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雨烬-《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

  雨停时,北邙秋猎的喧嚣被一并洗去,只余死寂的清明。

  数位皇子的旌旗被悄然撤下,换上了刺目的白幡。

  马失前蹄,帐中急症,误饮泉水……

  过程各异,结局却整齐划一。

  至于偶有聒噪的秋蝉,也一并沉寂了。

  譬如鳅头鼠脑、猎场多舌的赵钱孙几位大人,归京的官道上便不幸染了时疫,一家老小,竟未能有一个回到京中府门。

  乔慕别正抚摸着墨丸的脊背,听着暗一的禀报,头也未抬。

  他袖中那枚白玉环,触手冰凉。

  指尖在其上摩挲,如同拂过那些被抹去的、名为“兄弟”与“臣子”的名字

  ——看,父皇。

  这便是你教的,

  “无用之物,当弃则弃”。

  ——

  北邙山的雨,似乎也溅落在了这九重宫阙的琉璃瓦上。

  华清宫内,昔日宁安常坐的窗边小榻已然空置。

  博古架上那些她带来的、或是两人一同翻看过的书册,已不见踪影。

  萦舟临窗而立,窗外雨丝如织,将天地笼在一片灰蒙蒙的潮气里。

  她听着那雨声,滴滴答答,不疾不徐,敲在石阶上,也敲在心上。

  “姑娘,”

  喜嬷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干涩平板,不带一丝温度,

  “时候到了。该学规矩了。”

  “规矩”二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萦舟维持的平静假象,将她拖回了那个宁安离宫当日的午后——

  宫车仪仗的喧嚣刚刚远去,华清宫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暖意与生气。

  皇帝便是在此时,悄无声息地驾临。

  他没有穿朝服,一身玄色常服,更显得身形挺拔,威压却分毫未减。

  他并未看她,目光缓缓扫过这间曾充满宁安气息的宫室,最终,落在了那个堆满书册的博古架上。

  “柳氏祖训,”

  他开口,声音平淡,却精准的掷出这冷僻的族规,如同掷出一枚穿心的箭簇。

  “男子不可读书。”

  萦舟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了。

  他不仅知道宁安与她的情谊,更连姨母所说那点早已被她遗忘的、近乎偏执的族训都查得一清二楚。

  在他面前,她与宁安,都如同透明。

  她垂下眼睫,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皇帝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他指尖拂过那些书脊,

  “既是有训,便当遵从。”

  他收回手,语气淡漠,仿佛在处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些,都撤了吧。或者……烧了更干净。”

  她在心中冷笑。

  呵,好一个“遵从祖训”。

  不过是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抹去宁安在这里存在过的痕迹,折断我可能借以思考、反抗的翅膀罢了。

  姨母只说男子不可读书,不曾说她不可读书。

  若非姨母半途被迫离去,她说过要教她学书的。

  您厌恶的,哪里是书,您厌恶的是任何脱离您掌控的“灵慧”。

  火焰升腾,贪婪地吞噬着宁安抚摸过的书页,映照过笑语的墨字。

  萦舟静观,看火舌如何将道理与温情一同焚为灰烬。

  这不是哀悼,是为天真的自己举行的葬礼。

  当最后一册书卷化为灰烬,她在心中默念:

  “宁安,你看,我们的‘过去’,被他烧掉了。”

  烧吧。

  烧了这些书,也烧掉我最后一点的天真幻想。

  就在这时,皇帝的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冰冷刺骨:

  “你哥哥柳照影,擅动巫蛊,已双目俱盲,形同废人。”

  他向前一步,玄色的身影带来巨大的压迫感,将她瞬间的惊恐与痛苦尽收眼底,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死死锁住她,声音里压抑着翻涌的、近乎刻毒的诘问:

  “你们兄妹,一个个都是这般不计后果!你们那姨母——她当年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萦舟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血色尽褪。

  哥哥……瞎了?

  她感到脑内一阵耳鸣,视野渐渐模糊。

  皇帝的诘问,宛如一只无形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将她拉回现实。

  这双手悍然伸进她供奉着姨母音容笑貌的神龛里,不是盗窃,而是要将那温暖的塑像彻底打碎,再按照他的心意,重塑成一尊充满“鲁莽”与“过错”的罪像。

  一个更荒诞的念头涌上心头。

  雨夜……

  阿婆……

  姨母进京……

  无数碎片在她脑中拼接,皇帝对她们兄妹超乎寻常的“关注”,对这张脸的执念,此刻都有了答案。

  原来,她们兄妹从未被当作独立的“人”来看待。

  他们从出生起,就是一场跨越了时光的、盛大复仇的替代品。

  她抬起眼,第一次,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目光,重新审视眼前这位帝王。

  她看到了完美权力面具下,那一丝因求不得而腐烂的旧伤。

  啊,原来您,也不过是个被困在往事的可怜虫。

  这一瞥,剥开九龙袍,直抵那溃烂的旧疮,滋生出冰冷的平等,与由此而生的蔑视。

  原来这滔天权柄,也填不满心底一道陈年旧疤。

  他凭什么提姨母?!

  他有什么资格用这种语气诘问姨母的教导?!

  她们兄妹,从来都不只是自己,更是某个影子的延续,是皇帝爱恨交织的宣泄口。

  呵……呵呵……

  皇帝的神色忽然柔和下来,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像在分享一个秘密:

  “吓坏了吧?别怕,你们日夜忧惧的‘毒药’……”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窗外,轻描淡写:

  “那让你们战战兢兢、让柳照影那孩子不惜弄瞎自己也要表忠心的‘天南星’……”

  他刻意停顿,满意地看到萦舟的呼吸骤然停滞。

  “不过是太医院用饴糖、蜂蜜,佐以几味宁神药材搓成的丸子。哦,还添了一味朱砂,瞧着喜庆。滋味想必不错,毕竟……是慕别那孩子,亲手为你们‘精心挑选’的。”

  “……”

  萦舟只觉得天地霎时寂静。

  所有的声音——

  自己的心跳——全都消失了。

  糖丸?

  那些啃噬她心肺的恐惧,那些支撑他们兄妹在污浊中爬行的、名为“生存”的全部意义……

  竟轻飘飘地,坍缩成一场……

  甜腻到令人作呕的玩笑?

  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那“毒药”在口中化开时,那丝被巨大恐惧掩盖了的、若有若无的甜。

  原来,从始至终,他们都只是陛下闲暇时,用几颗糖丸就能操控得团团转的……提线木偶。

  而太子殿下,那位看似冷酷的执棋者,也不过是陛下手中,一枚更高级的、却同样蒙在鼓里的棋子。

  她再次垂下头,将所有翻江倒海的情绪死死压住,用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语气回应:

  “陛下教训的是。奴婢与兄长……无知鲁莽,愧对姨母教诲。”

  这句话,她说得恭敬无比,却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冰水里淬过。

  皇帝紧紧盯着她,似乎想从她低垂的眉眼间,找出哪怕一丝属于那个女人的、宁折不弯的影子。

  但他只看到了一片死水般的顺从。

  这顺从,不知为何,反而让他心底那股无名火燃烧得更旺。

  他冷哼一声,不再看她,对喜嬷嬷下令:

  “给她点上守宫砂。”

  “日后,便由你亲自教导萦舟姑娘宫规。尤其是……男女大防,内外之别。”

  守宫砂?

  萦舟几乎要笑出声来。

  好啊。

  就用这抹象征着禁锢与查验的红色,来为我的新生祭旗。

  当那一点殷红在臂上灼烧般凝成,她感到的不是羞耻,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

  很好。

  这不是贞洁的凭证。

  这是仇恨的钤印,是誓言的起点。

  点上也好。

  宁安予我的,是情;

  你予我的,是刃。

  他日此刃锋芒所向,您且静观。

  她抬起头,脸上甚至绽开一个冰冷刺骨的笑。

  “奴婢,”

  她一字一顿,声音轻得像羽,却字字刻骨。

  “谢陛下……教诲。”

  ——

  是夜,终于只剩下她一人。

  一名面生的内侍低着头,悄无声息地步入,将一只素白瓷瓶轻放在案几上,又悄无声息地退去。

  与往常一样,瓶身冰凉,里面是本月“例行”的“解药”。

  在过去,每一次瓷瓶的到来,都伴随着深入骨髓的恐惧与一丝苟活的庆幸。

  她会立刻、顺从地将其服下,仿佛那是救命的甘霖。

  然而这一次。

  萦舟的目光落在瓷瓶上,再无波澜。

  她没有丝毫犹豫,伸出手,不是去拿起,而是用指尖轻轻一推——

  “嗒。”

  瓷瓶倒在案上,发出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宫室中清晰可闻。

  她看也未看,径直走向窗边,推开窗扉。

  夜风涌入,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动她单薄的衣衫。

  月光倾泻,她仰头望向天际那轮冷月,清辉落满她的眼眸,如同瓷屑般碎在眼底。

  良久,直至月亮隐去。

  她返身回来,拈起那只倒下的瓷瓶,走到窗边。

  手臂悬于窗外,五指一松。

  那素白的瓷瓶决绝坠落,被深宫的黑暗无声吞没。没有回响。

  像一个被彻底抛弃的旧日幻梦,像一封掷向深渊的、静默的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