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烛阴-《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

  雪是擦黑时下的,起初只是盐粒似的霰子。

  到了后半夜,已经能没过脚踝。

  悄然覆盖了堕星滩这个蜷缩在两道山脊夹缝里的鬼地方。

  陈十九蹲在马棚的草料堆后头,把最后一块硬饼塞进嘴里,就着皮囊里的冷酒吞下去。

  胃里沉,但不暖。

  他裹紧磨得发亮的羊皮袄,听着隔壁大堂的动静。

  划拳,骰子响,还有刘把总那鸭子似的笑声。

  那声音属于刘把总——或者说,曾经是刘把总。

  现在,这人脱了官袍,手下那几十号“亲兵”也换了装束,押着的却是本该送往边军的制式弓弩和锁子甲,还有十几口贴着封条的箱子。

  陈十九知道里头是什么——他在边军待了十年,太清楚了。

  那是喝兵血,是卖祖宗,是断送前线袍泽性命的黑心钱。

  他也曾梗着脖子质问过,换来的是一顶“克扣军粮、意图哗变”的帽子,和一道格杀勿论的军令。

  他杀了两个来“执行军法”的同袍,逃了出来,像条野狗一样在这堕星滩混着,给这些黑心的走私贩子当临时护卫,换一口馊饭,活一天算一天。

  “十九!”

  王五喷着酒气踹开棚门,

  “睁大眼!货丢了,老子扒你的皮填坑!”

  陈十九没吭声,手摸上腰间断刀的柄。刀是凉的。

  他知道,等货出手,自己这种知道太多的,也该填坑了。

  雪越下越厚,把声音都吞了。

  大堂渐渐静了,只剩鼾声。

  值夜的伙计缩在柜台后打盹,檐下那盏灯笼的光晕,在风雪里缩成一团昏黄。

  然后,声音来了。

  马蹄踩在深雪里,闷响。

  脚步声从四面巷子围过来,急而杂。

  陈十九脊背绷紧,滚到马槽后,透过板缝看。

  不是兵。

  是马匪。

  “一阵风”的人。

  二三十号,牵着马,提着刀,堵死了客栈前后门。

  领头的独眼彪裹着狼皮,鬼头刀在雪光下反光。

  “刘老狗!”

  独眼彪啐了一口,

  “滚出来!收冬敬了!”

  大堂里乱了一下,刘把总的声音尖起来:

  “独眼彪!老子往日没短过你的孝敬!你这是要撕破脸?!”

  “往日是往日。”

  独眼彪咧嘴,

  “今年风雪大,弟兄们嘴多。听说你这次油水厚,分润点,不过分吧?”

  话音没落,几个马匪抬脚就踹门。

  门栓呻吟。

  陈十九的心沉到底。

  黑吃黑。

  他握紧刀,没有道义,没有规矩,只有谁刀更快。

  无论哪边赢了,自己这种小卒子都是最先被灭口的。

  门轰然洞开。

  寒风卷着雪灌进去。

  吼叫,刀砍进肉里的闷响,弩箭钉进木头的颤音。

  陈十九看着一个熟脸被砍翻,肠子流在雪地上,冒着热气。

  王五吼着冲出来,一支弩箭钉穿他喉咙。

  他倒下,眼瞪着棚顶。

  陈十九没动。

  他看着。

  边军的弩,杀了边军同袍。

  为了钱,为了活。

  真没意思。

  他松开了握刀的手。

  死吧,死了干净。

  烂透了。

  就在他闭眼的刹那——

  所有的光,灯笼、火把、将熄的炭盆,光焰齐刷刷一扭,全转向一个方向。

  那棵不知枯死了多少年、枝桠狰狞如鬼爪的老槐树。

  树下站着个人。

  高大,旧斗篷深得像夜。

  风雪绕着他打旋,沾不上身。

  脸上覆着木刻的面具,遮了半张脸。

  张老三眯起眼,才勉强认出,那蛇身盘绕为纹……

  是庙里壁画上,年代久远、掌管时序晦明的……烛龙?

  手里提着一对锏。

  玄黑,四棱,无锋。

  压在他手里,像提着两段黑夜。

  但被那扭扯的光照着,锏身上有暗红纹路在缓缓流动,像血在冻土下苏醒。

  他没动。

  但客栈里外的厮杀,猛地停了。

  所有人都看过去,像被那对锏摄住了魂。

  独眼彪先醒过来,压住心悸喝问:

  “哪条道上的?‘一阵风’办事,识相的就滚开!”

  木面人(陈十九在心里姑且这么称呼)没有回应。

  他抬起左手,五指从蜷到展,做得很慢,很清晰——像沉睡太久的东西,第一次睁眼。

  就在他指张开的瞬间——

  他身后高处的黑暗里,屋脊上、巷角,几十点寒星同时亮起。

  弩箭的镞尖,冷冰冰指着每个马匪头目的咽喉、心口。

  没一丝晃动。

  是军中精锐才有的死寂。

  独眼彪的冷汗透了内衫。

  这不是一般土匪。

  木面人动了。

  他迈步,靴子踩雪咯吱响。

  人群自动分开。

  他走到独眼彪面前,停下。

  目光(如果木面后有目光的话)似乎落在地上——

  那里躺着刘把总肥胖的尸体,腰间一枚铜鎏金的腰牌滑落出来,上面刻着他的官职和姓名。

  他用右锏尖挑起牌子,悬在独眼彪眼前。

  开口。

  声音透过木面,低沉,带山响:

  “尔等食民脂民膏,冠以此名,却行鬼蜮之事,戕害本该护卫的黎民。”

  “脏了。”

  手腕一翻。

  用锏最厚的棱角,抵住牌面,碾下去。

  “嘎吱——滋——”

  金属扭曲、碎裂、剥落。

  字迹没了。

  他震腕,一撮金绿混杂的碎屑,簌簌落进风雪。

  全场死静,只有喘气声。

  他收回锏,转向所有人:

  “记住今天。”

  “往后,堕星滩的‘时辰’,由我‘烛阴’来定。”

  烛阴。

  陈十九心头一跳。

  钟山之神,睁眼为昼的那个烛阴?

  闻人九晷不再多说。

  朝身后偏了下头。

  几个同样装束的人影上前,清点货物,分门别类。

  有人给伤者止血喂药,无论哪边。

  一人走到独眼彪面前,扔下个粗布袋子。

  “干粮,伤药,铜子。”

  声音平直,

  “带你的人滚。再来,碎的不止是牌子。”

  独眼彪脸色死白,看看地上那摊碎屑,看看那对黑锏,弯腰麻利捡起袋子,低吼:

  “走!”

  马匪们互相搀着,拖尸,狼狈没入风雪。

  闻人九晷这才转身,目光扫过那些残兵,最后落向马棚。

  “你们,”

  他开口,

  “是继续当狗,等着不知道哪一天,被新主子宰了吃干净;还是,跟我走。”

  他顿住,字字砸地:

  “去挣一条,名字握在自己手里,死活由自己定的——活路。”

  风雪卷过他斗篷,身后枯枝乱晃。

  他纹丝不动。

  陈十九看着锏上流动的暗红,看着木面后那片看不见的深黑。

  他想起王五喉头的血沫,想起边关冻硬的同袍,想起自己这大半年野狗似的日子。

  名字?

  活路?

  他舔舔裂开的嘴唇,尝到铁锈和雪味。

  然后,他撑着冻麻的腿,站起来,拍掉草屑,握紧豁口断刀,一步一陷,走出马棚阴影,走到雪地中央,走到那人三步外。

  低头,用尽力气才让声音不抖:

  “我跟您走。”

  闻人九晷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似有颔首。

  转身,带人往镇外风雪深处去。

  陈十九吸口冷气,跟上去。

  身后,又有几个残兵,犹豫着,也跟了上来。

  一行人消失在雪夜里。

  许久,才有镇民探头。

  雪地上只剩血迹和乱印。

  那棵枯槐树干上,被人用焦炭画了个图案——

  环首衔尾的蛇,中间贯着一柄无锋锏。

  旁边一行字:

  飞光过处,昼夜由我。

  风雪很快盖了大部分痕迹,但那图案和字,像烙进了木头。

  天快亮时,货郎看见了它。

  几天后,“烛阴爷睁眼,飞光客改天”的传闻,就在堕星滩和更远的山路间传开了。

  越传越玄。

  而那位“睁眼为昼,闭眼为夜”的烛阴爷,和他那对“破名锏”,才刚刚踏上他“重定时辰”的漫漫长路。

  陈十九深一脚浅一脚跟在队尾,看着前面那个风雪不侵的背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世道,或许真要变了。

  哪怕,只是从这冬夜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