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天问-《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

  钦天监正来了。

  老者身着深紫星官法袍,袍服上以银线绣着周天星斗,步履沉缓,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星轨之上。

  他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倒映着星图运转。

  他未看榻上形容枯槁的裴季,也未看跪地战栗的陆凤君与静立如松的闻人渺。

  他只对御座上的帝王微微躬身,便径直走向殿宇中央。

  两名随行弟子无声摆开古旧的罗盘、星晷与法器。

  监正枯瘦的手指拂过罗盘天池,指针微颤,却并非指向南北。

  殿内侘静。

  皇帝倚在御座里,手边是一盏早已冷却的茶,目光平静地落在监正身上,如同在看一出期待已久的压轴戏。

  闻人渺垂眸立在一旁,静观其变。

  陆凤君死死盯着监正的动作,仿佛那决定着他是坠入地狱,还是得以喘息。

  恐惧像藤蔓缠绕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

  但一种更强烈的、扭曲的期待在他血管里尖叫——看啊,你终于不再是人群中模糊的一个!

  即便是以罪人之名,你的存在,也终于能在这煌煌天威上,刻下一道属于你的、肮脏却深刻的划痕!

  监正闭目凝神,指尖掐算,口中念念有词,是古老而晦涩的星诀。

  良久,他猛地睁眼,目光如电,直刺向殿外东南方向的夜空。

  “荧惑守心,光色赤芒带血,侵逼帝座!”

  金声玉振,

  “阴夺阳曜,天象示警,主后宫阴气过盛,有邪祟借阴人怨戾,遮蔽圣心恩光!”

  陆凤君浑身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阴人”、“怨戾”,不会是……“逆乾坤”吧?

  监正不看任何人,转向皇帝,深深一揖:

  “陛下,请允臣勘查宫苑,尤以东南方位为重。”

  皇帝抬了抬手,算是准了。

  ——

  监正一行在内侍引导下,沉默地穿行于夜色宫苑。

  至陆凤君宫苑附近,罗盘指针微颤。

  随行宫人适时提及“凤君近侍口出狂言”及“焚香独特”等事,老宦官亦对着风铃喃喃“响得邪乎”。

  监正枯瘦的手指拂过罗盘,面色无波。

  这些线索过于工整,匠气十足,宛如戏台道具,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精心排布过,凑成一份呈给天道的诉状。

  “星辉虽明,亦照拂施尘者期望的角落。”

  他于心中冷哂。

  然而,当他凝神感应,却察觉到一丝不同——东南风中飘来一股混着绝望的酸腐、泪水的咸涩腥气。

  这腥气并非源于此地,它更原始、更绝望,像是从某个灵魂的裂痕中迸发出来,带着强烈的自毁气息。

  他抬头观星,荧惑血色确凿。

  垂眸看向手中罗盘,指针在巽位震颤不休,既指向那人为布局的“怨结之所”,其震颤的紊乱内核,亦隐隐呼应着那股绝望的诅咒能量。

  他沉默良久,脸上是面对天道威严时的肃穆,与一丝对红尘手段的了然。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此番,却是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天道昭昭,人心鬼蜮。

  他敬畏的是煌煌天道,但人心的尘埃,总能巧妙地折射天光,让星辉照向施尘者期望的角落。

  而这一次,尘埃之下,确有一道真实的伤口正在渗血。

  ——

  玉阙阁内,灯火通明,等待着一纸判词。

  就在这短暂的间隙,宋辞如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回到御前,俯身,以蚕丝般的密音低语:

  “陛下,聆风者来报。其一,东宫之人于钦天监查探前……”

  “另安乐宫,半炷香前目眦溢血,状若失明。”

  乔玄眸中闪过一丝的了然,那星光般的笑意一闪而逝,随即重回漠然冰湖。

  那个小东西……自己寻了把双刃剑,挥向了旁人,却也彻底割伤了自己。

  这不再仅仅是后宫倾轧的毒计,而是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不惜自毁也要咬断锁链的反抗。

  愚蠢至极,可那份决绝,倒让他心口那处旧疤隐隐发烫。

  他毕生致力于将活人炼成器物,而他们,竟妄图从器皿内部,生出“自我”。

  可笑。

  钦天监正去而复返,手中未持任何证物,唯有满身清冷的夜露与星辉。

  他行至御前,躬身,声音沉缓却清晰地响彻大殿:

  “陛下,臣已勘验。天象地理,人事异兆,皆已明了。”

  他略一停顿,仿佛在最后斟酌天机的重量,随后朗声道:

  “荧惑守心,阴夺阳曜。木曲巽宫,怨结中窍。非金石之害,乃诅祝为妖。其象幽微,发于阴人内帷,应在东南。”

  判词一出,满殿死寂!

  木曲巽宫?

  东南?

  闻人渺拈着袖间的松塔。

  柳照影、陆凤君……

  东南除了安乐宫和陆凤君的居所,也唯有陛下近些时日新建的听雪轩了,里面只住了一位伶人。

  陆凤君听到这判词,只觉得眼前发黑,一股冷气直窜脑海,呼吸停滞了。

  “木曲巽宫”!

  巽为风,为木,为东南!

  他的名字,他的宫苑方位,皆被囊括其中!

  “怨结中窍”,直指他宫中怨气凝结!

  “发于阴人内帷,应在东南”,更是将源头与方位锁定!

  到底是谁在给他泼脏水?!

  在灭顶的恐惧中,他却还有力气找好最合适的角度,用尽最后力气般抬起泪眼,死死盯向御座上的身影——

  饮鸩止渴般,

  哪怕下一刻就被撕碎,他也想用血肉去丈量。

  “陛下——!”

  见他无动于衷,陆凤君泪如雨下,匍匐向前,声音凄厉得变了调。

  “臣侍冤枉!臣侍岂敢行此逆天之事!定是有人陷害!”

  他抬起头,目光竟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癫狂的勇气和畅快,直刺皇帝,

  “定是有人陷害!东南……木曲巽宫……安乐宫不也在东南吗?定是柳照影!是那个您如今正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的妖孽!”

  “陛下,您为何只看着臣侍?您为何不去看看他?!”

  ——看看我看看我看看我,哪怕是用最厌恶的眼神!

  他喊完最后一个字,喉头突然涌上一股腥甜,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不能在这里吐血,那太像认输了。

  他竟不闪不避地迎着皇帝的目光,胸腔剧烈起伏,仿佛在享受这片刻的、与神只对视的渎神快感。

  膝窝那熟悉的震颤再次袭来,与初入重华殿那日如出一辙。

  但这一次,他任由颤抖蔓延至指尖——这是献给神只的、最诚实的祭品。

  他屏住呼吸,死死盯住御座,几乎能听见自己骨骼在压力下发出的细响。

  不是求生,是求一个印记——

  哪怕是被碾碎成尘,也要让这玄色龙袍记住曾有一粒名为陆槿的沙砾,试图嵌入它的经纬。

  然而,没有。

  御座上的眼神,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陛下始终在不疾不徐地把弄玉扳指。

  眼底只有一片亘古不变的、深不见底的漠然。

  仿佛他刚才声嘶力竭的表演,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连落入眼中的资格都没有。

  这一刻,比任何惩罚都更让他绝望。

  “够了。”

  皇帝的声音不高。

  他的目光掠过陆凤君比裴季还要苍白的脸,最终,在宋辞低垂的眼睑上似有若无地一停。

  ——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