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夜谈-《伊布小队:洛日星芒》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将陆之镇温柔地包裹。白日的喧嚣早已沉淀,只剩下窗外偶尔掠过的超音蝠翅膀划破空气的细微声响,以及屋内此起彼伏、代表着生命安稳的呼吸声。

  布莱克在厚实的软垫上沉睡着。小小的身体不再像刚来时那样蜷缩成防御的姿态,而是稍微舒展开来,深褐色的皮毛在透过窗帘缝隙的微弱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那条打着夹板的伤腿露在外面,姿势显得别扭,但呼吸均匀而深长。几小时前,他在水晶那番关于伤爪、蝴蝶和大海的“自言自语”后,第一次发出了声音,第一次将目光聚焦在洛宸身上——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瞥,随后便因为巨大的精神消耗再次沉沉睡去,但这微小的变化,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寒霜心中激起了滔天的波澜。

  此刻,寒霜却没有睡。他安静地坐在离弟弟不远的地铺边缘,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乌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像两颗沉静的星辰,一瞬不瞬地守护着布莱克。他身上的疲惫感并未消散,反而因为精神的高度集中而显得更加沉重,但眼底深处那几乎将他压垮的绝望阴霾,被一种小心翼翼的、不敢置信的希望所取代。

  洛宸也醒着。他靠坐在另一侧的墙边,淡蓝色的眼眸同样没有合上。右爪的旧伤在入夜后开始隐隐作痛,像有细小的针在里面缓慢地钻刺,提醒着那场与大狼犬的生死搏杀留下的永恒印记。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将伤爪小心地搁在屈起的膝盖上,目光扫过屋内熟睡的身影:水晶四仰八叉,睡得毫无形象;阳光烈焰侧着身,爪子还无意识地搭在窗台花盆的边缘;极速则蜷着,那条伤腿即使睡着也微微绷着,眉头轻蹙,显然在梦中也不甚安稳。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寒霜身上。那只比他年长四岁的深褐色伊布,像一尊沉默的守望者雕像,所有的生命力都凝聚在守护弟弟的那道目光里。洛宸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复杂的情绪——劫后余生的庆幸、失而复得的狂喜、依旧如影随形的恐惧,以及一种深沉的、几乎刻入骨髓的责任感。这种责任感,洛宸太熟悉了。

  他无声地站起身,右爪落地时传来一阵清晰的刺痛,让他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走到窗边,用左爪轻轻拨开一点窗帘,让清冷的月光更多地洒落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一片银霜。然后,他看向寒霜,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通往后面小院的那扇门。

  寒霜的目光终于从布莱克身上移开,看向洛宸,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洛宸没有言语,只是再次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门口,然后率先用尽可能轻的脚步,无声地挪了过去。动作间,右爪的僵硬和不自然更加明显。

  寒霜迟疑了一下,又低头确认布莱克呼吸平稳,才极其小心地站起来,跟了过去。他的动作也带着一种长期警惕养成的轻盈,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小小的后院被月光洗得一片银白。几株顽强的野草在墙角倔强生长,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夜露的清新气息,暂时驱散了屋内浓郁的草药味。万籁俱寂,只有远处不知名虫豸的鸣叫,编织着夏夜的安眠曲。

  洛宸在门廊的矮阶上坐下,将右爪小心地搁在身侧干燥的木板上。月光照亮了他异色的浅灰皮毛和那双沉静的淡紫色眼眸,也清晰地勾勒出他右爪绷带的轮廓以及关节处不自然的微微隆起。

  寒霜在他旁边一步远的地方坐下,身体依旧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弹起的紧绷姿态,目光下意识地飘向屋内——那里躺着他的整个世界。

  “他睡得很沉。”洛宸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很轻,带着少年特有的清冽,却又有着超乎年龄的平静。“比前几天安稳多了。”

  寒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点,目光收回来,落在院中摇曳的草影上。“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干涩,但少了那份濒临崩溃的紧绷。“他…很久没有这样睡过了。”自从父母遇害,自从那条腿被无情踩断,自从黑暗和恐惧彻底吞噬了那个小家伙。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但并不尴尬。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

  “谢谢你。”寒霜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没有转头看洛宸,视线依旧低垂,仿佛对着脚下的月光说话。“水晶…还有你。”

  洛宸知道他在谢什么。谢水晶那番看似冒失、却意外撬开布莱克心门的“自言自语”;谢自己这些天无声的靠近和释放出的那份“安全”的气息;谢自己在他最绝望、最孤立无援的时刻,提供了一个可以容纳他和弟弟的、带着伤痕却依然坚固的“巢”。

  “不用谢。”洛宸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水晶只是…做她自己。她憋坏了。”

  他顿了顿,目光也投向院子深处那片朦胧的黑暗,“至于我…我只是做了该做的。希雅阿姨和霖沛不在,洛恩叔和烛明叔也有自己的事。这里…暂时就是我们的窝。”

  他用了“我们”这个词。没有区分“原住户”和“新来者”,仿佛寒霜和布莱克从一开始就在这里。

  寒霜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看向身边的这只异色伊布。

  月光下,洛宸的侧脸线条清晰,带着少年尚未完全褪去的稚气,但那双淡蓝色的眼眸里沉淀的东西,却让寒霜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那是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留下的平静,一种将巨大伤痛内化后转化成的守护力量。这种眼神,他只在烛明和洛恩这样经历过风浪的成年精灵眼中见过。

  “你…也一直在守护他们,对吗?”寒霜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水晶,阳光烈焰,极速…?”

  洛宸沉默了片刻,左爪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下粗糙的木阶。

  “嗯。”他简单地应道,没有多言。但寒霜已经从他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条和那只下意识蜷缩了一下的伤爪上,读懂了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守护,从来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尤其是当你自己也带着伤,尤其是当你知道失去的滋味。

  “烛明叔救下我和布莱克的时候,只看到…看到…”他哽住了,后面的话化作了沉重的喘息。那场袭击的惨烈景象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父母的最后一面,弟弟凄厉的哭喊和骨头断裂的脆响…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洛宸没有看他,只是将目光投向深邃的夜空,声音依旧平静,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我现在这样,是因为一头发了狂的钻角犀兽。它冲散了队伍。我带着三个蛋跑…后来被大狼犬群盯上。”

  他的语气平淡,但寒霜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平淡之下汹涌的暗流。他能想象那场景:一只尚未成年的伊布,为了保护三个脆弱的生命,独自面对一群凶残的掠食者。右爪上那触目惊心的永久性损伤,就是那场血战的无声证词。

  “你的爪子…”寒霜的目光落在洛宸缠着绷带的右前肢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就是那时候?”

  “嗯。”洛宸低头,看着自己的伤爪,淡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被头狼咬住了。甩不开。为了护住蛋…只能硬扛。”他用左爪轻轻碰了碰绷带下那处最狰狞的凸起,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熟悉。“筋断了。后来虽然接上了,但…就这样了。阴雨天,或者累着了,就会疼。”他今晚的辗转反侧,正是因为这旧伤在作祟。

  寒霜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看着洛宸平静的侧脸,又想起自己抱着毫无生气的布莱克时那份撕心裂肺的绝望。原来守护者的勋章,往往是用自身的伤痕甚至残缺来铸就的。洛宸的爪,是命运在他身上刻下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值得吗?”寒霜几乎是脱口而出,问完才觉得有些冒失。为了护住莫莉的蛋,付出了永远无法复原的代价,值得吗?

  洛宸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头,再次望向屋内。透过门缝,能看到水晶睡得正香,小爪子偶尔还蹬一下;阳光烈焰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模糊的梦话;极速的眉头似乎舒展开了一些;布莱克在软垫上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像是叹息的鼻息。

  他的目光在那小小的褐色身影上停留了很久。

  “没什么值不值得。”洛宸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像月光下凝结的露珠。“看到他们还在呼吸,还在梦里蹬腿,还在…一点点好起来,”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寒霜,“就觉得,爪子还在疼,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寒霜心中压抑了太久的闸门。连日来积攒的恐惧、无助、孤独、巨大的压力,以及布莱克今日那微弱却无比珍贵的回应所带来的冲击,混合着对洛宸那份平静守护的深深共鸣,化作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

  他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自己的双爪之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这不是之前那种绝望的悲鸣,而是一种掺杂了太多复杂情绪的宣泄——有对弟弟好转的狂喜,有对自身渺小无力的不甘,有对父母惨死的悲痛,有对洛宸感同身受的酸楚,更有一种找到“同类”的、难以言喻的慰藉。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他深褐色的爪背。

  洛宸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安慰。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个沉默的港湾,任由身旁这艘饱经风浪、伤痕累累的小船在此刻卸下重负,倾泻出所有的惊涛骇浪。他知道,寒霜需要的不是言语,而是一个可以安全哭泣的空间。就像布莱克需要的是一个不被打扰的、安全的角落。

  月光无声地照耀着这两个坐在门廊台阶上的少年。一个低着头,肩膀颤抖,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脆弱;另一个则安静地坐着,目光沉静地望着远方,仿佛一座可以依靠的山岩,只有那只搁在木阶上的伤爪,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过了许久,寒霜的哭声才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他抬起沾满泪水的脸,胡乱地用爪子抹了抹,深褐色的皮毛被泪水打湿,显得有些狼狈。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比之前轻松了许多:

  “对不起…我…”

  “没什么好道歉的。”洛宸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理解的力量。“哭出来,比憋着好。”

  他顿了顿,补充道,“希雅阿姨以前也这么跟我说过。”虽然那时他更多是倔强地忍着。

  寒霜用力点了点头,似乎想把这几天积压的浊气都吐出去。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夜露凉意的空气,感觉堵在胸口的那块巨石松动了不少。他看向洛宸那只在月光下轮廓分明的伤爪,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的爪…现在疼得厉害吗?”

  洛宸微微动了一下右爪,一阵清晰的刺痛传来,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还好。老毛病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寒霜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那细微的表情变化。“你刚才起来时,动作有点僵。”他直接点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关切,“而且,你这两天喂布莱克喝水时,用左爪拿碗,右爪一直没怎么使劲。”

  洛宸微微一怔,没想到寒霜观察得如此细致。他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嗯,下午抱柴火进来时,可能不小心又抻到了。”他不想让任何人担心,尤其是现在大家都有伤在身的时候。

  寒霜看着他故作轻松的样子,心中那份同病相怜的感觉更加强烈。

  他太理解这种感觉了——自己再疼再累,也要在需要守护的人面前撑住,不能露出一丝软弱。他自己不也是这样吗?在布莱克面前,他永远是那个可以依靠的哥哥,哪怕自己心里怕得要死,累得要命。

  “洛宸,”寒霜的声音变得认真起来,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谢谢你帮助我们,谢谢你为布莱克做的一切。但是…”他直视着洛宸淡蓝色的眼睛,“你也别忘了,你自己也是个伤员。你的爪子需要休息,需要时间恢复,和我们一样。”

  月光下,寒霜乌亮的眼睛清澈而坚定。这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同为守护者的提醒,是经历过失去和伤痛后的切身体会。

  洛宸迎着他的目光,心头微微一震。长久以来,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将自己的伤痛排在所有人之后。希雅和霖沛在阳光镇,洛恩和烛明是强大的长辈,水晶他们更需要照顾…他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当成了那个必须扛住一切的人。

  寒霜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戳破了他为自己构筑的、名为“坚强”的硬壳,露出了里面那个其实也会痛、也会累的少年。

  他低头看着自己缠着绷带的右爪,沉默了很久。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嗯。”最终,他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却仿佛卸下了一点点无形的重担。他没有承诺什么,但这个回应本身,就是一种承认。

  寒霜没有再说什么。他明白点到即止的道理。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屋内,布莱克依旧在安稳地沉睡着,小小的胸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看着弟弟恬静的睡颜,寒霜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力量。

  “他会好起来的。”寒霜像是在对洛宸说,又像是在对自己坚定地宣告,“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洛宸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水晶翻了个身,吧唧了一下嘴;阳光烈焰的爪子无意识地挠了挠花盆;极速的眉头彻底舒展开了;布莱克在睡梦中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呓语,似乎梦到了什么。

  月光温柔地笼罩着这片小小的、伤痕累累却又生机勃勃的天地。洛宸的左爪轻轻放在了身侧的木阶上,指尖触碰到一丝夜露的凉意。他抬起头,望向深邃的夜空,那里繁星点点,如同散落在黑丝绒上的钻石。

  ‘是啊,’他在心底默默回应着寒霜的话,也回应着自己,‘都会好起来的。’

  守护的路还很长,布满了荆棘和旧伤的隐痛。但此刻,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寂静后院里,两个年轻的守护者背靠着背(虽然并未真正接触),短暂地卸下了心防,分享着彼此的沉重与微小的希望。他们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们依然要挺直脊梁,为那些需要他们的人撑起一片天空。

  但至少今夜,这份无声的理解和那句“你也是伤员”的提醒,如同星光,悄然照亮了前行的路,也温暖了彼此伤痕累累的心。

  夜更深了。虫鸣依旧,万籁俱寂。门廊下的两个身影,一个依旧保持着守望的姿态,目光温柔地落在弟弟身上;另一个则微微合上了眼睑,似乎在养神,但紧绷的肩膀,却比之前放松了一分。那只缠着绷带的右爪,在月光下也仿佛不再那么冰冷僵硬。

  黎明前的黑暗里,希望如同墙角那几株倔强的野草,悄然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