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锁麟-《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

  宋辞早已病愈,重回紫宸殿。

  宋辞悄步进来,手里托着只黑漆盘,盘上卧着只扁圆的暖手炉。

  “陛下,宝华寺今晨送来的经文。”

  乔玄没抬眼,

  “说。”

  “君后每月初九、既望必至,供奉长明灯一盏,皆是……为元后祈福。抄录的经文,也多是《往生咒》《地藏经》。”

  宋辞顿了顿,

  “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些经卷的纸张、墨色,与君后素日所用略有不同。墨里掺了少许青金石粉,光照下有极细的蓝彩。君后宫中的经卷,多用寻常松烟。”

  乔玄敲箭的指尖停了。

  “还有谁?”

  “陆相每月十五,会遣家仆送亲手抄写的经文入寺,纸张墨色无问题。”

  乔玄搁下朱笔,指尖叩着案上那支黑翎箭,目光却落在虚空里——仿佛穿透宫墙,落在东宫某张苍白的脸上。

  那日“杏仁”之后,慕别便称病不出。

  太医日日请脉,回报总是“需静养”。

  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慕别在怕什么,在躲什么,在用那身病骨与沉默反抗什么。

  更知道……自己心底那缕被这反抗悄然挑起的、近乎暴虐的兴致。

  “冬至。”

  “奴才在。”

  “去东宫。”

  乔玄起身,“传朕口谕:太子既‘病’了这些时日,也该见见朕了。朕……去瞧瞧他。”

  冬至垂首:

  “太子殿下近日……似乎畏寒,晨起常有些不适,太医说是气血不调,宜静养。”

  乔玄已经走到殿门边,闻言脚步顿了顿。

  雪光从门外扑进来,将他半边脸照得有些发青。

  “那就告诉他,”

  他声音不高,却压得殿内空气一沉,

  “朕这儿、有暖炉。”

  ——

  东宫殿内炭盆也燃得足,药气却比往日重。

  乔慕别拥着狐裘靠在窗边榻上,手里捏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的雪上。

  影一跪在帘外,声音压得极低:

  “……宝华寺的线断了。陆相那边递话说,近日不宜再动。”

  乔慕别没说话,只将书卷翻过一页。

  “陛下,”

  影一喉结滚动,

  “已经起驾往这边来了。”

  翻书的手停了。

  墨丸蜷在他脚边,听见脚步声,警觉地竖起耳朵。

  乔慕别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殿内熏着降真,但那缕从他自己身体深处透出来的杏仁苦味,却始终缠在鼻尖。

  他想起那枚被渡进口中的丹药,想起皇帝唇齿间灼热的气息,想起那句“赏你的味道”。

  胃里一阵翻搅。

  他睁开眼,将书搁在案上,起身。

  狐裘从肩头滑落,露出里面月白色的单衣。

  小腹已有细微的隆起,被宽松的衣袍掩着,不细看看不出。

  但他自己能感觉到——那里有重量。

  “更衣。”

  他声音有些哑。

  ——

  墨丸忽然浑身毛发炸起,弓背跃至榻前,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呜呜声。

  乔玄进来,带进一股凛例的寒气。

  他没脱氅衣,径直走到榻前,将那卷经卷丢在慕别手边。

  “儿臣参见父皇。”

  他作势要起,声音带着病中特有的虚浮。

  “宝华寺的梅花,今年开得倒早。”

  乔慕别目光落在经卷上,睫毛都没动一下。

  “儿臣卧病,未曾得闻。”

  “是吗。”

  乔玄俯身,手撑在榻沿,将他困在阴影里,

  “你通过闻人渺,在查什么?”

  “父皇明鉴,不过是寻常祈福。”

  “祈福?”

  乔玄忽然笑了,

  “求什么?江山永固,还是……”

  他顿了顿,虚虚点了点乔慕别的心口位置,

  “………父子同心?”

  两人离得近,呼吸几乎交缠。

  乔慕别没接话。

  他伸手,将经卷慢慢卷好,手指抚过纸上的墨迹——那墨渍的形状,像片被压扁的柳叶。

  “父皇既然查了,想必也看到了君后供奉的长明灯。”

  他声音很轻,

  “为元后点的。儿臣只是好奇……元后到底是谁。”

  乔玄眼神沉了下去。

  目光如常扫过殿内陈设,掠过案头码放的奏疏、将尽未尽的药碗,最终落回乔慕别脸上。

  父子之间,一时静默。

  “气色还是不好。”

  乔慕别垂眸,

  “气血虚亏,静养为上。”

  “静养……”

  乔玄缓缓重复,

  “静养到连朝会都免了,连朕……都见不着了?”

  乔慕别眼睫一颤。

  来了。

  “儿臣不敢。”

  他声音更低,

  “只是这副身子……实在不争气。”

  “不争气?”

  乔玄忽然倾身,身影笼罩下来,

  “朕看,是心里有气吧。”

  乔慕别猛地抬眸。

  四目相对。

  皇帝的瞳孔深处,像有两簇冰冷的、恒定的星焰,映着他自己仓皇的倒影。

  “儿臣不明白父皇何意。”

  乔慕别别开脸,喉结微动。

  “不明白?”

  乔玄低笑一声,

  “那日杏仁酪的事,朕依你,未再深究。你倒好,一病便是月余,连面都不露。慕别,你是在躲朕,还是……”

  他刻意停顿,目光如钩,掠过乔慕别松垮寝衣下微微起伏的胸口,再缓缓下移,最终停在锦被遮掩的腰腹处。

  “还是在用这‘病’,跟朕赌气?”

  如蚊簪心,他攥紧了被角,

  “父皇多虑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儿臣岂敢。”

  “不敢?”

  乔玄忽然伸手,不是触碰,而是用指尖拈起乔慕别一缕散在枕上的墨发,绕在指间,慢条斯理地把玩,

  “你如今,还有什么不敢的?”

  发丝被拉扯,带来细微的刺痛。

  乔慕别浑身僵硬。

  “朕今日来,还有件事要问你。”

  乔玄松开发丝,语气忽然转淡,

  “你年纪不小了,东宫却一直空置。前朝已有议论。朕思忖着,该为你选一位太子妃了。”

  太子妃。

  乔慕别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向父皇。

  乔玄却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慈和的审视:

  “礼部递了几个名单,都是世家贵女,德容兼备。你可有中意的人选?若没有……”

  “父皇!”

  乔慕别打断他,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儿臣无意于男女婚嫁。”

  “儿臣如今……这副样子,谈何娶妃?更遑论北境未宁,国事维艰……”

  “无意?样子?”

  乔玄挑眉,

  “什么样子?你是我大隐储君,娶妃延嗣,天经地义。与身子有何干系?”

  “还是……你心里,早已装了别的‘人’,容不下这桩‘体面’的婚事?”

  他明知故问。

  乔慕别胸口剧烈起伏,小腹处传来一阵清晰的悸痛——不知是情绪牵动,还是那团不该存在的血肉在抗议。

  “柳氏女容貌肖似其兄,性子却比她那个哥哥……更干净些。配你,正好。”

  他说“干净”二字时,如同在描述一幅画上尚未着墨的留白区域。

  乔慕别咬牙忍住,眼眶却已逼红。

  “父皇若要逼儿臣娶妻,天下贵女任择。为何偏是她?”

  “为何不能是她?”

  乔玄可轻笑一声,目光悠远:

  “一幅画,总要有些刺眼的留白,些许可惜的破损,才称得上‘生动’。宁安的痛,你的困兽之斗——慕别,这都是朕为这沉闷宫阙,添上的最鲜活的几笔。死?不,极致的情感本身,便是永恒。朕允她们‘活’在这种永恒里,岂非慈悲?”

  目光落回他,拇指擦过他下唇,呢喃道:

  “有些事,拖不得。有些人……也等不得。”

  “父皇若厌弃儿臣,大可废黜。何必……用这般手段折辱。”

  乔慕别声音发抖,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

  “您将宁安置于何地?!她为柳萦舟搏虎,血溅宫闱,您转头却要娶她心尖上的人给儿臣?您这是要逼她去死,还是要逼儿臣亲手剜了她的心?!

  乔玄静默地看着他。

  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因激动泛起的病态潮红,看着他眼底破碎的屈辱与哀恳。

  多有趣。

  乔玄心中那缕躁意,忽然化作了某种餍足的愉悦。

  “宁安不会死。”

  乔玄淡淡道,

  “她会恨你,恨朕,但她会活着。”

  “至于你——”

  “你含着那枚‘逆乾坤’,看着朕的眼睛咽下去的时候——慕别,你心里喊的,是‘父皇’,还是‘嗲嗲’?”

  皇帝凝视着他崩塌的过程,近乎专注。

  像在欣赏自己亲手敲开的蚌壳里,那枚颤抖的珠。

  他的拇指原本用力按在乔慕别下唇,却在感受到那嘴唇无法抑制的颤抖时,指腹松了半丝力道。

  “那日在朕榻上,承欢呻吟、辗转求饶的人……是谁?”

  乔慕别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映着他自己狼狈不堪的倒影。

  呵。

  他在心里笑了一声。

  陛下啊陛下,您究竟是不懂,还是不愿懂?

  您分不清吗?

  分不清此刻站在您面前的,究竟是谁?

  “父皇……”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慕别。”

  “你从小就倔。想要的,不择手段也要得到;不想要的,宁碎不求全。”

  指下力道渐重:

  “那你告诉朕,你现在这副样子……是你想要的吗?”

  墨丸不安地在榻边踱步,尾巴焦躁地拍打地面。

  乔慕别浑身颤抖。

  不是恐惧。

  是更深的东西——是被彻底看穿、连最后一点遮羞布都被撕碎的羞耻与……崩塌。

  “儿臣……”

  他闭上眼,泪水终于滑落,

  “儿臣不知道……”

  “不知道?”

  乔玄不放过他,手指下滑,隔着寝衣,按在他的小腹上。

  掌心温热。

  墨丸甚至向前半步,龇出尖牙,发出一声短促的嘶叫。

  乔慕别的手垂落,指尖陷入墨丸颈后,使其噤声。

  “这里,”

  乔玄感受着掌下细微的悸动,声音奇异地带上一丝沙哑,

  “装着的是恨?是怨?还是……”

  他俯身,吐出最终判决。

  在呼吸交缠的最近距离,皇帝深嗅了一口——他闻到了慕别身上除了药味、降真香外,那一缕独属于这个儿子的、记忆深处幼时病中曾有的、微涩的气息。

  这气息让他的话语在最终落定时,喉结难以察觉地滚动了一次,像是将某种翻涌的异样强行咽了回去。

  “是朕的骨血,和你……乔慕别,偷来的、见不得光的……痴妄?”

  痴妄。

  对权力的痴妄。

  对那份永远不可能得到回应的、扭曲情感的痴妄。

  所有伪装,所有算计,所有自以为是的清醒与反抗,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不再是太子,不再是棋手,甚至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

  他只是被父皇捏在掌心、赤裸颤抖的一团血肉。

  “是。”

  他从口中吐出陌生的声音,

  “儿臣爱父皇。”

  墨丸凑近,用湿凉的鼻尖轻轻去蹭乔慕别的手背。

  一下,又一下。

  “爱到……甘愿吞下逆乾坤,爱到想为父皇诞下子嗣。”

  他笑着,眼泪却流得更凶,

  “这样,父皇可满意了?”

  他伸出手,不是推开,而是紧紧抓住了父皇玄色的衣袖。

  “儿臣只知道,是您把我逼成这样的。是您让我除了变成另一个‘柳照影’,别无他法靠近您!是您让我除了……别无他法留住您看一眼!”

  他嘶吼出声,却一步未退。

  “这个悖逆人伦、雌伏孕子的储君,这个您亲手浇灌出来的怪物——是您要的吗?!”

  他突然失声。

  乔玄垂眸,手仍按在他腹上,没有移开。

  甚至在那剧烈的颤抖中,施加了更稳定的、近乎镇压的力量。

  “是。”

  皇帝回答,单字,清晰,没有任何犹豫。

  “……朕允你留着。毕竟,这世上最了解你、也最能‘容纳’你一切不堪的,除了朕,还有谁呢?只是记住,既然选择了让朕‘容纳’,那么是甜是苦,是荣是辱,便都由不得你了。”

  “意外既成,便是永恒。记住,从你选择成为‘意外’那刻起——”

  “你,连同这里的一切,都归朕所有。”

  皇帝的手缓缓上移,掠过胸膛,最终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

  “搬来紫宸殿。”

  乔慕别瞳孔骤缩。

  “父皇!”

  “怎么?”

  “您是不是分不清?”

  “分不清躺在那张榻上的,到底是柳照影——”

  “还是您的儿子,乔慕别。”

  “您对着那张脸,叫‘慕别’的时候……”

  他盯着皇帝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心里想的,到底是谁?”

  乔玄没动,也没说话,只看着他。

  殿内的寂静忽然变得具有了厚度和重量,连炭火爆裂的声音都被吸入了某种真空。

  皇帝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乔慕别的脸,落在了他身后无限遥远的某个点上,又或者,是落在了时间本身的结构上。

  良久,他才将视线“拉回”,重新聚焦在这张脸上,

  “有区别么?”

  “都是朕的。”

  乔慕别笑了,这次真的笑出了声。

  “是啊……都是您的。”

  他抬手抹了把脸。

  指尖触到一片湿冷,分不清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乔玄忽然勾了下唇角。

  “不过,你若在意——”

  施舍道:

  “安乐宫,朕不会再踏足半步。”

  “朕要看着的、碰着的、夜里拥在怀里的——”

  “从今往后,都只能是你。”

  乔玄侧过脸,余光扫过他瞬间僵硬的侧影,

  “不愿与朕同住?”

  他像是听到了最不可理喻的笑话,

  “同住?您将儿臣置于何地?”

  “父皇若真想念儿臣,”

  他挤出一抹讥诮,

  “大可常去安乐宫。那儿有个现成的影子,任您摆布,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置于何地?”

  “朕将你,”

  他抬手,指尖拂过乔慕别苍白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瓷器,

  “置于朕的眼皮子底下。置于紫宸殿。置于——”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朕的榻上。”

  乔慕别浑身一僵。

  “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