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安神-《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

  安乐宫的晨昏,总是浸润在梨香里。

  今日,这香气里又混进了另一种味道。

  面前药盏乌沉,映不出人影,只散出一股被刻意调和过的气味——

  清苦底子里,掺着一丝熟杏埋进甘草般的、甜得发涩的味儿。

  热气已散了大半,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膜。

  柳照影坐在案前,覆眼的素白纱带下,唇色淡得近乎透明。

  秋月垂手立在一旁,姿态恭敬,声音温顺:

  “娘娘,药快凉了。”

  他没动。

  那药味……与往日不同。

  不是惯常安神汤的甘涩,而是一种透着属于根茎泥土的腥气。

  更深处,却渗出一丝熟悉的、绝不该出现在此处的气息——是降真。

  那气味极淡,却能刺入鼻腔,瞬间将他拖回密室铜镜前,呼吸被扼住的瞬间。

  闻久了,胃腑深处便泛起一丝熟悉的抽搐。

  这感觉近日常有。

  不止是对药,有时闻到浓郁的熏香,或是膳房送来的油腻羹汤,喉头也会无端地发紧。

  “娘娘?”

  秋月又唤了一声,声音里添了恰到好处的担忧,

  “太子殿下特意吩咐……”

  他眼前倏地闪过密室铜镜前,太子那双映着破碎烛光、冷如寒潭的眼睛。

  那目光也曾这样“吩咐”过他,要他看清自己是谁。

  殿内并未燃香。

  可那缕幻觉般的降真气息,却如附骨之疽,缠绕在梨香与药味之间,挥之不去。

  它让他指下瓷碗的凉,都有了确切的形状——他指尖的轮廓。

  “这药需趁温热服用,效果才好。奴婢瞧着您近日总睡不安稳,这药是东宫库里的珍品,最是宁神定魄。”

  柳照影颤抖了一下。

  他端起碗。

  瓷壁凉得像蛇鳞。

  每日一碗,从无间断。

  秋月看着,太子隔着宫墙看着。

  这不是药,是灌进他喉咙的、另一重规矩。

  药气冲入鼻腔,那股反胃的感觉更明显了。

  他屏住呼吸,仿佛要潜入深潭。

  药汁黏稠,滑过喉舌时带来轻微的灼刺,不似汤药,更像印记。

  汤药入喉,滑过食道,落入胃中。

  一股沉闷的暖意裹挟着那丝令人不安的降真气,在胃腑深处化开。

  激起的却是一阵近乎条件反射的抽搐——

  那是他的身体,在排斥这份被强灌进来的“规矩”。

  他放下碗,秋月立刻递上清水和蜜饯。

  他摆手推开,只接过清水漱了漱口。

  蜜饯的甜腻,此刻只会让胃里更不舒服。

  “殿下可要用些点心压一压?”

  秋月问。

  “不必。”

  他声音有些哑,

  “近日总是困倦,”

  他轻声说,像在自语,又像解释给谁听,

  “这药……似乎比往日更安神些。”

  秋月收拾药盏的动作一顿,声音依旧平稳:

  “娘娘心绪耗损,需加意调养。这方子里添了几味宁心固本的药材,故而效力厚些。”

  “撤下去吧。”

  秋月不再多言,悄步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

  唯梨香、药味、幻觉般的降真,构成一种独属于他的、日渐沉重的氛围。

  一种深沉的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更深处,小腹却揣着一团陌生的、缓慢燃烧的暖胀,像有什么东西,正抽走他的根基,在那里悄然生长。

  那不是排斥,而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容纳。

  他抬手,无意识地按了按那里。

  分不清这躯壳之内,正相互撕扯的,究竟是东宫强灌的“规训”,还是陛下种下的“意外”?

  就在这时,一阵风过,隐约的乐音随风飘了进来。

  不是宫庭惯有的钟磬韶乐,而是丝丝缕缕的琵琶声,清越里带着点生涩的活泼,

  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像春日檐下融化的冰凌。

  很干净,干净得与这深宫格格不入。

  像雪。

  落在污浊的泥泞上,很快就会被践踏、被染黑,消失得无影无踪。

  柳照影侧耳。

  这琵琶声,近来时常能听到。

  似乎是从不远处的宫苑传来。

  他不知是何人演奏,也不关心。

  只是在这被药味和东宫旨意填满的漫长时日里,这偶尔闯入的、自由的悦耳,成了他窥见“正常”世界尚未完全死去的唯一缝隙。

  哪怕那自由,与他隔着一生也无法跨越的深渊。

  像一只偶然飞过囚窗的雀鸟,投下一掠而过的影子。

  秋月也听见了,眉头蹙了一下,很快又松开。

  她站在门口,似是要用身形挡住些风来的方向,低声道:

  “像是邻苑的乐工在习练。扰了娘娘清静,奴婢这便让人去说一声。”

  “不必。”

  柳照影开口阻止,声音有些飘,

  “……挺好听的。”

  他静静听了一会儿,直到那琵琶声在一个走调的音符上突兀地停下,大概是弹奏的人遇到了难关,或是失了兴致。

  那片由乐音撑开的短暂的空白骤然塌陷,殿内沉郁的气息加倍反扑回来,压得他胸腔一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他腹中那团温火,极轻微地搏动了一下。

  像错觉,又像……回应。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覆眼的纱带下,世界是一片茫然。

  可某种比视觉更尖锐的恐惧,却沿着脊柱窜了上来——

  他忽然分不清。

  他缓缓站起身。

  他摸索着,走向内殿深处,那里没有梨树,没有琵琶,只有他日益熟悉的、被圈定的方寸之地。

  窗外的秋光很好,明亮地照进来。

  他静立片刻,指尖下意识地抚过袖中那枚旧物——半枚双子佩,冰凉使得思绪稍定。

  就在这时,殿外廊下传来了不同于宫人谨慎步调的声响。

  那脚步轻快,甚至带着点跳跃,靴底落在光洁地面上,发出“嗒、嗒”的清脆声响,如同林间小鹿无意间踏入幽深。

  紧接着,是宋辞那平和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隔着殿门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了进来:

  “凤君娘娘金安。老奴携新晋的吴兴侯、司圃郎白小侯爷前来请安。小侯爷久慕娘娘琴艺清绝,又闻苑中梨花逆时绽放,心向往之,特来拜见。”

  柳照影的身体僵直了一瞬。

  吴兴侯?

  司圃郎?

  宋辞……

  陛下的人。

  他心中那根时刻紧绷的弦骤然拧紧。

  东宫的药味还缠绕在舌尖,陛下的人已到了门前。

  未及他回应,殿门已被秋月无声地拉开一道缝隙。

  光影切入门内,一道比山泉还清亮的嗓音便迫不及待地透了进来,带着独有的蓬勃生气,瞬间冲淡了满殿沉郁:

  “晚辈白秀行,冒昧前来,拜见凤君殿下!殿下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