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香篆-《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

  他临摹得极其专注,以至于当那月白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门光影交界处时,他竟未第一时间察觉。

  靴底落在厚毯上,声响被吸附,只余一阵香——并非龙涎,是清苦的松木气,间或一缕降真余韵。

  柳照影笔尖一顿,墨迹在最后一横上微微洇开。

  他未抬头,脊背却已绷紧。

  乔慕别的目光先落在那张写满字迹的宣纸上,墨迹未干。

  初看生硬,却已竭力摹出了那份“瘦硬”的形,甚至在几个转折处,因书写者心绪激荡,意外迸出几分原帖没有的、孤注一掷的尖锐。

  很好。

  他行至案前,并未先看柳照影,而是伸出两指,拈起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就着灯光,细细端详。

  “临得不错。”

  “这一笔,力透纸背。”

  他的指尖,虚虚点在那“警”字。

  “心中仍有惊雷,方能写出这等‘切玉’之声。”

  他放下纸,目光终于落在柳照影低垂的面上,掠过他青衣之下难掩的疲惫痕迹。

  “只是这‘雷池’二字,笔势犹疑,边框虚浮。”

  他忽然伸出手,并非触碰柳照影,而是直接握住了他搁在案上的那支笔。

  手指覆上柳照影方才握笔的位置,温热的指腹贴上微凉的皮肤,覆盖,包裹。

  “看好了。”

  他低语,另起一行,挥毫落墨。

  笔走龙蛇,依旧是那瘦金风骨,却比字帖上更为恣意。

  他写的,并非字帖旧文,而是新句:

  「池虽名雷,终为死水。既见沟渠,何妨导引?日月之辉,流经吾掌,光影之形,由吾界定。」

  最后一笔落下,他手腕一振,笔尖离纸,一滴饱满的墨,“嗒”地一声,恰好坠在柳照影方才临摹的“雷池”边框之上。

  墨晕迅速洇开,将那犹疑的边框,彻底吞没。

  乔慕别搁下笔,指尖收回时,仿佛无意般,用指背极轻地拂过柳照影的手腕内侧,留下一线属于墨与松木的触感。

  “临帖,不仅要摹其形,更要会其意,夺其神。”

  他声音平静,

  “他的痛,你临摹了。很好。”

  “现在,该学学如何……驾驭这些痛,乃至,驾驭那赐你痛苦、亦赐你‘不必再学’之人。”

  殿内,原有的一丝龙涎腥气,被他带来的松木冷气侵扰、分割。

  他站得近,那气息便无声地笼罩下来。

  “吓着了?”

  他开口,声音比平日低沉些许,在寂静中裹上一层近乎温柔的错觉。

  “疼吗?”

  他没有等待回答,目光已移向一旁镜台。

  镜中映出两人一坐一立的身影,以及柳照影领口未能完全遮掩的、一点刺目的瘀痕边缘。

  他走近,月白的袍角扫过柳照影的膝头。

  俯身,指尖悬在那瘀痕上方,并未触碰,只虚虚描摹其轮廓,带来无形的压力与微痒。

  柳照影肩头微缩,呼吸屏住。

  恰在此时,秋月端药而入,见状垂首疾步近前,将药碗置于案上,便匆匆退至帘外。

  乔慕别直起身,不再看那伤痕。

  他走回案边,端起药碗,却未立刻喂药,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鎏金香盒,拇指推开盒盖,捻出一小撮深褐色香末,投入一旁温着的铜手炉中。

  “啪”一声轻响,香末触炭。

  起初并无烟,只有一丝极锐利的气息钻出。

  是降真香,却非此前所燃的任意一种。

  而是纯度极高、近乎暴烈的味道,带着原始木质的辛冽,芳烈而清。

  乔慕别这才端起药碗,举至唇边,浅啜一口试温。

  喉结微动,片刻,他方舀起一勺,递至柳照影苍白的唇畔。

  “饮。”

  药汁苦涩,柳照影依言吞咽。

  喂尽最后一口,乔慕别放下碗,用自己月白的袖角内里——而非帕子——替他拭去唇角药渍。

  动作堪称仔细,袖料柔软的触感与那不容拒绝的力道形成微妙反差。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退开。

  降真香的气味已浓郁起来,蜜香弥漫,缠绕周身。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停在柳照影面前。

  “手。”

  柳照影迟疑一瞬,将微颤的手放入他掌心。

  乔慕别握住了,牵引着他站起身,走向那面明亮的镜前。

  他自身立于柳照影侧后方,身形在镜中构成一个半笼罩的、极具压迫感的轮廓。

  两人身影在镜中重叠,一青一白,被身后铜手炉中逐渐升腾的、笔直如线的烟柱衬着,如置身于一场无声的祭仪。

  镜中的太子微微低头,下颌几乎抵着柳照影的发顶,目光锁着镜中那张泪痕犹存的脸。

  “孤的人,”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气息拂动柳照影耳际的碎发,

  “岂容他人这般作践。”

  “孤所有之物,纵有损益,亦当由孤定夺。他人擅动……”

  他略顿,镜中目光如冰刃刮过柳照影颈侧瘀痕,

  “……便是越界。”

  柳照影睫羽低垂,在镜中与那冰冷的视线一触即溃。

  他向后,稍稍挪了半分,让自己的背脊,轻轻靠上了身后坚实的胸膛。

  让镜中的自己更清晰地处于太子身影的界定范围内。

  “冷吗?”

  太子的手臂环了上来,并非拥抱,而是以一种稳固的、支撑般的姿势,虚虚拢在他的身侧,掌心隔着衣物,停在他的腰际。体温与力量透衣而来。

  “孤替你驱驱寒。”

  降真香的气味无孔不入。

  现在已变为椰香、奶香

  它不仅弥漫在空气里,似乎也沾染了太子的衣袍、皮肤、乃至呼吸。

  柳照影被这气息包裹、侵染。

  “看着我。”

  太子命令,目光在镜中相遇。

  “记住这种感觉。”

  他的手臂收紧了些许,让柳照影更清晰地感受到那份禁锢般的庇护。

  “是孤在护着你。”

  他重复,每个字都钉入柳照影的骨髓,

  “不是他。”

  柳照影在他气息的笼罩下细微地颤抖。

  他抬起眼,望向镜中,很快便受惊般垂下。

  他偏过头,将泛红的脸颊,轻轻贴向太子环在他身侧的手臂,月白衣料上的降真香,混杂着松香与体温,充斥了他的感官。

  “殿下……”

  声音哽咽,劫后余生的恐惧、暴力的余悸、以及此刻这种被强大存在“标记”与“收纳”带来的扭曲安全感,搅拌在一起。

  “从今日起,你在‘他’面前如何,悉听尊便。”

  太子的指尖点上他的额头,力道不轻,带着告诫的意味,

  “但在这里,记住你是谁——”

  他的指尖下滑,虚虚点在他的心口,又缓缓下移,最终隔着衣物,停驻在小腹之上,掌心温热。

  “——你是孤的韫光。这里,连同你这个人,都是。”

  白日强撑的表演、崩溃的质问、死寂的顺从……

  所有铠甲在这宣判般的话语和无所不在的降真香气中碎成齑粉。

  柳照影看着镜中花影,眼圈迅速泛红,泪水无声涌出。

  “哭什么?”

  太子的声音似乎缓和了一丝,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侧转过来。

  替他拭泪,随后指腹抚过他红肿的唇瓣,力道轻柔。

  “你如今,不是一个人了。”

  柳照影摇头,又点头,泪水涟涟,语无伦次:

  “不,殿下在,就不疼了……这里,殿下护着……就不怕了……”

  乔慕别凝视着他泪眼朦胧的脸,似乎想从中找出任何伪饰的裂痕。

  但最终,他只是极轻地嗤了一声——

  那声音太短,太轻,与其说是嘲弄这脆弱,不如说更像……

  他松手,转而用掌心完全覆住柳照影护着小腹的手背,热度传递。

  “明日,允你去瞧瞧你妹妹。孤会安排。”

  柳照影瞳孔微缩。

  低头,垂眸,泪落入衣襟。

  “他予你以伤,朕便予你以‘去处’。孰为雷霆,孰为荫蔽,你当心中有数。”

  “这是赏你的。”

  太子指尖于他手背处,极缓地画了一个圈。

  “因为今夜,你让朕看到了……‘韫光’该有的样子。”

  他倾身,降真香的气息更为浓烈地将柳照影笼罩,话语烫入耳膜:

  “以后,也要这么‘乖’。”

  柳照影彻底怔住。

  降真此刻才被逼出本味——气凉味辛,足以透关窍,达百骸。

  所有的“乖顺”,都是为了换取这片刻的喘息,以及……或许更重要的,那被纳入羽翼下“庇护”的错觉。

  他垂下眼,将所有的惊悸、感激、醒悟与恐惧的战栗,都埋进低顺的眉眼里。

  他更紧地靠着身后的人,仿佛要从那清苦而强大的气息中汲取唯一的热源,声音闷而柔顺:

  “谢殿下……奴,记住了。”

  乔慕别似乎终于满意。

  他最后揉了揉柳照影被泪水和汗意浸得微潮的发顶,动作带着一种掌控者特有的、施恩般的随意。

  “记住就好。”

  他松开了手,退后半步。

  体温撤离的瞬间,柳照影裸露在空气中的后颈与腰际皮肤,骤然泛起一小片细微的栗粒。

  那层刚刚被捂热的、无形的茧被突然抽走,凉意乘虚而入。

  满室弥漫的凉苦,已深深浸入柳照影的衣袍、发丝、乃至每一次呼吸。

  它像一层无形的囚衣。

  “以后,私下只燃此香。”

  铜手炉中的香末仍在静静燃烧,青烟笔直。

  两人的身影稍稍分开,镜中影却被那缭绕的烟缕缠绕在一起。

  有些气息,如影随形,深入肺腑,日夜提醒:

  你属于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