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临摹(加)-《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

  檐角风铎凝涩,暮色在阶前积成一层暗金的淤。

  乔慕别行至东宫正门,月白的袍裾在门槛将过未过的瞬间,滞住了。

  不是他停步,是影子先于主人,察觉了另一道影子的存在。

  身后老树下,暗一单膝触地,头垂得极低,姿态恭顺。

  “殿下。”

  声音轻,却刚好能截断脚步。

  乔慕别未回头,目光仍落在前方通往安乐宫的、被暮色浸透的漫长宫道上。

  不等暗一开口,

  “不必藏。”

  哇塞殿下,未卜先知啊!!

  乔慕别停顿一息,

  “让他知道。他只会以为……孤是去补刀,而非救火。”

  乔慕别转身,看向树下的暗一。

  “父皇近日心绪不宁,耳目……想必格外灵敏。你行事,需更‘谨慎’些。”

  殿下这是在关心他,是吧?

  “是!!!”

  暗一垂首领命,心里的小算盘已经噼里啪啦响成了除夕夜的炮仗,但那句听不出温度的“叮嘱”,却像一颗小石子,在他心湖里激起了半点不一样的涟漪。

  他迅速将这异样按捺下去,专注于任务:

  御前那头,得让这消息看起来像是小的拼掉半条命、从东宫门缝里扒拉出来的!最好再沾点灰蹭点伤,添油加醋、胡编乱造,方能让陛下看得高兴。

  回东宫,此信须不惊不扰,是他将“不必藏”三字化入陛下棋路的。好让殿下知他暗一是极有用的!

  内心小人搓手手:

  一份工,双倍粮,更能窥棋手对弈之妙。

  此中刺激,京城无二。

  面上仍须绷紧,方显专业。

  嘴角已然不受控地翘翘。

  我暗一一生,真是如履薄冰!

  光影乱了一瞬。

  乔慕别凝视暮色,仿佛看到了紫宸殿中,他的父皇听闻此讯后,或许会露出的那种神情——不是警惕,而是一种了然于胸的、略带倦怠的嘲讽。

  「看,」

  父皇或许会想,

  「这孩子终究是沉不住气了。去寻那影子的晦气么?也罢,由他去吧。影子而已。」

  阶前空余暮色流淌,风铎依旧无声。

  这一次,他要让那“沟渠”记住,是谁在它即将干涸断流时,注入了第一道活水——哪怕这活水,也带着刺骨的冰寒与不容拒绝的意志。

  就在他举步的刹那,脑海中却无端闪过一个破碎的念头:那影子在阅读这些字句时,脸上会是何种神情?是恐惧,是了然,还是……共鸣?

  这念头滑过得太快,未及捕捉便已消逝。

  他蹙了蹙眉,将其归咎于连日筹谋的疲惫。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更驯服、更通透的容器,仅此而已。

  他迈步,踏入暮色。

  ——

  同一片暮色下,安乐宫。

  室内梨花甜香未散,混入一缕墨香。

  柳照影独坐案前,解开白纱,丢至一旁。

  他眼前并非琴谱,而是一册新裱的字帖。

  字迹瘦硬峻峭,锋芒内敛却力透纸背,如断金切玉——是太子的笔迹,却非往日所见的任何公文奏对。

  这是殿下……独独给他的。

  帖文内容,并非经史子集,亦非诗词歌赋。

  而是一段段断续的、私密的、宛如日录手记般的文字——

  或者说是一篇以日记形式重写的“旧日心事”。

  在那些语义飘忽、近乎谵语的段落,字间距变得有些拥挤或疏离,仿佛抄写者本人也曾在此处,与过去的鬼魂一同停顿、喘息。

  墨是新研的,纸是新裱的,但字里行间试图封存的,却是过往岁月里那些潮湿的瞬间。

  「……不要杏花!糕……甜……喘不过气……谁在笑?(后涂抹)」

  “梦见生母。她面容模糊,只余一片雪地。我大概……本就是雪做的,看似皎洁,实则寒透,遇暖即化。”

  「太傅讲‘孝悌’。我于父皇是‘可塑之材’,于六弟是‘需防之兄’。孝悌何在?在棋枰胜负间耳。」

  「……霰雪叩窗,声若碎玉。宫漏绵长,愈显衾寒。今日《贞观政要》读至“水能载舟”,忽觉可笑。吾非舟,彼亦非水,乃池中囿物,纵有风起,不过激浊扬清,终难越雷池一步。何谈载覆?」

  ……

  「……聒噪。真想用那支黑翎箭,一支,钉死一只。殿檐下的雀,还有……镜子里那只。」

  “试弩。箭离弦时,想的是:若靶子是命运,我能否射穿那既定轨迹?”

  「……肩伤遇阴雨,酸痛彻骨。忆少时习射,彼曾亲手调弓弦,赞吾‘目光如隼’。今隼困于金笼,调弦之手,亦成握缰驯隼之手。时移世易,岂独草木?」

  (雨日旧疾,竟似比君恩更守信)

  「盥洗时望镜,忽觉颈侧血脉青黑蜿蜒,似地图上疆界。我的皮肉之下,是否早已被墨线勾勒成一座微缩宫城?」

  「……闻裴氏子又得新宠。明珠暗投,光焰徒灼其身。吾视之,如鉴昨日之吾。可悲,可悯,更可……警。」

  “翻阅旧档,见‘杯酒释兵权’处朱批:‘过柔’。父皇,儿臣若行此事,当以‘药酒’。”

  「东宫新植松树,姿态遒劲,却被铁架固定。美其名曰‘扶正’。与我何异?」

  「或许我并非雪做。是冰。雪能覆物,冰……只能割伤靠近的人,同时让自己碎掉。」

  ……

  那些“妄念”与痛苦,被如今这双掌控乾坤的手,以冷峻到近乎残忍的笔锋,重新勾勒出来。

  亦是殿下亲手递来的一把钥匙——一把打开他过往囚笼,让影子窥探其中阴霾的钥匙。

  柳照影的手指拂过纸面,指尖能感受到墨迹凸起的细微轨迹。

  他想象殿下在夜深人静时,对着旧稿,一字一句将它们重新“生产”出来的情景——那不仅仅是一种书写,更像一种仪式,将那些散乱的、危险的私语,通过笔尖再次召唤到现世,并赋予它们新的、指向他的使命。

  目光停在被涂抹的墨团,殿下连这种“不完美”和“中断”都复制了下来。

  他调整呼吸,将自己白日里几乎被碾碎的神魂,一点点收拢,试图注入笔端。

  他正在临摹。

  一笔,一划。

  “他抚过黑翎箭的指纹,比抚过我肩章时更温存。利器胜于骨肉。”

  柳照影僵在那里,不是因为临摹出错,而是因为在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里,竟有一处疼痛,与字迹背后的灵魂,产生了如此确凿无误的共振。

  原来,连这具皮囊的痛觉,都早已被铭刻进相似的印记里。

  呼吸至此,才真正地、彻底地窒住了。

  是了。

  「得赠松塔。鳞片层层,心如之。不知剥至最后,是仁,还是空?」

  笔尖悬停。

  松塔。

  ——他也有一个。

  就在琴案上。

  是秀行千里迢迢,命人从江宁古柏下拾来,盛满一车,送予“柳兄”的。

  殿下的松塔,也是来自江南吗?

  笔尖落下,开始临摹“松”字的木旁。

  殿下,您收到它时,可曾感到片刻的温暖?如我收到时一般。

  临至“塔”字,最后一横需用力拖出。

  可我的温暖,是偷来的。

  偷了秀行对“柳昀”的信,偷了您或许曾有过的暖。

  “鳞片层层,心如之”

  我的心,亦如这松塔。

  层层包裹,坚硬示人。

  只是殿下的塔中,或有苦涩的仁,或最终是空。

  而我的……

  “不知剥至最后,是仁,还是空?”

  临摹这最后一句问话时,他忽然觉得,自己正在作答。

  他用自己全部的存在,给出了答案。

  笔下的墨迹,随着心绪陡然变得沉重、艰涩。

  殿下,我便是您剥开的那枚松塔。

  您亲手,一层,又一层。剥去‘柳照影’的怯懦,剥去对父皇的妄念,剥去独立的形骸……

  如今,我快被剥尽了。

  您看,里面没有仁,也没有空。

  只有一片、照见您孤独模样的——镜影。

  他阖眼许久,又提起笔继续临摹。

  「……目光如隼。」

  仿佛自己也成了那被赞过、又被困住的隼。

  「……可悲,可悯,更可……警。」

  在反复书写这些属于殿下的旧痛与冷眼时,他自身的惊悸、屈辱、乃至那沦为“沟渠”的无望,似乎找到了一个暂且安放的框架。

  痛苦被文本化、被形式化后,那灭顶的、无处着力的恐慌,竟奇异地平息了些许。

  他不再是独自溺毙在无明恐惧中的影子,他正在一笔一划地,走进殿下曾走过的荆棘路。

  哪怕这条路是殿下为他画定的,哪怕这“共苦”本身亦是另一种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