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祥瑞-《陛下他才是幕后玩家》

  前行至此,已见北邙真容。

  下一程风雪更骤,愿诸君心志坚刚。

  若见不平事,勿怒,勿急,且看那冰雪之下,自有新芽破土。

  ——【作者有言|观前】

  “何不安于锦绣丛?”

  她指向金笼,以沉默作答。

  ——第四卷《入局》

  ——

  白小公子的车驾,便在这秋光澹澹的官道上,不紧不慢地行着。

  因着陛下秋狩,行程舒缓,这倒正中秀行下怀。

  他此番出江宁,携矿脉之功奉旨领赏。

  与外间揣测的不同,那矿脉,纯属他流连山野时的意外之喜。

  泼天的功名于他,远不如车窗外一掠而过的奇花异草来得引动心弦。

  车驾行至一处州府界亭,仪仗未停,早有得了消息的地方官员在此迎候。

  为首的王知府面容黧黑,指节粗大,不似寻常官员,倒像个常跑野外的匠作。

  他未多寒暄,直接将白秀行请到了官署后堂。

  那里已挂起一幅巨大的城西山川舆图,桌上摆着各类矿石样本,岩层断面都打磨得清清楚楚。

  “白公子,”

  他拿起一根竹竿,点在图上标记的断层处,开门见山,

  “此地岩层结构与发现矿脉的灵烨山极为相似。公子身负‘慧眼’,不知明日可否亲临,断一断此地的‘气象’?”

  若换了旁人,必能听出弦外之音。

  可秀行闻言,那双清澈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满是纯粹的欣喜:

  “大人厚爱!晚生正欲领略此地风物,若能入山一观,求之不得!”

  他是真心欢喜。

  勘探矿脉他全然不懂,但能名正言顺地深入山林,与草木泉石相亲,便是人间至乐。

  于是,这番景象便在沿途州府一次次上演:

  别人审视岩层走向,他却蹲在地上,如获至宝地辨认着一株株草药。

  “大人您看,这是黄精,补脾润肺,益肾填精,乃是山中之宝。”

  “咦,此处竟生有如此繁茂的连钱草,活血消肿,疗伤圣品!”

  “妙极!这片夏枯草生得正好,清火明目,可解肝热……”

  行至一处人迹罕至的幽谷时,他忽然轻呼一声,小心翼翼地拨开灌木。

  “竟是紫花地丁!”

  他取出小银锄,极仔细地连根掘起,指尖避开柔嫩的茎叶,触到那带着潮气的、凉丝丝的根系。

  “此物清热解毒,凉血消肿,治痈疽发背最好不过。”

  待到攀上一处背阴的陡坡,湿润的岩壁上生着一片青翠欲滴的蕨草。

  秀行眼眸一亮,如见故人。

  “贯众!”

  他欣喜地采集了些许,白弋也拉他不住,彪壮大汉一脸忧心忡忡样。

  “能驱虫解毒,医治湿热疮毒。京城地气潮湿,正合用。”

  他想着,到时定要分一些给柳兄,挂在书斋窗前。

  转过山坳,他在溪水旁的石缝里发现几株姿态优雅的植物,开着淡紫色的小花。

  “啊,这是乌头,有祛风止痛之效。不过……”

  他仔细地戴上鹿皮手套,才小心挖掘,带着对生命的敬畏,

  “此物有剧毒,须得谨慎炮制,半分差错也出不得。”

  话音未落,趴在篮边的杜衡似乎被那紫色小花吸引,好奇地伸出了爪子。

  秀行忙用空着的手将它轻轻揽回,点了点它湿润的鼻头:

  “小馋猫,这个可碰不得,比你昨日追的那只蝴蝶危险多啦。”

  最后在一处荒废的古庙墙角,他驻足良久,凝视着那片缠绕在断壁上的藤蔓,开着漏斗状的黄花,妖异而美丽。

  “钩吻……”

  他轻声自语,并未采摘。

  “通络止痛,破积拔毒。然全株剧毒,见血封喉,非万不得已,不可轻用。”

  他兴致勃勃,如数家珍。在他眼中,良药与毒草并无贵贱,皆是天地所钟的灵物,皆需小心分类,妥帖收藏。

  那专注而欢喜的神情,倒让一旁真正意图勘探矿脉的官员们哭笑不得,又不好拂了这位“祥瑞”的雅兴,只得附和着称赞“白公子博学”。

  临行时,一位一直沉默寡言的孙通判前来相送。

  他并未准备贵重礼物,只递上一本手抄的《本地草木疏》,纸张已泛黄。

  他拱拱手,未言一字。

  秀行接过书册,感受到一种不同于此前任何逢迎的、真诚的尊重,郑重作揖。

  每到官驿安置下来,秀行第一件事便是打开那个专用的竹篮。

  一只玳瑁色的小猫便轻盈地跃出,额间一点秋阳。

  “杜衡,饿了吧?”

  秀行取出特制的鱼茸,看着小猫优雅地凑过来,粉嫩的鼻尖轻嗅。

  白日里他入山采药,杜衡便乖乖待在篮中;

  晚间他整理草药,杜衡便蜷在他膝头,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有时调皮了,会用爪子拨弄他分拣好的草药,秀行也不恼,只轻轻点着它湿润的鼻头:

  “小杜衡,这乌头可碰不得,小心你一身漂亮皮毛。”

  这日又被知府热情留住,邀他游历名山。

  秀行尽兴而归,晚间于馆驿中。

  驿馆的灯火晕黄,将他专注的侧影投在窗上。

  他手中拈着那枚松塔,鳞片已被摩挲得温润如玉。

  忽然对门外的白弋道:

  “白弋,你修书一封,烦请我爹去城郊玄云观后山,那株千年古柏之下,为我寻一车松塔来。”

  ——他指间动作未停,想着将古柏下的清寂风涛,隔着千山万水,再多些送达柳兄那被沉水香浸透的书案。

  家信中,又让白弋添了几笔:

  “……此行多赖杜衡相伴,于山野间驱散孤寂,功不可没。”

  白弋心中叹息一声,隔着木门抱拳沉声:

  “公子,松塔……行程恐有耽搁。”

  “无妨,”

  门外的白弋无奈敛眉,心如明镜。

  门内的秀行眉眼弯弯,笑意干净如初雪,

  “陛下秋狩,我们走慢些,正好。我想着柳兄……那松涛之气,最是涤荡心胸,或可助他安神清心。”

  想到柳兄收到这一车带着古柏清苦气息的松塔时,或能舒展眉头,秀行便觉得这趟旅程又多了件值得期待的事。

  于是,行程便为这一车松塔,坦然然地停了几日。

  淮安府城隍庙会,当地官员恳切相邀多留几日。

  人烟辐辏,百戏杂陈。

  他本是想着瞧瞧民间风物,看看那些鲜活的面孔。

  却不想,自家反倒成了风物。

  但见他缓步而来,眉眼是江南烟雨润泽出的青岱,通身一股由内而外的草木清气。

  这般品貌,落在淮安府一班专好南风的文人眼里,不啻于深谷幽兰骤然现于闹市。

  当下便有几人,携了文房四宝,立在总路头上,见秀行经过,便围将上来,毕竟要盘问姓名,穷究住处,登记明白。

  然后退开两步,远观气色,近看神情,目光灼灼,竟如相面的一般。

  相完了,彼此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在簿子名字上打个暗号。

  一时间,一千一万双眼睛都钉在他一人身上。

  要进,不放他进;

  要退,不放他退。

  扯扯拽拽,缠缠扰扰,竟是脱身不得。

  脂粉的甜腻、文士的酸气、市井的汗浊,混杂成一张无处可逃的网,将他周身清冽的草木气裹挟、吞没。

  他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束缚,比山林里最缠人的藤蔓更令人无力。

  他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面上虽还强自镇定,袖中的手却攥紧了松塔,那粗糙的鳞片几乎要嵌进汗湿的掌心。

  ——本是来看胜会,谁想自家反做了胜会,把与人看起来了。

  幸得白弋如铁塔般护在他身前,铜铃般的怒目一瞪,满是愤懑,拔刀威慑,才稍稍隔开那令人窒息的纠缠。

  混乱间,杜衡也不知何时从袖中钻出,跃上了白弋的肩头。

  那小猫竟也不怕,额间那点金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纠缠不休的文人,猫儿眼里竟似闪过一丝不耐,“喵呜”叫了一声,发出不满抗议。

  李通判闻讯赶来解围后,为表歉意与亲近,当夜便在临河的私家画舫上设下小宴。没有官妓,只有两位精通琴箫的清秀书童伺候在侧。

  夜宴,秀行惊魂未定地抱起杜衡,将脸埋进它温暖柔软的皮毛里,喃喃道:

  “杜衡,外面那些人,怎地比山里的钩吻还要缠人……若是柳兄在此,他定能三言两语,便让那些人自惭形秽,悄然退去。”

  小猫在他怀里轻轻“咪”了一声,像是在安抚他受惊的心灵。

  李通判咳嗽一声,以为他还在为庙会之事烦恼,便宽慰了几句。

  秀行却忆起采摘的草药,他抬头看向李通判,神情纯然:

  “大人,此地既多乌头、钩吻这类毒草,山中百姓若有误食,岂不危险?晚生愿将解毒之法誊录一份,烦请官府示谕乡里。”

  李通判望着这少年清澈的眸子,一时竟不知他是真不懂这些毒物的另一重用途,还是心思深不可测。

  打着哈哈,

  “公子仁心,本官代百姓谢过……”

  席间,李通判不免提及此地风俗,言语间试探着那等南风之事。

  秀行静默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抬眼时,眸中清澈依旧,只是添了一丝与人分享新奇发现的纯然光亮。

  “通判大人说起风气,倒让晚生想起游历时见过的一种奇树。”

  他声音平和,如同在描述一株草药的性状,

  “名曰榕树,然本地土人,却唤它作‘南风树’。”

  李通判一怔,心猛地一跳:

  “哦?此名……有何典故?”

  “甚是奇特,”

  秀行娓娓道来,神情专注,

  “凡有小树生于其侧,那榕树便会探出气根,初时如丝,渐次如索,将小树徐徐缠绕。直至脉络相通,年深日久,两树竟合为一体,再也分拆不开。故而土人以此名之。”

  他言语之间,纯粹是对造物神奇的惊叹,无半分褒贬。

  然而,李通判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他听着“渐次如索”、“徐徐缠绕”、“合为一体”这些词,再结合“南风树”之名,只觉得字字都像是在影射自己那点心思,举到唇边的酒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他忽然觉得,自己那点隐秘的念头,在这少年纯粹如镜、不染尘埃的目光下,被照得无所遁形,显得格外不堪。

  他试图挽回些许颜面,斟词酌句道:

  “公子妙喻。只是……这世间之事,未必都如草木般纯粹。有时看似纠缠,或许亦是……相依共生之道?”

  秀行闻言,却轻轻摇头,目光清正地望向窗外夜色中模糊的湖水,他的思绪依然停留在草木的范畴里:

  “大人,晚生浅见。若纠缠能如榕树般自成风景,倒也罢了。只怕是……罂粟缠苗,夺其阳光雨露,最终两相摧残。”

  李通判神色骤变,躲闪目光。

  随后干笑两声,默默无言,再也接不上话。

  秀行却早已转过目光,望向窗外无垠的夜色。

  他不再言语。

  草木世界的法则纯粹而分明:

  共生,或掠夺。

  临行前,李通判亲自将一匣子还带着泥土芬芳的兰草推到秀行面前,低声道:

  “此乃珍苗……下官亦与有荣焉。”

  秀行目光掠过那兰草被精心束缚的根须,宛然拒绝:

  “它更该生于空谷。”

  车马辘辘,再度启程。

  李通判无计可施,遗憾挥别白小公子,泪洒田埂。

  秀行坐于车内,杜衡安稳地睡在他膝上,小爪子还无意识地抱着他一片衣角。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坐间移。

  他手下轻轻抚摸着猫咪额间那点独特的、宛如秋阳凝成的金黄,想着柳兄,又想到爱猫成痴的柳掌柜。

  车厢微晃,他透过杜衡柔软的皮毛,感受到柳兄书案那片沉水香,以及柳掌柜修剪花枝时,那专注寂寥的侧影。

  “杜衡,”

  他轻声自语,目光望向窗外,

  “你说柳兄此时,在做些什么呢?是在苦学,还是在为那些永远也忙不完的‘俗务’蹙眉?”

  小猫在梦中抖了抖胡须回应。

  秀行浅浅一笑,

  “你母亲茉莉定然是个妙猫,才能生出你这般灵性的小家伙。”

  指尖轻柔地梳理着它的绒毛,他不再说话。

  远山如黛,近水含烟,天地间一派澄明。

  车马融入这无边的澄明之中,轱辘声与风声交织成催眠的絮语。

  杜衡在他膝上睡得香甜,呼噜声细密而平稳。

  他闭上眼,只去感受——

  他化入了这天地间,成了一株只需阳光雨露,便可安然自在生长的草木。

  ——

  也就在这天地将明未明的一瞬,宫阙深处,那金丝楠木映照的金笼里,几声细弱呜咽,划破了黎明。

  两只湿漉漉的虎崽,带着上天的“恩赏”,降临在紫宸殿。

  它们蜷缩在锦缎里,尚不知包裹自身的温暖,便是此生无法挣脱的樊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