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疲兵谏:老将跪宫门-《苍麟夜哭》

  皇都的天空,仿佛被潼谷关燃起的烽烟浸透,连日来都呈现出一种灰败压抑的色调。城门紧闭,街道冷清,往日繁华的帝都如同一艘正在缓慢沉没的巨舰,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无声的恐慌和等待最终审判的死寂。

  潼谷关破碎的巨响似乎仍在人们耳畔回荡,凌玄那支魔神般的机关臂和粉碎城门的力量,已通过各种添油加醋、充满妖魔化色彩的版本,传递了皇都的每一个角落。恐惧,比叛军更快地扼住了这座城市的咽喉。

  紫宸殿的朝会已然形同虚设。谢衡称病不出,往日喧嚣的朝堂只剩下寥寥数位官员,个个面色惶然,如同惊弓之鸟。萧彻依旧高踞龙椅,却比以往更加沉默,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戾气几乎凝成实质,让仅存的臣子连大气都不敢喘。他手背上的鳞纹浮现得愈发频繁,需要饮用云昭血液的间隔也越来越短,每一次索取都更加粗暴急切,仿佛唯有那特殊的血液才能暂时压制他体内即将破体而出的怪物以及…那日益迫近的、来自关外的恐怖威胁。

  云昭沉默地承受着。每一次献血,都让她脸色更苍白一分,身体更虚弱一分。但她同样能感觉到,掌心的血玺烙印也愈发灼热,似乎在对抗着什么,又像是在无声地记录着这一切。掖庭的孩子们似乎也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压抑,歌声少了,常常依偎在她身边,用那双清澈却不安的眼睛望着宫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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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清晨,一场凄冷的秋雨不期而至,敲打着皇城的琉璃瓦,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更添几分萧瑟。

  突然,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声穿透雨幕,从皇城正门——承天门外传来。那声音起初混乱,逐渐变得整齐、沉重,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紧闭的宫门内,守卫的禁军骚动起来,纷纷透过门缝向外张望,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一名禁军统领快步奔入紫宸殿,甚至来不及完全收敛脚步声,仓皇跪下:“陛下!承天门外…门外…”

  萧彻抬起眼,金色的竖瞳在昏暗的殿内闪过一丝寒芒:“说。”

  “是老将军郭安!他…他脱去了甲胄,只着一身素色单衣,跪在雨中!身后…身后还跪着数十名从潼谷关败退下来的残兵!他们…他们…”统领的声音带着颤抖,不知是惊是惧。

  萧彻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向殿外。赵无伤如同幽灵般无声跟上,为他撑起华盖。云昭正在偏殿等候传唤(或者说,等候下一次的“献血”),见状也忍不住跟了出去,站在廊下远远望去。

  雨不大,却冰冷刺骨。

  承天门外,宽阔的广场上,昔日象征帝国威严的地方,此刻正跪着一片黑压压的人影。

  为首者,正是须发皆白、浑身已被冷雨彻底浸透的老将郭安。他曾是帝国赫赫有名的边帅,年迈后回京荣养,在军中威望极高。此刻,他未着片甲,只穿一件早已湿透、紧紧贴在枯瘦身躯上的白色单衣,裸露的皮肤冻得青紫,腰杆却挺得笔直。雨水顺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肆意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的身后,跪着大约三四十名士兵。他们同样衣衫褴褛,大多带着伤,绷带上渗出的血水被雨水晕开,在身下积成淡红色的水洼。每一个人都低垂着头,身体因寒冷和虚弱而微微发抖,却无一人发出呻吟,只有一种死寂般的沉默。他们是经历了潼谷关地狱、侥幸逃回皇都的溃兵。

  郭安抬起头,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却死死盯着那紧闭的、象征着最高皇权的承天门,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嘶哑却如同洪钟般的呐喊,每一个字都砸在冰冷的雨水中,砸在每一个听闻者的心上:

  “陛下——!潼谷关四万将士!血染疆场!尸骨无存!非我等不尽力!实乃叛贼凌玄,身负妖法,非人力可敌啊陛下——!”

  他的声音带着老迈的悲怆和绝望,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

  “皇都雄城,虽墙高池深,然岂能挡那粉碎关隘之邪力?若叛军携此妖法而至,巨石轰击,皇都百万黎民,顷刻间便将化为齑粉!陛下——!”

  老将军重重以头抢地,额头磕在湿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老臣郭安,苟活残年,死不足惜!然恳请陛下!为这满城百姓计!暂避锋芒,迁都南巡,或…或与那凌玄…和谈!”

  最后“和谈”二字,他几乎是泣血般喊出,充满了无尽的屈辱和无奈。

  “恳请陛下!为满城百姓计!和谈!”

  “恳请陛下!”

  他身后的残兵们也跟着嘶声呐喊,然后重重叩首。数十颗头颅撞击地面的声音,混杂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悲壮而刺耳。

  宫墙之上,守城的禁军们默然无声,许多人的手紧紧握住了兵器,指节发白,脸上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羞愧,更有同样的恐惧。郭安将军喊出的,是他们不敢言说的心里话。

  廊下的云昭,远远看着雨幕中那片跪倒的身影,听着那老迈却悲怆的呐喊,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一股酸涩直冲眼眶。她下意识地看向前方那个玄色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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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彻站在雨廊下,华盖遮住了落在他身上的雨水,却遮不住他周身散发出的、比秋雨更刺骨的寒意。他的侧脸线条紧绷如同刀削,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金色的竖瞳已然彻底浮现,冰冷地注视着门外跪谏的众人,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怒意、被冒犯的帝王威严,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被困猛兽般的挣扎与痛苦。

  和谈?

  与那个被“蚀”操控、身负毁灭之力、亲手撕碎帝国尊严的傀儡和谈?

  与那个杀了他那么多将士、即将兵临城下威胁他皇座的叛徒和谈?

  荒谬!奇耻大辱!

  这不仅仅是怯战,这简直是将帝国的咽喉主动送到敌人的刀下!更是对他这个体内同样蕴含着“非人”力量的皇帝最尖锐的讽刺!

  他几乎能感受到体内晶簇因他的暴怒而兴奋地躁动,渴望着毁灭和鲜血来平息这份屈辱感。

  赵无伤悄无声息地站在他侧后方,微微垂着头,嘴角却似乎极其隐秘地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仿佛在欣赏一出绝妙的戏剧。他嗅着空气中弥漫的绝望、恐惧和那老将军身上散发出的、即将燃尽的生命气息,如同品味着最醇香的美酒。

  “陛下…”一名跟随出来的文官颤声开口,似乎想劝说什么。

  萧彻猛地一抬手,制止了他。

  他向前迈了一步,走到了雨廊边缘,冰冷的雨水溅湿了他的龙袍下摆。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扫过门外跪着的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郭安那磕破流血的额头上。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如同冰冷的铁石,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的决绝:

  “郭安。”

  “你身为老将,不思整军备战,稳固城防,反而妖言惑众,动摇军心,跪逼君上。”

  “潼谷关之败,乃将士用命不足,非因邪祟。皇都永固,朕,与城同在。”

  “尔等惧战乞和,形同叛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钉,砸落在死寂的空气中:

  “拖下去。郭安,革去一切勋爵,打入天牢,候审。其余人等,各杖五十,编入前锋死士营,城破之日,即为尔等赎罪之时!”

  命令一下,满场死寂。

  连雨声似乎都停顿了一瞬。

  郭安老将军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廊下那冰冷如同神魔的帝王,眼中最后一点光采彻底熄灭,化为一片死灰。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仰面栽倒在冰冷的雨水中。

  他身后的残兵们发出绝望的呜咽,却被如狼似虎冲上来的禁军粗暴地拖拽下去。

  萧彻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向深宫。

  云昭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在雨中瘫倒的老将,看着被拖走的伤兵,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这秋雨更冷百倍。

  疲兵之谏,最终以最铁血、最无情的方式被镇压。

  皇都的最后一丝人气,似乎也随之消散,只剩下冰冷的雨,和无边无际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