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钟肖-《官途青云之风起西河》

  张舒铭在县医院养伤的那些日子,陈雪君为了就近照料,特意在医院附近租了间小屋。起初,她几乎是日夜守在病床前。然而,随着张舒铭腿伤渐愈,往返医院的次数减少,而陈雪君在镇卫生所的工作日益繁忙,白天能陪在他身边的时间便也稀少了。这份不得已的“清闲”,反倒让张舒铭寻得了意外的机缘。他于是便常揣着书本和积攒的疑问,往赵景哲教授家中去请教。那一方充满书卷气的安静院落,那一壶壶氤氲着香气的清茶,以及赵教授渊博的学识与长者风范,成了他养伤期间最好的慰藉与课堂。

  一日下午,阳光透过书房的窗格,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张舒铭正与赵景哲相对而坐,就《素书》中释己而教人者逆,正己而化人者顺一句,探讨其在乡村治理中的深意。

  教授,这句话让我想起在沙河乡的一些经历。张舒铭若有所思,有些村干部,自己不以身作则,却总是要求村民这样那样,结果往往事与愿违。而像李婶这样的老人,虽然不识几个字,但事事带头,反而能潜移默化地影响乡邻。

  赵景哲赞许地点头:正是此理。治国、治乡,其理一也。上位者若不能正己,何以正人?这便是。反之,若能以身作则,其德行自能感化众人,这便是。

  正当二人讨论深入之际,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谈话。赵景哲起身开门,只见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外,手里还提着一盒精致的围棋。

  小钟啊?真是稀客!快请进,请进!赵景哲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连忙将人让进屋内。

  张舒铭见状,忙拄着拐杖起身。坐在一旁看书的赵雅靓也站起身,略带惊讶地招呼道:钟局,您今天怎么得空过来了?

  来人正是县教育局副局长钟肖。他是赵景哲的学生,今日得闲前来手谈一局。钟肖目光落在张舒铭身上,略带探询。赵景哲连忙介绍:“老钟,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的,沙河乡中心小学的张舒铭老师。小张,这位是教育局的钟副局长。”

  “钟局长好。张舒铭不卑不亢地问候。

  钟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温和地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为抢救茶苗受伤的张老师?你的英勇事迹都传到局里了,年轻人有这样的担当,很难得。

  棋局很快在书房一角的茶几上摆开。檀木棋盘上,赵景哲执黑,钟肖执白,二人落子如飞,时而沉吟长考。张舒铭和赵雅靓静坐一旁观战,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茶香和淡淡的墨香。黑白棋子交错间,话题很自然地转到了教育问题上。

  “现在农村教育确实面临很大挑战。”钟肖落下一子,轻叹一声,眉宇间带着忧虑,“师资力量薄弱,生源不断流失。很多有抱负的年轻教师都不愿意去偏远乡镇任教,留下的老师也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

  张舒铭斟酌着开口:“钟局长,我在基层工作有些体会。我觉得,农村教育应该探索符合乡情、具有自身特色的路径。”

  “哦?具体说说看。”钟肖抬起头,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连手中的棋子都暂缓落下。

  “比如说,我们可以把劳动课和本地产业结合起来。”张舒铭娓娓道来,“沙河乡有茶山,能不能让学生适当参与茶叶的种植、养护甚至简单的制作过程?这既是生动的劳动教育,也是潜移默化的爱家乡教育。再比如语文课、历史课,可以多挖掘、讲述本地的风土人情、历史传说、先贤故事,让孩子们先了解、热爱脚下的这片土地,建立文化自信。”

  他顿了顿,继续深入阐述:“更重要的是,教育不应该局限在校园围墙之内。我们在沙河乡尝试办夜校,既教村民识字扫盲,也传授茶叶种植、病虫害防治等农业实用技术。村民掌握了技术,家庭收入增加了,亲眼看到知识的力量,自然会更重视子女的教育,形成良性循环。这或许比单纯说教更有效。”

  钟肖听得入神,不自觉地将棋子放回了棋罐。他推了推眼镜,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年轻人:“小张老师,你的这些想法很新颖,也很实在,特别是‘乡土教育’、‘家校社联动’这个思路很好!现在都在谈素质教育,但在农村如何落地,如何与地方实际结合,确实是个值得深入探索的方向。”

  赵雅靓也适时插话,声音温和而有力:“钟叔叔,张老师的这些想法,特别是将教育与地方产业发展结合的理念,注重实践和本土文化传承,在我们教育管理实践中确实很有前瞻性和推广价值。如果能在沙河乡试点成功,对全县农村教育改革都会是很好的启发。”

  钟肖缓缓将指间的白子落入棋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显得格外深邃,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舒铭同志,你提出的‘乡土教育’这个理念,很有见地。当前我们推进素质教育,绝不能简单照搬城市模式,而是要立足乡土、因地制宜。他的手指在棋盘边缘轻轻叩击,仿佛在敲打思想的节拍,你提到的劳动课与茶产业结合,这正体现了‘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方针。让学生参与茶叶种植,既是劳动教育,也是生动的乡土认知课。

  他微微向前倾身,展现出政策制定者的敏锐度:更重要的是,你提到的夜校模式,实际上触及了‘构建服务全民终身学习的教育体系’这一深层命题。帮助村民提升技能、增加收入,这不仅能直接促进‘教育扶贫’,更能通过实际效益扭转‘读书无用论’的观念——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往往比简单说教更加持久有效。

  赵雅靓适时加入讨论,她的声音清晰而富有说服力:钟局长,张老师的实践确实为我们提供了新思路。将教育融入地方产业发展,既符合‘产教融合’的政策导向,又能激活乡村教育的内生动力。如果我们能在沙河乡成功试点,对全县农村教育转型都会是极有价值的探索。

  钟肖颔首表示赞同,随即话锋一转,神色变得凝重:说到教育生态,不得不提王福升案件暴露出的问题。他的语气沉痛而坚定,乱收费、克扣补贴、权钱交易......这些行为严重背离教育初心,我们必须以‘零容忍’态度坚决整治。“比如你们青石镇前中心校的王福升案,影响极其恶劣,给我们整个县的教育形象抹了黑”。”

  钟局,我一直有个疑问压在心底,赵雅靓轻声接过话题,目光在钟肖与张舒铭之间流转,王福升的案子,证据确凿,影响又这么恶劣,为什么最后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呢?她语气平和,却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深入——既点明了自己对案情的了解,又为钟肖创造了解释的契机。

  钟肖执棋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沉重地将棋子放回棋罐。雅靓这个问题,问到了痛处啊。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奈,局里对王福升的问题,并非不知情。他那三本‘小账’……唉!”钟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神情。

  “第一本,是明目张胆的乱收费,什么择校费、资料费、降温取暖费,远远超出规定标准,简直是雁过拔毛!更可恨的是连贫困生的补贴都敢虚报、克扣,良心何在?!”钟肖的音调提高了些,显然余怒未消。

  “第二本,更是触目惊心!”他继续说道,“权钱交易,把学校当成自家生意场!转学、调班、评优明码标价;商户进校要交‘好处费’;食堂承包、校舍维修,哪里都是他捞钱的地方,连教学楼翻新这种关乎安全的事,都敢交给无资质的关系户以次充好!这些情况,你们递交的材料里反映得很具体。”

  “据说还有最龌龊的第三本,”钟肖压低了声音,带着鄙夷,“记录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简直辱没师德!利用职权,威逼利诱女老师、女学生,甚至……甚至还有为讨好上面,安排……唉,一直没有找到!王福升留着这本账,恐怕也是捏着别人的把柄,给自己留后路。他攥着这些东西,确实让赵建军、甚至让高建设都投鼠忌器。”

  但有些顽症,不是单靠一纸处分就能根除的。钟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锐利地扫过二人,当违规成为常态,当关系网层层缠绕,简单的查处反而可能让问题转入更深的地下。他特意看向张舒铭,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特别需要你们这样的年轻干部——既要守住底线,更要懂得在复杂环境中推动实质性的改变。他的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茶几,发出沉闷的声响。

  钟肖叹了口气,语气充满了无力感:“赵建军为了捂盖子,四处奔走,花了大价钱摆平了一些关键的村民和受害者家属。连那个据说也被牵扯其中的小吴老师,也很快调进了县城,据说还安了家……现在相关当事人三缄其口,取证困难,想要彻底查清,难啊。这就是现实,有时候,人情、关系、利益交织成一张网,明明知道问题在哪,却一时难以连根拔起。有些人,甚至觉得现在这样‘摆平’了,受害者得了补偿,闹事的息声了,也算是‘稳定’了,真是……唉!”钟肖重重地叹了口气,满腹牢骚却又无可奈何。

  一直静听的赵景哲,此时轻轻落下了一枚棋子,发出清脆的“啪”声。他捻须缓声道:“老钟,稍安勿躁。《道德经》有云,‘天道好还’。急流之下,泥沙俱下,然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今日之妥协,或许是为求一时之宁靖;看似不公之安排,于某些具体受害者而言,或亦算得一丝慰藉与实利。世间事,并非非黑即白,有时看似不尽如人意的结果,亦是各种力量平衡下的一种暂时‘止损’。然真理与正义,如同这盘棋,需放眼长远,步步为营。” 他这话既是对钟肖情绪的安抚,也是对某种现实逻辑的承认,更是对长远公义的坚持。

  钟肖苦笑一下,点点头:“老师说的是,是我有些着相了。只是有时想起来,实在憋闷。”他转向张舒铭,神色重新变得郑重,“小张,正因为有王福升这样的人和事,才更显得你这样有思想、肯扎根、一心为公的年轻人可贵。你不要因为看到这些阴暗面就灰心丧气!农村教育正需要新鲜血液,需要像你这样能提出‘乡土教育’这样接地气方案的人。要坚定信仰,守住本心,相信正义可能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等你伤好了,欢迎到局里来,我们好好聊聊你的具体方案!”

  棋局终了,钟肖起身准备告辞。他郑重地握住张舒铭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舒铭同志,农村教育振兴需要新鲜血液。你既有基层经验,又有创新思维,这非常难得。等伤好了,欢迎到局里来,我们详细探讨你的方案。要相信,只要我们守住教育初心,脚踏实地推进改革,就一定能走出一条具有乡土特色的教育发展之路。

  送走客人后,赵雅靓轻柔地收拾着茶具,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正在与父亲深入探讨《素书》中正己化人之道的张舒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