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性YSZ样品撑到了五百零三小时。
当测试炉自动停机、散热风扇的嗡鸣渐歇时，控制室里没有人欢呼。林海、李明恺和张明远只是盯着屏幕上那条终于开始缓慢爬升的蠕变曲线，沉默地站了五分钟。
“数据包已加密上传服务器。”李明恺最先开口，声音沙哑，“专利事务所那边说，今天下班前能完成受理。”
“西南所要的阶段性报告，”张明远看了眼手表，“两小时后发？”
“发。”林海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但只给高温稳定性部分的数据。微观结构分析和工艺参数细节，等专利公开了再说。”
这是陆晨定的原则：合作要有诚意，但底牌要分批次亮。
李明恺开始整理实验台。五百多个小时的连续测试，控制台上堆满了草稿纸、空咖啡罐和随手记下的参数便签。他在清理时，发现一张对折的纸条，上面是林海的字迹：
“等离子体原位修饰的关键：非平衡态粒子流的能量阈值窗口极窄（0.8-1.2eV）。——李工，这个范围是你凭记忆写的，还是实测推算的？”
纸条背面，他自己当初草草回复：“记忆加理论估算。宸星那次测试只做了三组参数，我看到的数据记录里，最佳效果对应1.05eV左右。”
他看着这张纸条，停顿了几秒，然后把它塞进了口袋。
有些对话，不适合留在纸面上。
原理样机的组装在二号洁净车间进行。
所谓“样机”，其实是一套缩小版的碳化硅晶体生长系统，核心是一个经过特殊改造的单晶炉，炉内集成了“局部补偿”所需的全部辅助模块：等离子体源、多光谱监测探头、以及一套精密的磁场补偿线圈。
“这套磁场线圈，”林海指着正在吊装的银白色部件，“是西南所根据LZ-8材料的特性建议加的。LZ-8在强热梯度下会有微弱的铁磁相变，磁场能抑制晶格畸变。”
“但我们用的是改性YSZ。”负责安装的工程师抬头说。
“所以这线圈可能没用，甚至可能起反作用。”林海接过图纸，“但审查组要看的是‘技术路径的完整性和严谨性’。我们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
车间另一头，陆晨正在和采购经理核对清单。
“耐高温执行器的样品到了吗？”
“到了，但只有三套。”采购经理翻着送货单，“西南所给的LZ-8材料只够做这么多。他们说后续批量供应要等正式合同签完。”
“改性YSZ的执行器呢？”
“还在做。涂层工艺稳定性还是有问题，成品率只有百分之三十。”采购经理压低声音，“陆总，车间里有人在传，说咱们压错宝了——LZ-8才是正道，YSZ路线是浪费资源。”
陆晨合上清单：“谁传的？”
“好几个技术员都这么说。源头……好像是上周新来的那个实习生，他说是听他在宸星的师兄说的。”
“哪个师兄？”
“叫赵斌。”
空气安静了两秒。
“知道了。”陆晨面色不变，“继续催YSZ执行器的进度，成品率低也要做，至少做两套备着。”
他转身走向车间控制室，路上给沈南星发了条消息：“查一下新来的实习生，以及他和赵斌的联系渠道。”
控制室里，张明远正在调试等离子体诊断系统的演示界面。大屏幕上，实时频谱图像心脏般跳动。
“审查组明天上午九点到。”张明远头也不回地说，“除了常规的技术汇报，他们还特意要求增加‘故障模拟与处置演示’环节。”
“模拟什么故障？”
“晶体生长过程中的突发性热场波动。”张明远调出一份文件，“模拟脚本是‘琉璃’项目组提供的，说是实际任务中遇到过的情况。他们想看看我们的系统能不能提前预警，以及预警后怎么调整。”
陆晨看着那份脚本。故障触发时间点、波动幅度、持续时间都写得清清楚楚——这几乎是把考题提前给了。
“太配合了，反而可疑。”他说。
“我也觉得。”张明远转身，“所以我和林工商量了，准备在演示时‘加戏’。”
“加什么？”
“在模拟故障触发前三十秒，我们会让系统‘意外’弹出一个二级警报——内容是关于冷却水流量轻微异常。这个警报是真的，我们确实监测到流量有百分之三的波动。”张明远笑了笑，“如果审查组只关注主故障模拟，忽略了这个小警报，那就说明他们看问题的深度不够。如果注意到了……”
“那就是加分项。”陆晨明白了，“但风险是，他们可能觉得我们系统太敏感，小题大做。”
“所以我们准备了数据支撑。”张明远切换界面，调出历史记录，“过去三个月，冷却水流量的异常波动共发生十七次，其中九次后续都伴随着晶体缺陷密度的微小上升。相关性显着。”
这是用数据说话。
陆晨点头认可：“就这么做。另外，样机演示时，重点展示我们用改性YSZ做的那套执行器。”
“不用LZ-8的？”
“都用。但讲解时，多花五分钟讲YSZ的工艺优化过程——尤其是静电喷涂和等离子体修饰的协同效应。”陆晨说，“审查组里有懂材料的人，他们能听出这里面的技术含量。”
第二天上午八点四十分，审查组的车队到了。
和西南所考察时的精干团队不同，这次来了十二个人，分属不同单位：有“琉璃”项目总体单位的技术官员，有工业主管部门的处长，还有两位穿着便装但坐姿笔挺的军人。
带队的是位五十岁左右的女总师，姓杨，短发，戴一副无框眼镜。她下车后第一句话是：“样机在哪个车间？直接去看。”
没有寒暄。
车间里，样机已经预热。炉体表面的温度指示灯稳定在待机状态的绿色。
“开始吧。”杨总师说。
演示按流程进行：系统自检、工艺参数加载、晶体生长启动。大屏幕上，各传感器数据平稳滚动。
故障模拟在第三十七分钟触发。
热场波动曲线突然上翘的瞬间，等离子体诊断系统的警报几乎同步响起——预警提前了零点八秒。
“补偿模块启动。”林海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磁场线圈功率提升百分之四十，辅助加热器三号区启动。”
屏幕上，波动曲线被强行压回正常范围。
整个处置过程耗时十一秒。
审查组里有人在记录本上快速写着什么。
这时，正如计划，屏幕角落弹出了那个二级警报：“冷却水流量异常，偏差-3.2%”。
杨总师的目光立刻移了过去。
“这个警报怎么回事？”
“冷却水循环系统有小幅波动。”张明远解释，“我们的监测阈值设得比较敏感，因为历史数据显示，这种波动可能与……”
“我知道。”杨总师打断他，看向身边一位年轻的技术军官，“小刘，你上次在209所遇到的那种周期性缺陷，是不是就和冷却水波动有关？”
军官点头：“是的，后来查出来是水泵叶轮有轻微气蚀，导致流量呈现每秒两次的微小脉动。这种脉动在常规监测里看不出来，但会影响长晶界面的稳定性。”
杨总师重新看向张明远：“你们能监测到多细的脉动？”
“目前系统能捕捉到每秒五次以上的周期性波动。”张明远调出频谱分析界面，“但更低的频率需要加装专用传感器，我们下一版改进计划里有。”
“把你们的历史数据和分析报告，会后发我一份。”杨总师说完，目光转向样机主体，“现在看看你们的执行器。”
林海打开炉体侧面的检修盖。
两套执行器并排安装，一套银灰色（LZ-8），一套深灰色（改性YSZ）。外观几乎一样，但深灰色的那套表面有细微的纹理感。
“为什么做两套？”杨总师问。
“材料路线双线并行。”陆晨接过话，“LZ-8是与西南所合作的主流方向。改性YSZ是我们自主研发的备选方案，目前高温稳定性已经通过五百小时连续测试。”
“五百小时？”审查组里一位材料专家抬头，“1800℃？”
“是的。这是测试报告。”李明恺适时递上平板电脑。
专家快速滑动报告，目光在几个关键数据点上停留：“这个蠕变曲线……平得有点过分。你们验证过数据真实性吗？”
“全程自动采集，数据链加密，有操作日志可追溯。”李明恺回答，“如果专家组需要，我们可以现场调取原始数据流。”
专家没说话，只是把平板递给旁边的同事。几人低声交流了几句。
演示继续进行。样机完成了完整的长晶循环，当炉门打开、露出那枚闪烁着暗银色光泽的碳化硅晶锭时，车间里响起了零星的掌声。
但杨总师没有鼓掌。
她走到晶锭前，戴着手套拿起它，对着灯光观察了很久。
“局部补偿的效果，体现在哪里？”她问。
“体现在缺陷密度的分布均匀性上。”林海调出晶锭的扫描电镜图，“传统工艺生长的晶体，缺陷往往集中在热应力大的区域。而我们的样机，缺陷分布更弥散，整体密度下降了约百分之十八。”
“百分之十八。”杨总师重复这个数字，“离军标500还有多远？”
“当前样机批次，平均缺陷密度是720。”陆晨如实汇报，“距离500还有差距，但我们相信通过材料优化和工艺微调……”
“我知道你们在努力。”杨总师放下晶锭，摘下眼镜擦了擦，“但项目时间表不等人。‘琉璃’下一阶段要推进器件集成，如果材料基础指标不能尽快达标，整个进度都会受影响。”
她重新戴上眼镜，目光扫过燧人团队每一个人。
“今天的技术演示，我打八十分。你们有想法，有执行力，预警系统做得不错。”她顿了顿，“但光有这些不够。军品要的是百分之百的可靠，是极端环境下的绝对稳定。”
她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新文件。
“这是项目组新增的技术要求——碳化硅衬底不仅要满足军标500，还要能在**高剂量辐射环境**下保持性能稳定。初步指标是：接受1×10^15 n/c的中子辐照后，缺陷密度增长率不超过百分之十。”
车间里一片寂静。
中子辐照。那是核动力装置、空间反应堆才会涉及的环境。
“这……超出了我们最初的约定范围。”张明远忍不住说。
“所以这是‘新增要求’。”杨总师语气平静，“‘琉璃’项目的应用场景拓展了，技术指标自然要跟上。如果你们觉得做不到，现在可以退出。项目组会启动备选方案。”
她说得直接，没有任何委婉。
陆晨看着那份文件，又看看身边团队成员的脸——林海紧抿着嘴，李明恺眼神专注地在平板上快速检索着什么，张明远额角有汗。
“我们需要评估时间。”陆晨说。
“三天。”杨总师看了眼手表，“三天后给我初步可行性报告。如果可行，项目经费会相应增加。如果不可行……”
她没说完，但意思明确。
审查组在中午前离开了。留下那份新增要求文件，和一车间的低气压。
“中子辐照……”林海揉着太阳穴，“我们连常规辐照测试的设备都没有。”
“西南所有。”李明恺抬起头，“他们有个射线装置实验室，能做中子辐照模拟。我在宸星时听崔浩提起过，说西南所靠这个实验室拿过不少军品项目。”
“崔浩……”陆晨念着这个名字，忽然想起备份文档里的伏笔。
——崔浩及其团队离职后的去向？
——昭栄内部对燧人的风险评估已升级。
两件事，也许能并成一件办。
“沈总，”陆晨看向刚进车间的沈南星，“你下午去一趟西南所，以技术咨询的名义，接触一下他们的射线实验室。顺便打听一下……最近有没有其他企业也在接触他们，特别是做材料研发的。”
沈南星会意：“您怀疑昭栄也在准备应对这个新要求？”
“不是怀疑。”陆晨拿起那份新增要求文件，“是确定。高桥说的‘一周内邀请函’，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他话音未落，王建国匆匆走进车间，手里拿着一封快递。
“陆总，刚收到的。昭栄材料中国公司，正式邀请函。”
信封是厚重的米白色特种纸，封口处有昭栄的烫银徽标。
陆晨拆开，里面只有一页纸。
措辞极其正式，邀请燧人科技“就高温结构材料领域的专利交叉许可及技术合作进行初步磋商”。建议时间：五天后。地点：上海昭栄中国总部。
附注里有一行小字：
“鉴于贵司正在参与的‘琉璃’项目已延伸至特殊环境应用场景，我方建议将‘抗辐照材料技术’纳入本次磋商议程。昭栄在该领域拥有超过二十年的技术积累，愿与贵司探讨共赢方案。”
落款：高桥健一。
车间里安静得能听到通风系统的风声。
“他们连新增要求都知道。”张明远声音发干，“而且比我们还早。”
陆晨折好邀请函，放回信封。
“所以这不是邀请。”他说，“这是通知——通知我们，游戏进入下一关了。”
他看向窗外。
三天后要交可行性报告。
五天后要去上海谈判。
而样机组装的兴奋感，此刻已彻底冷却成某种更坚硬的东西。
当测试炉自动停机、散热风扇的嗡鸣渐歇时，控制室里没有人欢呼。林海、李明恺和张明远只是盯着屏幕上那条终于开始缓慢爬升的蠕变曲线，沉默地站了五分钟。
“数据包已加密上传服务器。”李明恺最先开口，声音沙哑，“专利事务所那边说，今天下班前能完成受理。”
“西南所要的阶段性报告，”张明远看了眼手表，“两小时后发？”
“发。”林海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但只给高温稳定性部分的数据。微观结构分析和工艺参数细节，等专利公开了再说。”
这是陆晨定的原则：合作要有诚意，但底牌要分批次亮。
李明恺开始整理实验台。五百多个小时的连续测试，控制台上堆满了草稿纸、空咖啡罐和随手记下的参数便签。他在清理时，发现一张对折的纸条，上面是林海的字迹：
“等离子体原位修饰的关键：非平衡态粒子流的能量阈值窗口极窄（0.8-1.2eV）。——李工，这个范围是你凭记忆写的，还是实测推算的？”
纸条背面，他自己当初草草回复：“记忆加理论估算。宸星那次测试只做了三组参数，我看到的数据记录里，最佳效果对应1.05eV左右。”
他看着这张纸条，停顿了几秒，然后把它塞进了口袋。
有些对话，不适合留在纸面上。
原理样机的组装在二号洁净车间进行。
所谓“样机”，其实是一套缩小版的碳化硅晶体生长系统，核心是一个经过特殊改造的单晶炉，炉内集成了“局部补偿”所需的全部辅助模块：等离子体源、多光谱监测探头、以及一套精密的磁场补偿线圈。
“这套磁场线圈，”林海指着正在吊装的银白色部件，“是西南所根据LZ-8材料的特性建议加的。LZ-8在强热梯度下会有微弱的铁磁相变，磁场能抑制晶格畸变。”
“但我们用的是改性YSZ。”负责安装的工程师抬头说。
“所以这线圈可能没用，甚至可能起反作用。”林海接过图纸，“但审查组要看的是‘技术路径的完整性和严谨性’。我们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
车间另一头，陆晨正在和采购经理核对清单。
“耐高温执行器的样品到了吗？”
“到了，但只有三套。”采购经理翻着送货单，“西南所给的LZ-8材料只够做这么多。他们说后续批量供应要等正式合同签完。”
“改性YSZ的执行器呢？”
“还在做。涂层工艺稳定性还是有问题，成品率只有百分之三十。”采购经理压低声音，“陆总，车间里有人在传，说咱们压错宝了——LZ-8才是正道，YSZ路线是浪费资源。”
陆晨合上清单：“谁传的？”
“好几个技术员都这么说。源头……好像是上周新来的那个实习生，他说是听他在宸星的师兄说的。”
“哪个师兄？”
“叫赵斌。”
空气安静了两秒。
“知道了。”陆晨面色不变，“继续催YSZ执行器的进度，成品率低也要做，至少做两套备着。”
他转身走向车间控制室，路上给沈南星发了条消息：“查一下新来的实习生，以及他和赵斌的联系渠道。”
控制室里，张明远正在调试等离子体诊断系统的演示界面。大屏幕上，实时频谱图像心脏般跳动。
“审查组明天上午九点到。”张明远头也不回地说，“除了常规的技术汇报，他们还特意要求增加‘故障模拟与处置演示’环节。”
“模拟什么故障？”
“晶体生长过程中的突发性热场波动。”张明远调出一份文件，“模拟脚本是‘琉璃’项目组提供的，说是实际任务中遇到过的情况。他们想看看我们的系统能不能提前预警，以及预警后怎么调整。”
陆晨看着那份脚本。故障触发时间点、波动幅度、持续时间都写得清清楚楚——这几乎是把考题提前给了。
“太配合了，反而可疑。”他说。
“我也觉得。”张明远转身，“所以我和林工商量了，准备在演示时‘加戏’。”
“加什么？”
“在模拟故障触发前三十秒，我们会让系统‘意外’弹出一个二级警报——内容是关于冷却水流量轻微异常。这个警报是真的，我们确实监测到流量有百分之三的波动。”张明远笑了笑，“如果审查组只关注主故障模拟，忽略了这个小警报，那就说明他们看问题的深度不够。如果注意到了……”
“那就是加分项。”陆晨明白了，“但风险是，他们可能觉得我们系统太敏感，小题大做。”
“所以我们准备了数据支撑。”张明远切换界面，调出历史记录，“过去三个月，冷却水流量的异常波动共发生十七次，其中九次后续都伴随着晶体缺陷密度的微小上升。相关性显着。”
这是用数据说话。
陆晨点头认可：“就这么做。另外，样机演示时，重点展示我们用改性YSZ做的那套执行器。”
“不用LZ-8的？”
“都用。但讲解时，多花五分钟讲YSZ的工艺优化过程——尤其是静电喷涂和等离子体修饰的协同效应。”陆晨说，“审查组里有懂材料的人，他们能听出这里面的技术含量。”
第二天上午八点四十分，审查组的车队到了。
和西南所考察时的精干团队不同，这次来了十二个人，分属不同单位：有“琉璃”项目总体单位的技术官员，有工业主管部门的处长，还有两位穿着便装但坐姿笔挺的军人。
带队的是位五十岁左右的女总师，姓杨，短发，戴一副无框眼镜。她下车后第一句话是：“样机在哪个车间？直接去看。”
没有寒暄。
车间里，样机已经预热。炉体表面的温度指示灯稳定在待机状态的绿色。
“开始吧。”杨总师说。
演示按流程进行：系统自检、工艺参数加载、晶体生长启动。大屏幕上，各传感器数据平稳滚动。
故障模拟在第三十七分钟触发。
热场波动曲线突然上翘的瞬间，等离子体诊断系统的警报几乎同步响起——预警提前了零点八秒。
“补偿模块启动。”林海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磁场线圈功率提升百分之四十，辅助加热器三号区启动。”
屏幕上，波动曲线被强行压回正常范围。
整个处置过程耗时十一秒。
审查组里有人在记录本上快速写着什么。
这时，正如计划，屏幕角落弹出了那个二级警报：“冷却水流量异常，偏差-3.2%”。
杨总师的目光立刻移了过去。
“这个警报怎么回事？”
“冷却水循环系统有小幅波动。”张明远解释，“我们的监测阈值设得比较敏感，因为历史数据显示，这种波动可能与……”
“我知道。”杨总师打断他，看向身边一位年轻的技术军官，“小刘，你上次在209所遇到的那种周期性缺陷，是不是就和冷却水波动有关？”
军官点头：“是的，后来查出来是水泵叶轮有轻微气蚀，导致流量呈现每秒两次的微小脉动。这种脉动在常规监测里看不出来，但会影响长晶界面的稳定性。”
杨总师重新看向张明远：“你们能监测到多细的脉动？”
“目前系统能捕捉到每秒五次以上的周期性波动。”张明远调出频谱分析界面，“但更低的频率需要加装专用传感器，我们下一版改进计划里有。”
“把你们的历史数据和分析报告，会后发我一份。”杨总师说完，目光转向样机主体，“现在看看你们的执行器。”
林海打开炉体侧面的检修盖。
两套执行器并排安装，一套银灰色（LZ-8），一套深灰色（改性YSZ）。外观几乎一样，但深灰色的那套表面有细微的纹理感。
“为什么做两套？”杨总师问。
“材料路线双线并行。”陆晨接过话，“LZ-8是与西南所合作的主流方向。改性YSZ是我们自主研发的备选方案，目前高温稳定性已经通过五百小时连续测试。”
“五百小时？”审查组里一位材料专家抬头，“1800℃？”
“是的。这是测试报告。”李明恺适时递上平板电脑。
专家快速滑动报告，目光在几个关键数据点上停留：“这个蠕变曲线……平得有点过分。你们验证过数据真实性吗？”
“全程自动采集，数据链加密，有操作日志可追溯。”李明恺回答，“如果专家组需要，我们可以现场调取原始数据流。”
专家没说话，只是把平板递给旁边的同事。几人低声交流了几句。
演示继续进行。样机完成了完整的长晶循环，当炉门打开、露出那枚闪烁着暗银色光泽的碳化硅晶锭时，车间里响起了零星的掌声。
但杨总师没有鼓掌。
她走到晶锭前，戴着手套拿起它，对着灯光观察了很久。
“局部补偿的效果，体现在哪里？”她问。
“体现在缺陷密度的分布均匀性上。”林海调出晶锭的扫描电镜图，“传统工艺生长的晶体，缺陷往往集中在热应力大的区域。而我们的样机，缺陷分布更弥散，整体密度下降了约百分之十八。”
“百分之十八。”杨总师重复这个数字，“离军标500还有多远？”
“当前样机批次，平均缺陷密度是720。”陆晨如实汇报，“距离500还有差距，但我们相信通过材料优化和工艺微调……”
“我知道你们在努力。”杨总师放下晶锭，摘下眼镜擦了擦，“但项目时间表不等人。‘琉璃’下一阶段要推进器件集成，如果材料基础指标不能尽快达标，整个进度都会受影响。”
她重新戴上眼镜，目光扫过燧人团队每一个人。
“今天的技术演示，我打八十分。你们有想法，有执行力，预警系统做得不错。”她顿了顿，“但光有这些不够。军品要的是百分之百的可靠，是极端环境下的绝对稳定。”
她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新文件。
“这是项目组新增的技术要求——碳化硅衬底不仅要满足军标500，还要能在**高剂量辐射环境**下保持性能稳定。初步指标是：接受1×10^15 n/c的中子辐照后，缺陷密度增长率不超过百分之十。”
车间里一片寂静。
中子辐照。那是核动力装置、空间反应堆才会涉及的环境。
“这……超出了我们最初的约定范围。”张明远忍不住说。
“所以这是‘新增要求’。”杨总师语气平静，“‘琉璃’项目的应用场景拓展了，技术指标自然要跟上。如果你们觉得做不到，现在可以退出。项目组会启动备选方案。”
她说得直接，没有任何委婉。
陆晨看着那份文件，又看看身边团队成员的脸——林海紧抿着嘴，李明恺眼神专注地在平板上快速检索着什么，张明远额角有汗。
“我们需要评估时间。”陆晨说。
“三天。”杨总师看了眼手表，“三天后给我初步可行性报告。如果可行，项目经费会相应增加。如果不可行……”
她没说完，但意思明确。
审查组在中午前离开了。留下那份新增要求文件，和一车间的低气压。
“中子辐照……”林海揉着太阳穴，“我们连常规辐照测试的设备都没有。”
“西南所有。”李明恺抬起头，“他们有个射线装置实验室，能做中子辐照模拟。我在宸星时听崔浩提起过，说西南所靠这个实验室拿过不少军品项目。”
“崔浩……”陆晨念着这个名字，忽然想起备份文档里的伏笔。
——崔浩及其团队离职后的去向？
——昭栄内部对燧人的风险评估已升级。
两件事，也许能并成一件办。
“沈总，”陆晨看向刚进车间的沈南星，“你下午去一趟西南所，以技术咨询的名义，接触一下他们的射线实验室。顺便打听一下……最近有没有其他企业也在接触他们，特别是做材料研发的。”
沈南星会意：“您怀疑昭栄也在准备应对这个新要求？”
“不是怀疑。”陆晨拿起那份新增要求文件，“是确定。高桥说的‘一周内邀请函’，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他话音未落，王建国匆匆走进车间，手里拿着一封快递。
“陆总，刚收到的。昭栄材料中国公司，正式邀请函。”
信封是厚重的米白色特种纸，封口处有昭栄的烫银徽标。
陆晨拆开，里面只有一页纸。
措辞极其正式，邀请燧人科技“就高温结构材料领域的专利交叉许可及技术合作进行初步磋商”。建议时间：五天后。地点：上海昭栄中国总部。
附注里有一行小字：
“鉴于贵司正在参与的‘琉璃’项目已延伸至特殊环境应用场景，我方建议将‘抗辐照材料技术’纳入本次磋商议程。昭栄在该领域拥有超过二十年的技术积累，愿与贵司探讨共赢方案。”
落款：高桥健一。
车间里安静得能听到通风系统的风声。
“他们连新增要求都知道。”张明远声音发干，“而且比我们还早。”
陆晨折好邀请函，放回信封。
“所以这不是邀请。”他说，“这是通知——通知我们，游戏进入下一关了。”
他看向窗外。
三天后要交可行性报告。
五天后要去上海谈判。
而样机组装的兴奋感，此刻已彻底冷却成某种更坚硬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