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遥的审判，定在三天后。
这三天里，龙游妖灵会馆像一台突然从高速战斗状态切换到精密检修状态的巨大机器。表面上的硝烟已经散去，但内部每一个齿轮、每一条线路都需要重新检查、校准，甚至更换。
池年长老牵头成立了专门的“灵遥事件调查与善后委员会”，几乎所有中层以上的干部都被调动起来。审讯俘虏、整理证据、核查灵遥及其党羽过往的所有工作记录与资金流向、评估事件对会馆公信力造成的损害、拟定内部制度改革方案……千头万绪，忙得所有人脚不沾地。
作为事件的核心当事人与最大功臣，无限、朔夜、小黑、鹿野四人，却意外地获得了一段难得的清净。
医疗部下了死命令：无限和朔夜必须静养，严禁参与任何具体事务。小黑需要持续观察。鹿野伤口愈合速度虽快，但祛毒后的调养期同样重要。
于是，在会馆最高层特意安排的、位于总部建筑群后方一处僻静园林里的独立小院中，四人过起了近乎“与世隔绝”的疗养生活。
小院是仿古中式风格，青瓦白墙，庭院里种着几丛翠竹和一株有些年头的海棠，树下有石桌石凳，角落还有一口小小的活水鱼池，几条红白锦鲤悠闲地游弋。环境清幽，灵气也比会馆前部浓郁平和许多，非常适合修养。
朔夜对此非常满意。
第一天，他把小院每个角落都探索了一遍，然后霸占了阳光最好的一间厢房，美其名曰“伤员需要多晒太阳”。实际上是在窗边的软榻上摊成一张猫饼，晒着太阳打瞌睡，手边还摆着会馆厨房特地送来的点心和花果茶。
无限住在他隔壁，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房间里打坐调息，偶尔会到庭院里走走，查看一下小黑的恢复情况。他的沉默一如既往，但眉宇间那层因长期被怀疑和禁锢而笼罩的冰冷锐气，似乎消散了不少，多了几分沉静。
小黑在第三天就基本恢复了行动能力，只是灵力还需要慢慢积蓄。他被无限允许每天在院子里活动两个时辰，其余时间仍需静坐冥想。小家伙很乖，大部分时间要么在房间修炼，要么就趴在朔夜旁边的地毯上，看朔夜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人类世界的漫画书——朔夜美其名曰“了解现代文化，提升综合素养”。
鹿野是四人中最早“出院”的。她的伤主要在躯体，恢复得快，第三天下午就向医疗部申请解除限制，回到了她在外勤部的岗位，投入了忙碌的善后工作中。不过她每天都会抽空来小院一趟，有时是送些文件给无限过目，有时只是单纯看看小黑，和朔夜斗两句嘴。
日子平静得像一池被春风拂过的水，只有细微的涟漪。
第四天上午，阳光正好。
朔夜依旧摊在软榻上，手里捧着一本最新一期的《妖灵时尚》杂志，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点评两句：“啧啧，今年流行草木系幻化裙装？这不就是清凝平时穿的那种改良版吗？果然时尚是个圈……诶，小黑，你看这个配饰，用星陨铁打磨的耳钉，好看是好看，不怕雷劈的时候引雷吗？”
小黑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正努力控制着一缕比头发丝还细的空间之力，试图让它穿过一个特制的、有九个弯曲孔道的玉环。这是无限给他布置的恢复性训练，旨在用最小的消耗，完成最精细的操控。听到朔夜的话，他分心看了一眼杂志图片，那缕空间之力“噗”地一下在第三个弯道处溃散了。
“……朔夜前辈，你别打扰我。”小黑有些懊恼地重新凝聚力量。
“好好好，你继续，你继续。”朔夜毫无诚意地道歉，翻到下一页，“嚯，妖界也开始搞‘最美家园’评选了？第一名是……蓝溪镇？噗，老君知道他的宅子被评为什么‘古典静谧与自然生机完美融合的典范’了吗？他会不会把奖杯扔了？”
想到老君可能的表情，朔夜乐不可支。
庭院里，无限正站在鱼池边，看着水中的游鱼。他手里捏着几粒鱼食，却一直没有投下去，似乎在出神。
脚步声从连接前院的长廊传来，不疾不徐。
无限没有回头，直到那脚步声在身后不远处停下。
“看来恢复得不错。”一个温和醇厚、带着些许笑意的声音响起。
无限这才转身，看向来人。
来者是一位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穿着素雅的月白色长衫，气质儒雅，面容温和，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水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透着睿智与沉稳的光。他手里拿着一卷用丝带系着的文件，正微笑着看着无限。
“明渊先生。”无限微微颔首致意，语气中带着一丝罕见的尊重。
明渊，妖灵会馆最高议会常任理事之一，主管会馆内部律法、典籍管理与理论研究。他并非战斗人员，实力在长老中也不算顶尖，但学识渊博，思虑深远，处事公允，在会馆内享有极高的声望，是各方都能接受的“平衡者”与“智囊”。他也是少数在无限被怀疑期间，仍保持中立客观态度，并私下提醒池年“证据需确凿，勿要仓促定罪”的高层之一。
“不必多礼，你现在可是会馆的大功臣，更是伤员。”明渊走到石桌旁坐下，将文件放在桌上，目光扫过无限依旧苍白的脸，“气色比前两天好些了，但根基之伤，急不得。我带了点‘蕴神茶’来，是北域雪山上的古茶树所产，对温养神魂有些微效果。”
说着，他手腕一翻，一个古朴的竹制茶罐出现在手中，轻轻推向无限。
“多谢先生。”无限没有推辞，接过茶罐。
“我今日来，一是探望，二是有些关于审判的事，想听听你的看法。”明渊开门见山，手指点了点桌上的文件，“这是灵遥一案的证据汇总卷宗副本，以及初步拟定的审判流程与可能判决。池年坚持要你在审判前过目，确保无有疏漏。”
无限在明渊对面坐下，拿起卷宗，却没有立刻打开：“先生以为，审判的重点当在何处？”
明渊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无限没有问判决是否公正，而是问重点，这说明他看到的不仅仅是惩罚。
“重点……在于‘明是非，定规矩，正视听’。”明渊缓缓道，“灵遥罪孽深重，毋庸置疑。但如何定罪，如何量刑，却关乎会馆未来法度的走向。是重典严刑以儆效尤，还是考量其过往功绩、深入探究其堕落根源，给予一线改过之机？此为一。”
“其二，审判需将他的罪行、动机、手段，连同那些被歪曲的理念，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呈现在所有会馆成员乃至两界关注者面前。让大家看到，背离会馆宗旨、为求力量不择手段、挑动对立与仇恨，会是何等下场。这比单纯杀了他更有力量。”
“其三，”明渊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借此机会，重新审视并巩固会馆的根基。监察机制如何完善？不同理念如何在制度框架内良性博弈而非走向极端？执行者的权力边界在哪里？如何防止下一个‘灵遥’出现？审判结束，才是真正工作的开始。”
无限安静地听着，点了点头：“先生思虑周全。我无异议。判决方面，永久囚禁于蓝溪镇，由老君监管教化，已是留有余地。公开审判过程，确有必要。”
“你同意便好。”明渊松了口气，笑道，“池年那老家伙，这次是真心悔过，做事格外较真，生怕再有纰漏。这份卷宗他带着人核对了三遍。对了，朔夜执行者可在？”
他话音刚落，厢房窗户就被推开了，朔夜探出半个身子，嘴里还叼着半块糕点：“在呢在呢！明渊先生，好久不见啊！找我啥事？”
明渊失笑：“朔夜，你还是这般……随性。确实有事找你，是关于灵遥最后那句‘种子’。”
朔夜脸色一正，三两下咽下糕点，从窗户翻了出来，轻盈落地，走到石桌边坐下：“有线索了？”
小黑也停止了训练，好奇地望过来。
明渊摇摇头，又点点头：“算是，也不算是。我们审讯了所有俘虏，查阅了灵遥所有能查到的记录，都没有发现明确的、关于‘种子’的指代。他的私兵体系、资源网络、研究的禁忌拓片，都已经被挖出来了。‘种子’这个词，没有出现在任何书面或口供记录中。”
“那……”朔夜皱眉。
“但是，”明渊话锋一转，“我们在梳理他近二十年的活动轨迹时，发现一个模糊的疑点。大约十五年前，他曾以‘研究古代妖文与自然灵力共鸣’为课题，申请了一笔不小的经费和一处位于东南沿海、灵气稀薄的偏僻小岛的临时使用权。课题持续了三年，成果只是一份泛泛而论、并无太多新意的报告。当时负责审核的长老觉得有些敷衍，但考虑到灵遥一贯严谨的形象和以往的贡献，并未深究。”
“小岛？”朔夜和无限对视一眼。
“对，一座很小的岛，在地图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本地渔民称之为‘雾礁’。因为常年有稀薄的海雾笼罩，岛上除了些耐盐碱的灌木和礁石，几乎没什么生命，灵气也近乎于无。”明渊道，“我们派人去初步查看过，岛上确实没有发现任何阵法痕迹、灵力残留或者人工建筑。就像灵遥真的只是去那里对着礁石和灌木发了三年呆。”
“这不合常理。”朔夜摸着下巴，“灵遥是个目的性极强的人，不会浪费时间做无用功。那里一定有什么。”
“我们也这样认为。”明渊道，“但现场勘查没有结果。所以，我想到了你，朔夜。”
朔夜指了指自己：“我？”
“你的‘虚实之瞳’，能看破虚妄，直指本质。或许，能发现我们常规手段发现不了的东西。”明渊看着朔夜，“当然，这不是强制任务。你还在休养期，而且那座岛是否有危险也未可知。只是……灵遥最后特意留下这两个字，我总觉得不安。若真是什么潜伏的隐患，越早清除越好。”
朔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无限。
无限也在看他，金色的眸子里平静无波：“你精神力未复。”
“去看看应该问题不大，不动手就行。”朔夜咧嘴一笑，“而且，我也挺好奇，那老家伙到底埋了什么‘种子’。万一真是颗毒瘤，早点挖了早点安心。整天惦记着，反而休息不好。”
他又看向明渊：“先生，那岛的具体坐标和勘查报告，能给我一份吗？等我再恢复两天，精神好点就去瞧瞧。就我一个人，悄悄去，看看就回。”
明渊沉吟片刻，点头道：“好。相关资料我稍后让人送来。务必小心，若有任何异常，即刻返回，不可冒险。”
“明白！”
谈完了正事，气氛轻松下来。明渊又关心了一下小黑的恢复情况，勉励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明渊，朔夜伸了个懒腰，对无限道：“看来闲日子到头了。”
无限看着他：“不必急于一时。”
“知道知道，先把审判这关过了再说。”朔夜摆摆手，目光投向会馆主楼的方向，“三天后……应该很热闹。”
审判日，确实很热闹。
妖灵会馆最大的议事厅“明理堂”被临时改造成了法庭。高高的穹顶下，坐满了来自总会馆及各分会的长老、执行者代表，以及数十位受到邀请的、在妖精中德高望重的长老或使者。气氛庄严肃穆，甚至有些压抑。
灵遥被押上来时，引起了小小的骚动。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灰色囚服，头发梳理过，但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干瘪、灰败，眼神空洞，只有在看到审判席上端坐的池年、明渊等人时，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怨恨，有嘲弄，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审判过程漫长而严谨。公诉方——由池年亲自担任——用了整整一个上午，详细陈述了灵遥勾结外部势力、研究禁忌拓片、培植私兵、构筑邪阵、盗取并污染信物“若木”、意图颠覆会馆秩序等多项严重罪行，并出示了确凿的证据链，包括俘虏口供、阵法残骸分析报告、资金往来记录、以及朔夜等人带回的影像与实物证据。
证据面前，任何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
灵遥本人，在整个过程中几乎一言不发。只有在被问及“是否承认上述罪行”时，他才抬起浑浊的眼睛，扫过全场，最后目光在旁听席某个角落——朔夜和无限所在的位置——停顿了一瞬，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诡异的弧度，用嘶哑的声音说：
“我承认……我所做的一切。但我不后悔。你们……根本不懂。这个世界的未来，需要更强大、更纯粹的力量来守护……软弱和妥协，只会带来毁灭……”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低声议论和不满的冷哼。
审判长敲响了法槌，制止了骚动。
最终，经过合议，审判长当庭宣判：
灵遥，犯叛会、窃密、研禁、蓄私、构邪、污信、危害三界安全等多项重罪，数罪并罚，判处永久剥夺妖灵会馆一切职务与荣誉，永久禁锢灵力，终身囚禁于蓝溪镇“静思崖”，由（老君）负责监管教化，未经最高议会一致同意，不得释放或接触外界。
判决宣布时，全场寂静。
灵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早已料到。他只是再次看向了朔夜和无限的方向，嘴唇微微动了动。
这一次，朔夜看清了。
他没有发出声音，但口型分明是：
“种子……已经……播下了……”
然后，他便被两名面无表情的执行者押了下去，送往早已准备好的、直接连通蓝溪镇的传送阵。
审判结束，人群开始缓缓退场。议论声嗡嗡响起，有对判决的讨论，有对灵遥最后话语的猜测，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复杂情绪。
朔夜坐在座位上，没有动。他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盯着灵遥消失的方向。
“他最后，又说了一次‘种子’。”朔夜低声道。
坐在他旁边的无限“嗯”了一声，目光沉静：“故弄玄虚，或是确有依仗。”
“不管是哪种，”朔夜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脖子，“那座岛，我真得尽快去一趟了。这老东西，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无限也随之起身：“何时动身？”
“明天吧。”朔夜道，“今天好好准备一下。对了，这事儿别跟小黑说，免得他担心又要跟。”
无限看了他一眼：“自己小心。”
“放心。”朔夜笑了笑，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挖颗‘种子’而已，又不是去砍树。”
两人随着人流走出明理堂。外面阳光灿烂，会馆广场上的喷泉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但朔夜心里，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灵遥那两次关于“种子”的暗示，像两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头。
他讨厌这种被人在暗处窥视、算计的感觉。
“管你是什么‘种子’，”朔夜眯起眼睛，望向东南方向的天际，“老子明天就去把你连根刨了。”
这三天里，龙游妖灵会馆像一台突然从高速战斗状态切换到精密检修状态的巨大机器。表面上的硝烟已经散去，但内部每一个齿轮、每一条线路都需要重新检查、校准，甚至更换。
池年长老牵头成立了专门的“灵遥事件调查与善后委员会”，几乎所有中层以上的干部都被调动起来。审讯俘虏、整理证据、核查灵遥及其党羽过往的所有工作记录与资金流向、评估事件对会馆公信力造成的损害、拟定内部制度改革方案……千头万绪，忙得所有人脚不沾地。
作为事件的核心当事人与最大功臣，无限、朔夜、小黑、鹿野四人，却意外地获得了一段难得的清净。
医疗部下了死命令：无限和朔夜必须静养，严禁参与任何具体事务。小黑需要持续观察。鹿野伤口愈合速度虽快，但祛毒后的调养期同样重要。
于是，在会馆最高层特意安排的、位于总部建筑群后方一处僻静园林里的独立小院中，四人过起了近乎“与世隔绝”的疗养生活。
小院是仿古中式风格，青瓦白墙，庭院里种着几丛翠竹和一株有些年头的海棠，树下有石桌石凳，角落还有一口小小的活水鱼池，几条红白锦鲤悠闲地游弋。环境清幽，灵气也比会馆前部浓郁平和许多，非常适合修养。
朔夜对此非常满意。
第一天，他把小院每个角落都探索了一遍，然后霸占了阳光最好的一间厢房，美其名曰“伤员需要多晒太阳”。实际上是在窗边的软榻上摊成一张猫饼，晒着太阳打瞌睡，手边还摆着会馆厨房特地送来的点心和花果茶。
无限住在他隔壁，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房间里打坐调息，偶尔会到庭院里走走，查看一下小黑的恢复情况。他的沉默一如既往，但眉宇间那层因长期被怀疑和禁锢而笼罩的冰冷锐气，似乎消散了不少，多了几分沉静。
小黑在第三天就基本恢复了行动能力，只是灵力还需要慢慢积蓄。他被无限允许每天在院子里活动两个时辰，其余时间仍需静坐冥想。小家伙很乖，大部分时间要么在房间修炼，要么就趴在朔夜旁边的地毯上，看朔夜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人类世界的漫画书——朔夜美其名曰“了解现代文化，提升综合素养”。
鹿野是四人中最早“出院”的。她的伤主要在躯体，恢复得快，第三天下午就向医疗部申请解除限制，回到了她在外勤部的岗位，投入了忙碌的善后工作中。不过她每天都会抽空来小院一趟，有时是送些文件给无限过目，有时只是单纯看看小黑，和朔夜斗两句嘴。
日子平静得像一池被春风拂过的水，只有细微的涟漪。
第四天上午，阳光正好。
朔夜依旧摊在软榻上，手里捧着一本最新一期的《妖灵时尚》杂志，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点评两句：“啧啧，今年流行草木系幻化裙装？这不就是清凝平时穿的那种改良版吗？果然时尚是个圈……诶，小黑，你看这个配饰，用星陨铁打磨的耳钉，好看是好看，不怕雷劈的时候引雷吗？”
小黑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正努力控制着一缕比头发丝还细的空间之力，试图让它穿过一个特制的、有九个弯曲孔道的玉环。这是无限给他布置的恢复性训练，旨在用最小的消耗，完成最精细的操控。听到朔夜的话，他分心看了一眼杂志图片，那缕空间之力“噗”地一下在第三个弯道处溃散了。
“……朔夜前辈，你别打扰我。”小黑有些懊恼地重新凝聚力量。
“好好好，你继续，你继续。”朔夜毫无诚意地道歉，翻到下一页，“嚯，妖界也开始搞‘最美家园’评选了？第一名是……蓝溪镇？噗，老君知道他的宅子被评为什么‘古典静谧与自然生机完美融合的典范’了吗？他会不会把奖杯扔了？”
想到老君可能的表情，朔夜乐不可支。
庭院里，无限正站在鱼池边，看着水中的游鱼。他手里捏着几粒鱼食，却一直没有投下去，似乎在出神。
脚步声从连接前院的长廊传来，不疾不徐。
无限没有回头，直到那脚步声在身后不远处停下。
“看来恢复得不错。”一个温和醇厚、带着些许笑意的声音响起。
无限这才转身，看向来人。
来者是一位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穿着素雅的月白色长衫，气质儒雅，面容温和，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水晶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透着睿智与沉稳的光。他手里拿着一卷用丝带系着的文件，正微笑着看着无限。
“明渊先生。”无限微微颔首致意，语气中带着一丝罕见的尊重。
明渊，妖灵会馆最高议会常任理事之一，主管会馆内部律法、典籍管理与理论研究。他并非战斗人员，实力在长老中也不算顶尖，但学识渊博，思虑深远，处事公允，在会馆内享有极高的声望，是各方都能接受的“平衡者”与“智囊”。他也是少数在无限被怀疑期间，仍保持中立客观态度，并私下提醒池年“证据需确凿，勿要仓促定罪”的高层之一。
“不必多礼，你现在可是会馆的大功臣，更是伤员。”明渊走到石桌旁坐下，将文件放在桌上，目光扫过无限依旧苍白的脸，“气色比前两天好些了，但根基之伤，急不得。我带了点‘蕴神茶’来，是北域雪山上的古茶树所产，对温养神魂有些微效果。”
说着，他手腕一翻，一个古朴的竹制茶罐出现在手中，轻轻推向无限。
“多谢先生。”无限没有推辞，接过茶罐。
“我今日来，一是探望，二是有些关于审判的事，想听听你的看法。”明渊开门见山，手指点了点桌上的文件，“这是灵遥一案的证据汇总卷宗副本，以及初步拟定的审判流程与可能判决。池年坚持要你在审判前过目，确保无有疏漏。”
无限在明渊对面坐下，拿起卷宗，却没有立刻打开：“先生以为，审判的重点当在何处？”
明渊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无限没有问判决是否公正，而是问重点，这说明他看到的不仅仅是惩罚。
“重点……在于‘明是非，定规矩，正视听’。”明渊缓缓道，“灵遥罪孽深重，毋庸置疑。但如何定罪，如何量刑，却关乎会馆未来法度的走向。是重典严刑以儆效尤，还是考量其过往功绩、深入探究其堕落根源，给予一线改过之机？此为一。”
“其二，审判需将他的罪行、动机、手段，连同那些被歪曲的理念，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呈现在所有会馆成员乃至两界关注者面前。让大家看到，背离会馆宗旨、为求力量不择手段、挑动对立与仇恨，会是何等下场。这比单纯杀了他更有力量。”
“其三，”明渊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借此机会，重新审视并巩固会馆的根基。监察机制如何完善？不同理念如何在制度框架内良性博弈而非走向极端？执行者的权力边界在哪里？如何防止下一个‘灵遥’出现？审判结束，才是真正工作的开始。”
无限安静地听着，点了点头：“先生思虑周全。我无异议。判决方面，永久囚禁于蓝溪镇，由老君监管教化，已是留有余地。公开审判过程，确有必要。”
“你同意便好。”明渊松了口气，笑道，“池年那老家伙，这次是真心悔过，做事格外较真，生怕再有纰漏。这份卷宗他带着人核对了三遍。对了，朔夜执行者可在？”
他话音刚落，厢房窗户就被推开了，朔夜探出半个身子，嘴里还叼着半块糕点：“在呢在呢！明渊先生，好久不见啊！找我啥事？”
明渊失笑：“朔夜，你还是这般……随性。确实有事找你，是关于灵遥最后那句‘种子’。”
朔夜脸色一正，三两下咽下糕点，从窗户翻了出来，轻盈落地，走到石桌边坐下：“有线索了？”
小黑也停止了训练，好奇地望过来。
明渊摇摇头，又点点头：“算是，也不算是。我们审讯了所有俘虏，查阅了灵遥所有能查到的记录，都没有发现明确的、关于‘种子’的指代。他的私兵体系、资源网络、研究的禁忌拓片，都已经被挖出来了。‘种子’这个词，没有出现在任何书面或口供记录中。”
“那……”朔夜皱眉。
“但是，”明渊话锋一转，“我们在梳理他近二十年的活动轨迹时，发现一个模糊的疑点。大约十五年前，他曾以‘研究古代妖文与自然灵力共鸣’为课题，申请了一笔不小的经费和一处位于东南沿海、灵气稀薄的偏僻小岛的临时使用权。课题持续了三年，成果只是一份泛泛而论、并无太多新意的报告。当时负责审核的长老觉得有些敷衍，但考虑到灵遥一贯严谨的形象和以往的贡献，并未深究。”
“小岛？”朔夜和无限对视一眼。
“对，一座很小的岛，在地图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本地渔民称之为‘雾礁’。因为常年有稀薄的海雾笼罩，岛上除了些耐盐碱的灌木和礁石，几乎没什么生命，灵气也近乎于无。”明渊道，“我们派人去初步查看过，岛上确实没有发现任何阵法痕迹、灵力残留或者人工建筑。就像灵遥真的只是去那里对着礁石和灌木发了三年呆。”
“这不合常理。”朔夜摸着下巴，“灵遥是个目的性极强的人，不会浪费时间做无用功。那里一定有什么。”
“我们也这样认为。”明渊道，“但现场勘查没有结果。所以，我想到了你，朔夜。”
朔夜指了指自己：“我？”
“你的‘虚实之瞳’，能看破虚妄，直指本质。或许，能发现我们常规手段发现不了的东西。”明渊看着朔夜，“当然，这不是强制任务。你还在休养期，而且那座岛是否有危险也未可知。只是……灵遥最后特意留下这两个字，我总觉得不安。若真是什么潜伏的隐患，越早清除越好。”
朔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无限。
无限也在看他，金色的眸子里平静无波：“你精神力未复。”
“去看看应该问题不大，不动手就行。”朔夜咧嘴一笑，“而且，我也挺好奇，那老家伙到底埋了什么‘种子’。万一真是颗毒瘤，早点挖了早点安心。整天惦记着，反而休息不好。”
他又看向明渊：“先生，那岛的具体坐标和勘查报告，能给我一份吗？等我再恢复两天，精神好点就去瞧瞧。就我一个人，悄悄去，看看就回。”
明渊沉吟片刻，点头道：“好。相关资料我稍后让人送来。务必小心，若有任何异常，即刻返回，不可冒险。”
“明白！”
谈完了正事，气氛轻松下来。明渊又关心了一下小黑的恢复情况，勉励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明渊，朔夜伸了个懒腰，对无限道：“看来闲日子到头了。”
无限看着他：“不必急于一时。”
“知道知道，先把审判这关过了再说。”朔夜摆摆手，目光投向会馆主楼的方向，“三天后……应该很热闹。”
审判日，确实很热闹。
妖灵会馆最大的议事厅“明理堂”被临时改造成了法庭。高高的穹顶下，坐满了来自总会馆及各分会的长老、执行者代表，以及数十位受到邀请的、在妖精中德高望重的长老或使者。气氛庄严肃穆，甚至有些压抑。
灵遥被押上来时，引起了小小的骚动。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灰色囚服，头发梳理过，但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干瘪、灰败，眼神空洞，只有在看到审判席上端坐的池年、明渊等人时，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怨恨，有嘲弄，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
审判过程漫长而严谨。公诉方——由池年亲自担任——用了整整一个上午，详细陈述了灵遥勾结外部势力、研究禁忌拓片、培植私兵、构筑邪阵、盗取并污染信物“若木”、意图颠覆会馆秩序等多项严重罪行，并出示了确凿的证据链，包括俘虏口供、阵法残骸分析报告、资金往来记录、以及朔夜等人带回的影像与实物证据。
证据面前，任何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
灵遥本人，在整个过程中几乎一言不发。只有在被问及“是否承认上述罪行”时，他才抬起浑浊的眼睛，扫过全场，最后目光在旁听席某个角落——朔夜和无限所在的位置——停顿了一瞬，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诡异的弧度，用嘶哑的声音说：
“我承认……我所做的一切。但我不后悔。你们……根本不懂。这个世界的未来，需要更强大、更纯粹的力量来守护……软弱和妥协，只会带来毁灭……”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低声议论和不满的冷哼。
审判长敲响了法槌，制止了骚动。
最终，经过合议，审判长当庭宣判：
灵遥，犯叛会、窃密、研禁、蓄私、构邪、污信、危害三界安全等多项重罪，数罪并罚，判处永久剥夺妖灵会馆一切职务与荣誉，永久禁锢灵力，终身囚禁于蓝溪镇“静思崖”，由（老君）负责监管教化，未经最高议会一致同意，不得释放或接触外界。
判决宣布时，全场寂静。
灵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早已料到。他只是再次看向了朔夜和无限的方向，嘴唇微微动了动。
这一次，朔夜看清了。
他没有发出声音，但口型分明是：
“种子……已经……播下了……”
然后，他便被两名面无表情的执行者押了下去，送往早已准备好的、直接连通蓝溪镇的传送阵。
审判结束，人群开始缓缓退场。议论声嗡嗡响起，有对判决的讨论，有对灵遥最后话语的猜测，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复杂情绪。
朔夜坐在座位上，没有动。他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盯着灵遥消失的方向。
“他最后，又说了一次‘种子’。”朔夜低声道。
坐在他旁边的无限“嗯”了一声，目光沉静：“故弄玄虚，或是确有依仗。”
“不管是哪种，”朔夜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脖子，“那座岛，我真得尽快去一趟了。这老东西，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无限也随之起身：“何时动身？”
“明天吧。”朔夜道，“今天好好准备一下。对了，这事儿别跟小黑说，免得他担心又要跟。”
无限看了他一眼：“自己小心。”
“放心。”朔夜笑了笑，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挖颗‘种子’而已，又不是去砍树。”
两人随着人流走出明理堂。外面阳光灿烂，会馆广场上的喷泉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但朔夜心里，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灵遥那两次关于“种子”的暗示，像两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心头。
他讨厌这种被人在暗处窥视、算计的感觉。
“管你是什么‘种子’，”朔夜眯起眼睛，望向东南方向的天际，“老子明天就去把你连根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