着昭栄的四人团队：高桥健一、技术专家田中裕也、数据专员小林信介，以及一位此前未露面的年轻女研究员渡边绫。另一侧是燧人的团队：陆晨、张明远、李明恺、林海，以及法务和行政代表。
“首先，我代表昭栄，祝贺‘改性YSZ材料中子辐照初期行为联合研究’课题正式启动。”高桥的开场白简洁有力，“未来六个月，希望我们双方团队精诚合作，攻克科学难题，也建立深厚的互信。”
他示意渡边绫分发文件。那是厚达五十页的《课题执行计划书（第一版）》，目录详尽，从实验设计、数据格式标准、周报模板到安全守则，一应俱全。
“计划书由我方初步拟定，”高桥微笑，“请贵方审阅。有任何修改建议，我们随时沟通。”
陆晨翻开计划书，快速浏览。条款看似公允，但许多细节透露出昭栄希望主导流程的意图。例如，“所有原始实验数据需在产生后24小时内，上传至双方共管的加密服务器”，以及“每周技术例会由双方轮流主持，但会议纪要需采用双方确认的统一模板”。
“计划书很专业。”陆晨合上文件，“我们原则上同意按此框架执行。只有两点补充建议：第一，我方实验涉及‘琉璃’项目背景样品的部分，其原始数据上传需经我方课题负责人额外授权；第二，技术例会采用双纪要制，双方各自记录，会后对比确认，避免理解偏差。”
他提出的，实质上是 “数据双锁” 和 “记录双轨”。
高桥与田中交换了一个眼神。田中点点头。“可以。科学合作需要严谨。”高桥爽快答应，“那么，我们接下来确定一下常驻安排。按照意向书，前三个月课题执行地设在贵公司，后三个月移至上海。我方首批常驻人员是渡边研究员和小林专员。”
渡边绫站起身，微微鞠躬。她看起来不到三十岁，扎着利落的马尾，笑容温和。“我是渡边绫，主要负责材料制备与基础表征实验。请多指教。”她的中文略带口音，但表达清晰。
小林信介只是点了点头，手指在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
“我方常驻人员是李明恺工程师和林海工程师。”陆晨介绍，“他们将全程参与课题，并协调贵方人员所需的一切实验资源。”
李明恺起身，与渡边、小林目光接触。渡边回以微笑，小林的目光则在他脸上多停留了半秒，随即移开。
接下来是冗长的实验计划讨论。田中展示了昭栄方面设计的初期实验矩阵：十二组不同掺杂浓度和方式的YSZ样品，在不同剂量率的中子辐照下，观测其缺陷演化。计划严谨，但李明恺注意到，其中三组样品的制备条件，与燧人目前最优工艺略有偏差，可能会影响性能上限。
“田中学长，”李明恺用了敬称，指向那三组参数，“关于这三组的烧结温度曲线，我们前期研究发现，在第三保温阶段，如果延长10%的时间，可以有效减少晶界气孔。是否可以在贵方计划的基础上，增加一组对照？”
问题很具体，且是基于燧人自己的研究成果提出的优化建议。
田中看着李明恺，眼中闪过一丝审视，随即点头：“很好的建议。可以增加。请将具体的温度-时间参数提供给我们，纳入修订版计划。”
第一回合的技术磨合，在表面的专业与礼貌中完成。
会议结束，已是中午。陆晨安排食堂准备了接待午餐。席间，渡边绫主动与林海聊起了等离子体喷涂的颗粒度分布控制问题，话题纯技术，气氛融洽。小林则沉默用餐，偶尔用手机回复信息。
午餐后，高桥和田中当日返回上海，渡边和小林则留了下来。行政人员带他们去临时安排的办公室和公寓。
陆晨将李明恺和林海叫到一边。“未来三个月，他们是客，也是观察者。日常工作按计划推进，该分享的数据按协议分享。但记住，课题组办公室和实验区，所有涉及‘琉璃’项目、军标攻关、以及我们其他自主研发方向的资料，一片纸都不能留。”
“明白。”林海点头，“实验区已经做了物理隔离，他们能接触的设备只有指定的三台。”
“李工，”陆晨看向李明恺，“你还有一个任务。尽可能在技术交流中，了解渡边和小林的专业背景、工作习惯，甚至个人性格。尤其是小林，他不仅是数据专员。”
李明恺郑重点头。他想起崔浩的警告，想起那条深圳号码的短信。
下午，李明恺带着渡边和小林熟悉实验环境。渡边对燧人的真空烧结炉很感兴趣，问了许多操作细节和日常维护记录。小林则对实验室的数据采集系统接口格外关注，甚至问起了网络拓扑和防火墙策略。
“只是出于数据安全传输的考虑。”小林解释时语气平淡，“我们需要确保从设备到服务器的链路稳定且安全。”
“网络架构由公司统一管理，课题组有独立的虚拟通道和防火墙规则。”李明恺按事先准备的说辞回答，“具体细节，需要咨询我们的IT部门。”
参观结束，回到课题组办公室。渡边开始整理自己的物品，小林则默默连接网络，测试加密数据传输。
李明恺的私人手机震动。又是一条来自那个深圳号码的短信，这次内容更简短：
“渡边可信，专注技术。小林目标：系统日志与网络行为。勿连内网。”
李明恺删掉短信，手心微潮。崔浩的情报已经具体到了个人行为模式。小林果然不只是来做研究的。
他看向窗外。天色渐暗。
这看似平静的课题启动日，只是水下激流的开始。
与此同时，陆晨办公室。
张明远和沈南星坐在对面，桌上摊着几份专利检索报告和律师函。
“专利集群申请的材料基本准备完毕了。”张明远说，“围绕‘局部补偿技术’和‘改性YSZ材料工艺’，一共梳理出十七项可申请发明专利的点，覆盖设备、方法、材料、应用。代理所建议我们分批提交，先交核心的七项。”
“昭栄那边有什么动静？”陆晨问。
沈南星调出一份监测报告：“他们通过宸星，在过去一周内，密集接触了我们五家供应商中的三家。不过，王经理按照你的指示，反向接触了昭栄在国内的两家稀土代理商后，他们的动作似乎放缓了。另外，开发区管委会的‘安全评估会’后续，暂时没有新的动作，但刘副主任让秘书传话，说‘有情况及时通气’。”
“是在观望我们课题组的表现。”陆晨判断，“我们和昭栄是合作还是博弈，他们要看实际走向。”
他拿起一份专利草案，是李明恺和林海主导的“一种基于等离子体参数反馈的YSZ涂层原位改性方法”。“这份专利的核心参数范围，写得够宽吗？”
“按你的要求，权力要求写得宽，但在具体实施例里，隐藏了真正的优化窗口。”张明远说，“就算对手按专利公开的内容去做，性能最多达到我们实测的70%。”
“很好。”陆晨放下文件，“专利是公开的护城河，也是公开的迷雾弹。标准草案那边呢？”
“西南所很积极，他们已经牵头组织了一次小型研讨会，几家设备商都参加了。我们提供的‘碳化硅长晶炉热场均匀性评价方法’被作为草案的核心测试方法之一。”沈南星汇报，“不过，昭栄作为国际巨头，很可能在后续的国际标准会议上提出异议或竞争方案。”
“那是下一阶段的战斗。”陆晨说，“眼下，课题组是焦点。林工和李工那边，压力会很大。”
正说着，陆晨的电脑弹出一封加密邮件提示。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学术机构邮箱。
点开，内容只有一行字和一个加密附件
“关于贵司感兴趣的双束设备离子源非正常故障，有一些历史数据可供参考。附件密码：材料强度与能量窗口的乘积。”
陆晨瞳孔微缩。这风格，像崔浩，但用了更隐蔽的渠道。附件里会是什么？设备维修记录？故障与特定工艺的关联数据？
他看向张明远和沈南星：“你们先回去准备专利提交的事。我处理点东西。”
两人离开后，陆晨下载了附件。输入密码解压，里面是一个包含数个子文件夹的压缩包，文件名都是无意义的代码。点开第一个文件夹，是十几张图表和数据列表，全是英文和日文标注，看起来像是某种设备的运行日志和故障代码分析报告。
其中一张趋势图引起了他的注意：离子束电流稳定性与腔室某种特定残余气体分压呈现强负相关。而备注显示，这种残余气体，只在某种特殊的“含氯前驱体”工艺过程中才会显着出现。
崔浩的提示是对的。设备故障不是偶然，可能与昭栄的某类特定工艺绑定。这不仅是技术弱点，更可能成为推断其核心工艺路线的线索。
陆晨关掉文件，将其加密存入一个物理隔离的存储设备。
这个加密U盘，连同里面的数据，是一个危险的筹码，也可能是一个诱饵。
他需要决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让这个筹码发挥作用。
窗外，夜色已深。课题组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李明恺和林海，正与昭栄的专家们，进行着合作第一天的“友好”技术交流。
而在看不见的地方，数据、情报、专利、标准的战争，已经全面打响。
护城河的挖掘，从不只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