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星在凌晨一点回到江城。
飞机舷窗外，城市的灯火稀疏了许多，不像上海那般无边无际。她拖着登机箱走出机场，深夜的凉风让她精神一振。手机刚开机，一串未读信息和未接来电提示涌了进来，大部分来自王建国。
她边往停车场走边回拨。
“沈总，你可算开机了。”王建国的声音压得很低，背景音里有隐约的机器轰鸣，“情况不太对。今天下午，除了管委会，还有两家平时没什么来往的供应商‘顺路’过来拜访，话里话外都在打听我们是不是要和外国公司深度合作，担心后续订单。”
“哪两家？”
“鑫达陶瓷和力源气体。都是给我们供特种耗材的。”
沈南星记下名字。鑫达和力源，规模不大，但供应的氧化铝坩埚和高纯氩气在燧人的工艺里有关键作用。这两家同时来“关心”，绝不可能是巧合。
“陆总知道了吗？”
“电话里简单说了，他让你们在上海集中精力。”王建国顿了顿，“另外，赵斌那条线……有点新情况。他去了深圳没错，但根据车票记录，他在上海中转时，停留了超过十二小时，时间就在你们去上海的前两天。”
沈南星脚步一顿。“查到他上海见了谁吗？”
“还在查。上海火车站人流太大，监控有盲区。但时间点太巧了。”
“继续查，小心点。”沈南星坐进车里，“我直接去公司，你把管委会会议通知的详细要求和已知参会人员名单发我。”
凌晨两点，燧人科技小会议室依然亮着灯。
沈南星面前摊着会议通知、几家关联企业的资料，以及那份刚刚出炉、还带着油墨味的“联合研究课题意向书草案”。
王建国递给她一杯浓茶。“明天……不，今天上午十点的会，刘副主任亲自主持。参会企业除了我们，还有另外三家最近有涉外技术合作的企业，两家是做软件的，一家是做精密仪器的。”
“议题呢？”
“名义上是‘宣传贯彻国家技术出口管制和涉外科技合作安全管理政策，指导企业规范合作行为，防范风险’。”王建国指着通知上的字，“但单独通知我们的时候，办公室李科长特意‘提醒’，最好准备一下‘与昭栄材料技术磋商’的专项汇报材料，以备领导询问。”
“专项汇报……”沈南星冷笑，“这是等着我们自投罗网，把细节全交代出去，他们再来判断‘风险’。”
“我们怎么办？如实汇报？”
“不能全实，也不能全虚。”沈南星快速思考着，“汇报基调要定在：我们是基于完全平等、对等、边界清晰的前提下，进行极小范围的、基础性的学术交流，目标是提升自身研发能力，服务国家重大项目。所有合作条款都以确保我方核心技术和数据安全为前提。”
她翻看着意向书草案：“具体内容，就按这份草案的框架说。强调我们设置了‘背景知识产权’防火墙，强调数据共享只限于脱敏后的研究结果。对于昭栄可能提出的其他合作设想，一概定义为‘尚未进入实质性讨论阶段’。”
“他们会信吗？”
“他们不需要全信，只需要有足够材料形成‘燧人公司态度端正、风险可控’的结论就行。”沈南星揉了揉眉心，“关键是，不能让这个话题被上升到‘ uncontrolled technology leakage（不可控技术外流）’的层面。一旦被贴上这个标签，后续任何合作都会举步维艰。”
窗外天色由浓黑转为深蓝。城市正在苏醒。
沈南星看了眼手表，凌晨四点。“王经理，你去休息会儿。我整理一下汇报思路和材料，八点我们再对一遍。”
王建国离开后，会议室里只剩下沈南星一人。她打开电脑，开始起草那份注定要字斟句酌的“情况说明”。
上午九点五十分，沈南星准时出现在开发区管委会三楼的小会议室。
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已经坐了七八个人。除了管委会刘副主任和几位相关部门科长，还有那三家企业的负责人，个个面色凝重。
刘副主任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端着茶杯慢饮。见沈南星进来，他点点头：“沈总来了，坐。你们陆总还在上海？”
“陆总今天上午返回。”沈南星在指定位置坐下，拿出笔记本和打印好的材料。
“嗯，你们最近动作不小啊。”刘副主任放下茶杯，开门见山，“和日本昭栄材料的接触，进行到哪一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沈南星从容地翻开材料：“刘主任，各位领导。燧人科技确实正在与昭栄材料进行初步接触。目前阶段，仅限于探讨一个非常具体、范围严格限定的联合研究课题的可能性。这是双方初步拟定的意向书草案，以及我们内部的技术与合规风险评估报告。”
她把两份文件推到桌子中央。
刘副主任示意旁边的科长拿过去翻阅。会议室内安静下来，只有翻动纸张的声音。
“联合研究……”刘副主任看着草案摘要，“聚焦抗辐照材料基础行为研究。资源投入、数据共享、知识产权……条款列得很细嘛。沈总，你们觉得，和这样的国际巨头搞联合研究，主动权在谁手里？核心技术会不会被人家摸透？”
问题很直接。
“主动权建立在清晰的规则和底线之上。”沈南星早有准备，“在本次意向中，我们明确将我方已有的工艺参数、设备设置、核心配方定义为‘背景知识产权’，完全排除在共享范围之外。共享的仅限于为完成该课题而产生的、经过处理的‘研究结果数据’。同时，课题由双方共同出资，共同指派研究人员，成果共同所有。从规则设计上，确保了双方的对等性。”
“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另一位科长插话，“人家经验丰富，万一在合作过程中，通过非正式交流、观察，还是把你们的技术诀窍学去了呢？”
“所以我们需要派遣合适的研究人员，并建立严格的内部信息管理制度。”沈南星回应，“这本身也是对我们研发管理能力的一次提升和考验。闭门造车固然安全，但也可能错失学习和追赶的机会。在确保核心安全的前提下，有选择、有控制地进行国际技术交流，是我们这样的科技型企业发展的必要路径之一。”
她的话既承认了风险，也阐述了必要性，姿态不卑不亢。
刘副主任听着，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不置可否。他翻到沈南星带来的风险评估报告部分，看了几分钟。
“报告里提到，合作有助于你们获取对方在抗辐照测试方面的部分数据库和经验？”他问。
“是的。这是课题对我方的潜在价值之一。‘琉璃’项目对材料抗辐照性能提出了明确要求，这部分恰恰是我们，也是国内很多单位的短板。通过合作，我们可以更高效地弥补这个短板，更好地服务国家项目。”
沈南星巧妙地把合作的价值与“国家项目”绑在了一起。
刘副主任合上报告，靠向椅背。“你们的考虑，听起来是周全的。不过啊，沈总，国际技术合作，尤其是和日企打交道，复杂性远超出技术条款本身。对方的商业策略、法律手段，乃至背后的其他意图，都要充分评估。管委会的职责，是提醒风险，帮助企业规范行为，避免将来吃亏，甚至给国家造成损失。”
“我们明白，也非常感谢管委会的指导和关心。”沈南星态度诚恳，“所以我们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谨慎，这次意向书草案，也会在正式签署前，送交相关法律和技术部门进行合规审查。”
会议又持续了半小时，其他几家企业也简要汇报了情况，问题多集中在软件出口管制和精密仪器售后技术封锁方面。
散会后，刘副主任单独留下了沈南星。
“沈总，喝杯茶再走。”他示意沈南星坐下，亲自给她倒了杯茶，语气比刚才缓和了许多，“刚才会上，有些话不便深说。你们和昭栄接触，是不是和‘琉璃’项目的新要求有关？”
沈南星心中微凛，面上不变：“新材料指标确实带来了新的技术挑战，我们寻求多种解决路径，国际合作是其中之一。”
“昭栄在这个领域根深蒂固。”刘副主任喝了口茶，看似随意地说，“他们通过投资、合作、专利，在很多行业都构建了很强的控制力。跟他们打交道，技术条款只是一方面。供应链、人才、标准……这些看不见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战场。”
他顿了顿，看着沈南星：“开发区希望培养出真正有竞争力的高科技企业，而不是替别人做嫁衣。你们燧人，这一年来做得不错，有冲劲，也有实在的技术。所以，有些提醒，算是额外的关照。”
“刘主任请讲。”
“宸星科技，现在是昭栄的棋子了。”刘副主任声音压低了些，“他们最近在接触开发区好几家配套企业，开的条件很优厚。另外，我听说，昭栄那边对你们团队里某位从宸星过来的工程师，很感兴趣。”
李明恺。
沈南星后背微微发凉。“感谢刘主任提醒。人才流动是正常的，但我们相信团队的凝聚力和共同的目标。”
“嗯，有信心是好事。”刘副主任站起身，送客的意思，“那份意向书草案，按程序该送审送审。但具体怎么谈，尺度怎么把握，你们自己心里要有杆秤。有什么事，及时沟通。”
离开管委会大楼，坐进车里，沈南星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手心里竟有些潮湿。
刘副主任最后那几句话，信息量极大。他不仅知道昭栄通过宸星在撬供应链，更直接点出了李明恺可能成为目标。这提醒，已经超出了常规的“关心”。
是善意，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施压或警告？
她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那个不起眼的黑色小设备——一支正在工作的录音笔。从进入会议室到离开，全程录音。
有些话，需要反复听，仔细品。
她发动汽车，向公司驶去。陆晨的航班，应该快落地了。
同一时间，燧人科技二号车间旁的临时会议室。
陆晨、张明远、李明恺以及刚被叫来的林海，围坐在桌旁。桌上是那份意向书草案的复印件，上面已经被画满了圈点和批注。
“课题周期六个月，双方各派两人组成核心小组，常驻地点轮流。”陆晨指着相关条款，“昭栄肯定会派精干人员过来。林工，李工，如果这个课题最终落地，你们两位是最合适的入选。”
林海点头：“明白。既是合作，也是防守。”
李明恺则问：“陆总，如果对方来的人，包括那个小林……”
“大概率会。”陆晨说，“所以，我们需要提前统一思想，明确纪律。在课题组内，所有交流围绕课题目标进行。任何涉及我方现有工艺细节、设备参数、未公开研发方向的话题，一律以‘与本课题无关’或‘属于公司保密信息’为由回避。同时，你们要密切观察对方人员的工作习惯、技术思路、乃至他们关心哪些‘无关’信息。”
他看向李明恺：“尤其是你，李工。你的背景特殊，对方可能会尝试针对性地接触或试探。既不必过度紧张，也要保持警惕。一切以完成课题任务为优先，其他话题，一概不接。”
“我明白。”李明恺郑重点头。他想起崔浩，想起那些警告。这个联合课题组，将会是一个更加微观、也更加危险的接触面。
“除了防守，我们也要有收获。”张明远开口，“课题目标是研究改性YSZ的抗辐照行为。我们可以借此机会，系统学习他们设计实验、分析数据、构建模型的方法论。这些‘软实力’，有时候比具体数据更有价值。”
“没错。”陆晨赞同，“所以，课题组内部，每晚要有简短的复盘，梳理当天获得的技术信息和工作方法。这些收获，要转化成我们内部的能力。”
他看了看时间：“沈总应该从管委会回来了。等她和王经理到了，我们一起开个会，统一部署。接下来一段时间，前方（课题组）和后方（公司运营、项目攻关）要紧密协同。”
会议暂时休息。李明恺走到车间外的空地透气。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走到一个僻静角落，拿出来看。
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只有一句话：
“课题可进，人员慎选。设备故障非偶然，疑与特定工艺参数强相关。可关注。”
号码属地：广东深圳。
李明恺瞳孔微缩。深圳……赵斌去的城市。但这口吻，这信息……又是崔浩？
他立刻回复：“你是谁？”
消息如石沉大海。
他尝试拨打那个号码，提示已关机。
李明恺删除短信和通话记录，心脏怦怦直跳。信息如果属实，意味着昭栄那台关键设备的故障，可能隐藏着更深的技术秘密，甚至可能是他们某条技术路线的“命门”？
而这信息，通过一个可能与赵斌有关的深圳号码传来……
崔浩到底在做什么？他身边是什么情况？
李明恺抬头，看向车间里忙碌的同事，看向远处陆晨办公室的窗户。
暗流之下，漩涡正在扩大。
而他们，已经驶入了漩涡的中心。
飞机舷窗外，城市的灯火稀疏了许多，不像上海那般无边无际。她拖着登机箱走出机场，深夜的凉风让她精神一振。手机刚开机，一串未读信息和未接来电提示涌了进来，大部分来自王建国。
她边往停车场走边回拨。
“沈总，你可算开机了。”王建国的声音压得很低，背景音里有隐约的机器轰鸣，“情况不太对。今天下午，除了管委会，还有两家平时没什么来往的供应商‘顺路’过来拜访，话里话外都在打听我们是不是要和外国公司深度合作，担心后续订单。”
“哪两家？”
“鑫达陶瓷和力源气体。都是给我们供特种耗材的。”
沈南星记下名字。鑫达和力源，规模不大，但供应的氧化铝坩埚和高纯氩气在燧人的工艺里有关键作用。这两家同时来“关心”，绝不可能是巧合。
“陆总知道了吗？”
“电话里简单说了，他让你们在上海集中精力。”王建国顿了顿，“另外，赵斌那条线……有点新情况。他去了深圳没错，但根据车票记录，他在上海中转时，停留了超过十二小时，时间就在你们去上海的前两天。”
沈南星脚步一顿。“查到他上海见了谁吗？”
“还在查。上海火车站人流太大，监控有盲区。但时间点太巧了。”
“继续查，小心点。”沈南星坐进车里，“我直接去公司，你把管委会会议通知的详细要求和已知参会人员名单发我。”
凌晨两点，燧人科技小会议室依然亮着灯。
沈南星面前摊着会议通知、几家关联企业的资料，以及那份刚刚出炉、还带着油墨味的“联合研究课题意向书草案”。
王建国递给她一杯浓茶。“明天……不，今天上午十点的会，刘副主任亲自主持。参会企业除了我们，还有另外三家最近有涉外技术合作的企业，两家是做软件的，一家是做精密仪器的。”
“议题呢？”
“名义上是‘宣传贯彻国家技术出口管制和涉外科技合作安全管理政策，指导企业规范合作行为，防范风险’。”王建国指着通知上的字，“但单独通知我们的时候，办公室李科长特意‘提醒’，最好准备一下‘与昭栄材料技术磋商’的专项汇报材料，以备领导询问。”
“专项汇报……”沈南星冷笑，“这是等着我们自投罗网，把细节全交代出去，他们再来判断‘风险’。”
“我们怎么办？如实汇报？”
“不能全实，也不能全虚。”沈南星快速思考着，“汇报基调要定在：我们是基于完全平等、对等、边界清晰的前提下，进行极小范围的、基础性的学术交流，目标是提升自身研发能力，服务国家重大项目。所有合作条款都以确保我方核心技术和数据安全为前提。”
她翻看着意向书草案：“具体内容，就按这份草案的框架说。强调我们设置了‘背景知识产权’防火墙，强调数据共享只限于脱敏后的研究结果。对于昭栄可能提出的其他合作设想，一概定义为‘尚未进入实质性讨论阶段’。”
“他们会信吗？”
“他们不需要全信，只需要有足够材料形成‘燧人公司态度端正、风险可控’的结论就行。”沈南星揉了揉眉心，“关键是，不能让这个话题被上升到‘ uncontrolled technology leakage（不可控技术外流）’的层面。一旦被贴上这个标签，后续任何合作都会举步维艰。”
窗外天色由浓黑转为深蓝。城市正在苏醒。
沈南星看了眼手表，凌晨四点。“王经理，你去休息会儿。我整理一下汇报思路和材料，八点我们再对一遍。”
王建国离开后，会议室里只剩下沈南星一人。她打开电脑，开始起草那份注定要字斟句酌的“情况说明”。
上午九点五十分，沈南星准时出现在开发区管委会三楼的小会议室。
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已经坐了七八个人。除了管委会刘副主任和几位相关部门科长，还有那三家企业的负责人，个个面色凝重。
刘副主任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端着茶杯慢饮。见沈南星进来，他点点头：“沈总来了，坐。你们陆总还在上海？”
“陆总今天上午返回。”沈南星在指定位置坐下，拿出笔记本和打印好的材料。
“嗯，你们最近动作不小啊。”刘副主任放下茶杯，开门见山，“和日本昭栄材料的接触，进行到哪一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沈南星从容地翻开材料：“刘主任，各位领导。燧人科技确实正在与昭栄材料进行初步接触。目前阶段，仅限于探讨一个非常具体、范围严格限定的联合研究课题的可能性。这是双方初步拟定的意向书草案，以及我们内部的技术与合规风险评估报告。”
她把两份文件推到桌子中央。
刘副主任示意旁边的科长拿过去翻阅。会议室内安静下来，只有翻动纸张的声音。
“联合研究……”刘副主任看着草案摘要，“聚焦抗辐照材料基础行为研究。资源投入、数据共享、知识产权……条款列得很细嘛。沈总，你们觉得，和这样的国际巨头搞联合研究，主动权在谁手里？核心技术会不会被人家摸透？”
问题很直接。
“主动权建立在清晰的规则和底线之上。”沈南星早有准备，“在本次意向中，我们明确将我方已有的工艺参数、设备设置、核心配方定义为‘背景知识产权’，完全排除在共享范围之外。共享的仅限于为完成该课题而产生的、经过处理的‘研究结果数据’。同时，课题由双方共同出资，共同指派研究人员，成果共同所有。从规则设计上，确保了双方的对等性。”
“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另一位科长插话，“人家经验丰富，万一在合作过程中，通过非正式交流、观察，还是把你们的技术诀窍学去了呢？”
“所以我们需要派遣合适的研究人员，并建立严格的内部信息管理制度。”沈南星回应，“这本身也是对我们研发管理能力的一次提升和考验。闭门造车固然安全，但也可能错失学习和追赶的机会。在确保核心安全的前提下，有选择、有控制地进行国际技术交流，是我们这样的科技型企业发展的必要路径之一。”
她的话既承认了风险，也阐述了必要性，姿态不卑不亢。
刘副主任听着，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不置可否。他翻到沈南星带来的风险评估报告部分，看了几分钟。
“报告里提到，合作有助于你们获取对方在抗辐照测试方面的部分数据库和经验？”他问。
“是的。这是课题对我方的潜在价值之一。‘琉璃’项目对材料抗辐照性能提出了明确要求，这部分恰恰是我们，也是国内很多单位的短板。通过合作，我们可以更高效地弥补这个短板，更好地服务国家项目。”
沈南星巧妙地把合作的价值与“国家项目”绑在了一起。
刘副主任合上报告，靠向椅背。“你们的考虑，听起来是周全的。不过啊，沈总，国际技术合作，尤其是和日企打交道，复杂性远超出技术条款本身。对方的商业策略、法律手段，乃至背后的其他意图，都要充分评估。管委会的职责，是提醒风险，帮助企业规范行为，避免将来吃亏，甚至给国家造成损失。”
“我们明白，也非常感谢管委会的指导和关心。”沈南星态度诚恳，“所以我们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谨慎，这次意向书草案，也会在正式签署前，送交相关法律和技术部门进行合规审查。”
会议又持续了半小时，其他几家企业也简要汇报了情况，问题多集中在软件出口管制和精密仪器售后技术封锁方面。
散会后，刘副主任单独留下了沈南星。
“沈总，喝杯茶再走。”他示意沈南星坐下，亲自给她倒了杯茶，语气比刚才缓和了许多，“刚才会上，有些话不便深说。你们和昭栄接触，是不是和‘琉璃’项目的新要求有关？”
沈南星心中微凛，面上不变：“新材料指标确实带来了新的技术挑战，我们寻求多种解决路径，国际合作是其中之一。”
“昭栄在这个领域根深蒂固。”刘副主任喝了口茶，看似随意地说，“他们通过投资、合作、专利，在很多行业都构建了很强的控制力。跟他们打交道，技术条款只是一方面。供应链、人才、标准……这些看不见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战场。”
他顿了顿，看着沈南星：“开发区希望培养出真正有竞争力的高科技企业，而不是替别人做嫁衣。你们燧人，这一年来做得不错，有冲劲，也有实在的技术。所以，有些提醒，算是额外的关照。”
“刘主任请讲。”
“宸星科技，现在是昭栄的棋子了。”刘副主任声音压低了些，“他们最近在接触开发区好几家配套企业，开的条件很优厚。另外，我听说，昭栄那边对你们团队里某位从宸星过来的工程师，很感兴趣。”
李明恺。
沈南星后背微微发凉。“感谢刘主任提醒。人才流动是正常的，但我们相信团队的凝聚力和共同的目标。”
“嗯，有信心是好事。”刘副主任站起身，送客的意思，“那份意向书草案，按程序该送审送审。但具体怎么谈，尺度怎么把握，你们自己心里要有杆秤。有什么事，及时沟通。”
离开管委会大楼，坐进车里，沈南星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手心里竟有些潮湿。
刘副主任最后那几句话，信息量极大。他不仅知道昭栄通过宸星在撬供应链，更直接点出了李明恺可能成为目标。这提醒，已经超出了常规的“关心”。
是善意，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施压或警告？
她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那个不起眼的黑色小设备——一支正在工作的录音笔。从进入会议室到离开，全程录音。
有些话，需要反复听，仔细品。
她发动汽车，向公司驶去。陆晨的航班，应该快落地了。
同一时间，燧人科技二号车间旁的临时会议室。
陆晨、张明远、李明恺以及刚被叫来的林海，围坐在桌旁。桌上是那份意向书草案的复印件，上面已经被画满了圈点和批注。
“课题周期六个月，双方各派两人组成核心小组，常驻地点轮流。”陆晨指着相关条款，“昭栄肯定会派精干人员过来。林工，李工，如果这个课题最终落地，你们两位是最合适的入选。”
林海点头：“明白。既是合作，也是防守。”
李明恺则问：“陆总，如果对方来的人，包括那个小林……”
“大概率会。”陆晨说，“所以，我们需要提前统一思想，明确纪律。在课题组内，所有交流围绕课题目标进行。任何涉及我方现有工艺细节、设备参数、未公开研发方向的话题，一律以‘与本课题无关’或‘属于公司保密信息’为由回避。同时，你们要密切观察对方人员的工作习惯、技术思路、乃至他们关心哪些‘无关’信息。”
他看向李明恺：“尤其是你，李工。你的背景特殊，对方可能会尝试针对性地接触或试探。既不必过度紧张，也要保持警惕。一切以完成课题任务为优先，其他话题，一概不接。”
“我明白。”李明恺郑重点头。他想起崔浩，想起那些警告。这个联合课题组，将会是一个更加微观、也更加危险的接触面。
“除了防守，我们也要有收获。”张明远开口，“课题目标是研究改性YSZ的抗辐照行为。我们可以借此机会，系统学习他们设计实验、分析数据、构建模型的方法论。这些‘软实力’，有时候比具体数据更有价值。”
“没错。”陆晨赞同，“所以，课题组内部，每晚要有简短的复盘，梳理当天获得的技术信息和工作方法。这些收获，要转化成我们内部的能力。”
他看了看时间：“沈总应该从管委会回来了。等她和王经理到了，我们一起开个会，统一部署。接下来一段时间，前方（课题组）和后方（公司运营、项目攻关）要紧密协同。”
会议暂时休息。李明恺走到车间外的空地透气。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走到一个僻静角落，拿出来看。
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内容只有一句话：
“课题可进，人员慎选。设备故障非偶然，疑与特定工艺参数强相关。可关注。”
号码属地：广东深圳。
李明恺瞳孔微缩。深圳……赵斌去的城市。但这口吻，这信息……又是崔浩？
他立刻回复：“你是谁？”
消息如石沉大海。
他尝试拨打那个号码，提示已关机。
李明恺删除短信和通话记录，心脏怦怦直跳。信息如果属实，意味着昭栄那台关键设备的故障，可能隐藏着更深的技术秘密，甚至可能是他们某条技术路线的“命门”？
而这信息，通过一个可能与赵斌有关的深圳号码传来……
崔浩到底在做什么？他身边是什么情况？
李明恺抬头，看向车间里忙碌的同事，看向远处陆晨办公室的窗户。
暗流之下，漩涡正在扩大。
而他们，已经驶入了漩涡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