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雨箭-《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

  玄色御马驮着两人,缓辔深入北邙山腹地。

  他的胸膛紧贴着柳照影的后背,将怀中人牢牢困缚。

  他并非纵马疾驰,而是信马由缰,如同巡视自家园林。

  下颌偶尔似无意地蹭过怀中人柔软的发顶,或那枚殷红的耳痣。

  他握着缰绳的手臂,也同时将柳照影纤细的身体圈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姿态里——既是保护,亦是绝对的掌控。

  “瞧,”

  皇帝的声音响起,比在猎场时更低,带着山风般的私密,

  “这山野之气,可比宫里那些金堆玉砌的死物,鲜活多了,是不是?”

  柳照影身体僵硬,试图在那坚实的怀抱与前方的马颈之间,寻一丝缝隙。

  “放松些。”

  皇帝的气息拂过他耳畔,带着捉弄,

  “朕又不会将你摔下去。”

  摔下马,抑或摔出这宠爱的牢笼,结局并无不同。

  见他不语,皇帝似乎更添了几分兴致。

  “听闻目盲之人,耳力与触觉都格外敏锐……”

  他低下头,唇几乎贴上那红痣,声音喑哑,

  “告诉朕,你现在听到了什么?是风过松涛,是落叶归根,还是……朕的心跳?”

  在那龙涎香的包裹下,他“听”到了更多——

  风中的潮湿,腐叶下的泥土,还有自己失控的心跳。

  扑通,扑通。

  一下,一下。

  在隔绝视觉的黑暗里,感官被无限放大,竟于恐惧深处催生出诡异的心安,如飞蛾扑火前的迷醉。

  柳照影的呼吸彻底停住,一种不属于“柳照影”、更不属于“乔慕别”的陌生战栗,自尾椎骨窜起。

  他鬼使神差地,于这令人窒息的亲昵与悸动中,逸出一声依赖般的呢喃:

  “……嗲嗲。”

  这感觉令他悚然——

  既是恼恨身后之人的操纵自如,亦是厌弃自己竟在这虚情假意的温暖里,骨头缝里都透出酥麻。

  话音刚落的瞬间,山风骤停。

  箍在他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紧,力道之大,几乎要折断他的呼吸。

  先前的狎昵荡然无存,只剩淬冰的警告。

  “谁允许你,”

  皇帝的声音冷了下来,先前那丝愉悦的残酷化为纯粹的威压,

  “叫这个称呼的。”

  那一声带着不自知孺慕的“嗲嗲”,尾音尚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弱地颤抖,便如同脆弱的琉璃盏,被这句冰冷的质问精准击碎。

  柳照影只觉得一盆掺着冰碴的水,自头顶猛地浇下,将他那片刻的迷乱与贪恋冲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彻骨的寒。

  方才那点可悲的迷乱被瞬间击碎,取而代之的是无处遁形的狼狈和心口被攥紧的钝痛。

  一股灼热到令他自身都恐惧的恼怒窜上灵台。

  凭什么?

  凭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连当一个合格的玩物,都要遵守他瞬息万变的规则?

  他攥紧了拳,指甲深掐入掌心的旧伤,用疼痛压制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真正的质问。

  也正在这时,天际滚过一声闷雷。

  先前远天积聚的云层,此刻已沉沉压下,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啪砸落,瞬间打湿了尘土与枯叶,激起一片土腥气。

  皇帝几乎是立刻扯过自己宽大的玄色斗篷,将怀中人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住,动作迅捷而精准,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他用自己的背脊,为“柳照影”挡住了最初、也是最猛烈的一阵疾风骤雨。

  被笼罩在充斥着龙涎香味的黑暗与温暖里,柳照影本能地一僵。

  这算什么?

  打一巴掌给的甜枣?

  还是帝王心血来潮的施舍?

  他宁愿被雨淋透,也好过在这般捉摸不定的“恩宠”下,连冷暖都不能自主。

  “抱紧。”

  他命令道,声音在雨声中依旧清晰。随即一抖缰绳,御马立刻会意,小跑着奔向不远处一个可供避雨的山岩凹陷处。

  他将柳照影抱下马,安置在相对干燥的岩壁下。

  自己却并未立刻进去,而是站在外侧,抬手拂去肩甲上的雨水,玄色迅速被浸成更深的颜色,紧贴着挺拔的身形。

  他环顾四周,目光锐利地扫过地形、植被,判断着山洪的可能性与回营的路径,那神态间的熟稔与冷静,绝非久居深宫之人所能有。

  ——那是曾于更恶劣环境中挣扎求生过的人,才刻入骨子里的本能。

  雨幕滂沱,隔绝了天地。

  ——

  雨点初落时,御林军统领便已按捺不住,疾步至太子帐前禀报,声音难掩焦虑:

  “殿下!陛下携柳公子独入深山,未许护卫跟随!如今天色骤变,恐有险情,是否即刻派兵搜寻?”

  乔慕别正凭案审视一幅北邙山舆图,闻言,指尖在紫宸殿与北邙禁苑之间微微一顿。

  他抬眸,帐外天色晦暗,风雨欲来。

  “不必兴师动众。”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点一队亲卫,备弩。孤,亲自去寻。”

  “殿下?!”

  统领愕然。

  乔慕别已起身,玄色大氅在身后划开一道冷冽。

  他行至帐外,翻身上马,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眉睫,却未能模糊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

  雨幕连天。

  逼仄的岩洞内,只剩湿重的呼吸,与洞外逐渐逼近的、窸窣异响。

  皇帝眸光一凛,将柳照影往身后更深处一挡。

  也就在此刻,一道破空之声撕裂雨幕!

  一支造型特异的黑翎箭,携着冰冷的决绝,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近乎优雅的弧度,精准无比地先洞穿了那只刚刚探出草丛的野兽的头颅!

  带着一往无前的穿透力,“噗”地一声闷响,径直钉入了乔玄的左后肩胛——

  角度刁钻地避开了要害

  那箭簇带出一缕鲜红后,去势不息,最终“铮”地一声,擦着柳照影的臂膀,将他月白的衣袖牢牢钉死在了身后的岩壁之上!

  乔慕别松开弓弦的手指稳如磐石,箭离弦的刹那,连他身前的雨幕都仿佛被无形的气场劈开,现出一瞬真空的通道。

  同时,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脏被对穿的碎裂声。

  野兽的惨嚎与雷鸣混杂。

  箭风掠过的瞬间,乔玄肩头猛地一震,闷哼一声,玄色劲装的衣料应声撕裂,鲜血迅速晕开。

  他抬手按住箭疮,指缝间立刻溢满鲜红。

  他低头看了一眼,再抬头望向箭矢来处,唇角竟牵起近乎愉悦的弧度——

  比痛感更先抵达的,是一种久违的、被最锋利的雏鹰啄伤的欣慰。

  他抬起未受伤的手臂,并非为了防御,而是以一种近乎挑衅的姿态,将身后微微颤抖的柳照影更紧地揽向自己,用行动无声地回应洞外的箭手。

  雨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野兽的尸体重重倒地。

  柳照影听到耳畔破空,刹那间被这贯穿性的巨力猛地一拽,臂膀牵连着撞上岩壁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

  他低头,感受到那枚将自己衣袖钉死在墙上的、带着野兽腥气和血腥喂的箭簇。

  他能感受到箭簇的冰冷紧贴着手臂的肌肤,死亡的触感如此清晰。

  然而,比死亡更让他恐惧的,是身前皇帝那具骤然绷紧的身躯,和露出保护意味的姿态。

  他不需要——

  尤其不需要来自施害者的怜悯。

  一个视他为玩物,一个忌他如影。

  他被夹在这对天家父子扭曲的博弈之间,如同一片脆弱的帛,即将被他们的恨意与……那难以言说的、比恨更可怕的情感,彻底撕裂。

  寒意从被钉住的袖口蔓延,瞬间冻结了他的魂魄。

  岩洞外,

  一片死寂。

  所有精锐,都在那破开雨幕的一箭离弦时,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他们自认弓马娴熟,可在太子这一箭面前,他们才惊觉自己所谓的“精锐”是何等可笑。

  对太子殿下根深蒂固的敬畏,与一种目睹神迹般的战栗,在他们心中疯狂滋长。

  几名亲卫不自觉地收紧了握着弩机的手指,指节泛白。

  为首的统领喉结滚动了一下,将头垂得更低,不敢让殿下看到自己眼中无法掩饰的骇然与……狂热。

  雨雾之外,太子手持长弓,玄色斗篷湿透,紧贴精悍身躯。

  他立于滂沱之中,面无表情,唯有一双眼睛,穿透雨帘,直射岩洞深处——

  如同许多年前,那个秋狩的午后。

  只是这一次,被困之人,与引箭相救之人,彻底调换了位置。

  父皇,您看,这一箭……像您吗?

  雨,滂沱不休。

  岩洞内外,三个身影在雨幕中凝固成危险的静帧。

  没有言语,没有更多的血。

  唯有岩壁上那支黑翎箭,兀自嗡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