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掷还-《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

  铜漏滴水,一声,又一声。

  乔玄陷在沉黯里。

  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怀里虎崽的下巴。

  小家伙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脑袋蹭着他的掌心,琥珀色的眼半眯着,一派全然信赖的天真。

  冬至如附着于光影边缘的薄纸,无声折入殿内。

  垂首,手中捧着一个毫无纹饰的素木托盘。

  盘里无他物,只有两样东西:

  一截梅枝,与几片碎了的玉佩残骸。

  枝是断的,断口参差,像被人生生拗折。

  上头几颗血苞似的花蕾,已萎成深褐色,瓣缘卷曲,失了水分。

  碎玉拼不出完整形状,只边缘那点熟悉的雕工,能辨出原是明月殿旧物。

  乔玄挠着虎崽的手,停了。

  小家伙不满地仰头,呜咽一声。

  他没理,目光落在那截残枝与碎玉上,定定看了片刻。

  “放下。”

  他开口。

  冬至将托盘轻置御案边缘,那截枯枝滚动了一下,恰在那支黑翎箭旁边。

  碎玉碰着木盘,发出几声短促清响。

  乔玄伸出手,没碰梅枝,只拈起一片碎玉。

  边缘锋利,几乎划破指腹。

  另一只手拈起了盘中叠得方正的一纸素笺。

  纸是宫里最常见的,边缘已有些磨损。

  他展平,目光落下。

  字迹是熟悉的,清劲峭拔,力透纸背,每一笔都像在冰面上刻出来的,带着决绝的冷硬。

  【窃闻虎毒不食子,然陛下使弱女搏虎于前,坐观骨肉相戕于后。臣始知,曩者深宫所示悯恤皆幻;今朝血溅丹墀,方悟豢养尽为死局。】

  虎崽不安地动了动。

  皇帝的目光在“豢养尽为死局”上停留了一息,

  他摩挲着碎玉断面,凉意沁入皮肤,目光已滑至下一行。

  【昔者明珠暗投,犹织苏锦以献,谬思断袖之欢;岂料前鱼早弃,君已翟门署辞,竟设罗网待雀。我方剜心饲鹰,君乃张机援矢!魍魉逐影,不知何见而来;雏凤折翼,终识所闻而去。】

  读到“剜心饲鹰,张机援矢”,他眼底那点微末的情绪散了,唇角慢慢弯起。

  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品鉴——

  品鉴一件瓷器最终碎裂时,那声响是否清脆,那裂痕是否够漂亮。

  【君既以天下为圉,臣岂无慧剑斩情魔?寒潭自此无波,不劳垂饵;棋局从今俱裂,莫问残枰。

  谨将残梅碎玉,掷还陛下——

  永谢君恩!】

  最后四字,墨迹尤其浓重,几乎要裂纸而出。

  殿内极静。

  只有虎崽发出的响动,和远处更漏滴水。

  皇帝捏着那页纸,看了很久。

  目光从最初的沉静,渐渐凝成一种近乎专注的审视,仿佛不是在读一封绝笔信,而是在品鉴一帖难得一见、笔锋尽露的书法。

  他看得太仔细,以至于虎崽终于不耐烦,从他膝头跳下,颠颠地跑向角落,去扑弄地毯上流苏的影子。

  良久,他随意将碎玉丢回盘中,撞出更零落的声响。

  一手得了空,将那页纸重新折好,折痕压得一丝不苟。

  将其一并放入漆盘。

  那截枯梅横在盘中,枝骨嶙峋,像极了一道被突然斩断的墨迹,凝固在宣纸中央。

  碎玉散在一旁,边缘泛着旧日温润。

  目光掠过信笺,投向殿外高远的天。

  天色是一种浸了水的旧锻。

  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灰蒙蒙的天气。

  那人跪在殿前,一身白衣,眼里有光,像雪地里唯一一株不肯折腰的红梅。

  如今,梅枯了,玉碎了,连那点不甘愿的折腰,也成了宁可玉碎的笔直。

  这很好。

  枯梅有枯梅的姿,碎玉有碎玉的响。

  虎崽颠颠地爬至乔玄怀中,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在他玄色衣袍上踩奶,爪子勾出细微的丝。

  冬至屏息,等着下一句吩咐。是震怒,是冷笑,还是……

  没有下一句。

  乔玄只是换了个更闲适的姿势,继续挠虎崽的下巴。

  小家伙又舒服地咕噜起来。

  “知道了。”

  他阖上眼,像是倦了,又像是终于等到了一场期待已久的戏,落幕时那片刻的、无人得见的放松。

  一朝连根拔起,碎玉明志……

  闻人渺啊闻人渺,你总算,也活明白了一回。

  良久,他睁开眼,目光重新落回御案。

  慧剑斩情魔……

  他喃喃重复着信中的字句,眼里掠过一丝近乎愉悦的玩味,

  “传旨。”

  朕倒要看看,你这柄剑,能利到几时。

  “闻人氏既心向宝华寺,体念佛祖,往后每月朔望,准其出宫入寺静修,为皇家祈福。一应供奉,照旧。”

  “是。”

  冬至深深一揖,身影如来时一般,悄然折出殿外,融入那片浸水的旧锻天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