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义动松柏入世尘-《姑苏灵剑录》

  晨光彻底洒满山腹平台,将昨夜残留的阴冷与血腥涤荡一空。岩石缝隙间沾着露珠的野草,在金色光线中挺直了腰杆。远处云海翻腾,渐次被染上暖色。

  三人结拜的余韵仍在胸中激荡,武松那声“二弟”、“小妹”犹在耳畔,林晓心中滚烫,背后伤处的疼痛似乎也成了某种确凿的见证。他看向武松,这位新结义的大哥正拧紧皮囊塞子,动作间不见半分平日的冷硬,反倒有种尘埃落定后的舒泰。黛玉正小心地将那几株野兰重新栽回石缝,侧影在晨光里柔和而坚定。

  “大哥,”林晓开口,声音因内伤而有些沙哑,却格外认真,“地宫凶险,你独自探查,必有所得。方才你说这地宫与古老巫祭有关,非同小可。那‘逆命盟’此次动作,怕也不仅仅是搅乱江南武林那么简单。我们接下来……”

  武松将皮囊挂回腰间,闻言转过身,脸上舒泰之色微收,目光投向远处层叠的山峦,又缓缓扫过脚下这半塌的平台,以及平台边缘那道通往黑暗深处的石门。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里有种厚重的、属于独行者的回顾与衡量。

  “二弟,小妹,”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某家这些年,像头孤狼,专往深山老林、绝地古迹里钻。为何?一来,某家性子野,受不得那些门派世家的规矩龌龊;二来,”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锐利如刀锋的光芒,“某家要找一些东西,查一些旧事。这玄墓山地宫,本也是其中一环。”

  林晓与黛玉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昨夜遇险,所见那藤王异状,石壁上残留的扭曲纹刻,还有那‘悬魂梯’惑人心神的手段,确非寻常武林机关或前朝遗宝。”武松继续道,“某家早年在一处极西之地的荒寺残碑上,见过类似风格的记述碎片,语焉不详,却提及‘以秽养灵’、‘通幽夺命’之类邪诡字眼,似与上古某些被禁绝的阴祭秘法牵连。此番地宫所见,虽只是冰山一角,却印证了那些记载并非空穴来风。”

  他转向林晓,目光炯炯:“‘逆命盟’若只是寻常野心之辈,觊觎姑苏繁华或武林权柄,手段不至如此诡谲深沉,更不太可能触及这等尘封禁忌。他们既能在此布局,不惜以活人血气激发地宫外围禁制,所图定然极大。你林家剑诀,或许只是他们明面上的目标之一,甚至……可能只是一个引子,或某块拼图。”

  林晓心头一凛。武松的分析,与他此前隐隐的不安、与姑苏城中诸多诡异迹象悄然吻合。“大哥之意,他们真正想要的,可能是借助这些古老邪术之力,达成某种更可怕的目的?”

  “不错。”武松点头,“江湖争霸,改朝换代,所求不过权势富贵。但若涉及这等禁忌之术……”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但眼中那抹凝重已说明一切。

  黛玉轻声道:“如此说来,姑苏乃至江南,已成风暴之眼。林家、乃至许多被卷入的无辜之人,恐都在漩涡之中而不自知。”

  “正是此理。”武松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丝惯常独行时无需考虑的沉重,“某家原本打算,探明此地宫底细,便继续追寻其他线索。独来独往,快意恩仇,谁也牵累不着。”

  他的目光落在林晓苍白的脸上,又移到黛玉虽疲惫却清澈坚定的眼眸,最后回到林晓身上。“可如今,你我既已义结金兰,祸福与共。二弟你身负林家传承,又与‘逆命盟’正面交锋过,是他们的眼中钉。小妹亦是玲珑心窍,身怀绝技,更与你生死相依。某家这个做大哥的,岂能眼睁睁看着你们独自去闯那龙潭虎穴,面对那不知根底的凶险?”

  林晓急道:“大哥!你自有追寻,不必为我与小妹……”

  “不必多说。”武松大手一挥,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某家的追寻,与这‘逆命盟’之事,未必没有交集。况且,江湖路远,独行虽自在,有时也难免孤掌难鸣。昨夜藤窟之中,若无你二人……罢了,旧事不提。总之,”

  他挺直了魁梧的身躯,山风鼓荡起他略显破损的衣袍,晨光为他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那身影仿佛与背后巍峨的山岩融为一体,沉稳不可动摇。

  “某家决定了。玄墓山之事暂且记下,待日后厘清脉络再来不迟。眼下,某家随你们回姑苏,入这红尘漩涡。”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带着熟悉的豪迈与一丝不容置疑的担当,“会一会那藏头露尾的‘逆命盟’,看看他们到底在捣什么鬼!也护着你们,免得我这刚认下的二弟和小妹,叫人给算计了去!”

  林晓胸中气血翻腾,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武松的性子,他这些日子也算了解几分,独来独往,心如铁石,一旦决定,九牛难拉。此刻这番决定,不仅仅是出于结义之情,更是一种基于对局势判断的担当,是将他自己的前路,与他们牢牢绑在了一处。

  黛玉眼中已泛起晶莹,她深深一福:“大哥高义,黛玉……与二哥,铭感五内。只是如此一来,大哥便要涉足险地,再无清净了。”

  武松哈哈一笑,声震晨岚:“清净?某家这双拳头,生来就不是图清净的!江湖风波,某家见得多了。与自家兄弟姊妹一同闯荡,总好过一个人喝那寡酒!行了,既已说定,便不必再作儿女态。二弟伤势需尽快妥善处理,此地也不宜久留。我们先觅路下山,寻个安稳处让你养伤,再从长计议。”

  林晓压下心中激荡,重重点头:“全听大哥安排。”

  当下,三人略作收拾。武松对山林地形极熟,很快辨明方向,领着二人沿一条隐蔽的兽径下山。他走在前方,身形虽魁梧,却异常灵动,时而在嶙峋山石间借力纵跃,时而挥掌劈开挡路的荆棘藤蔓,为伤势不轻的林晓和体力消耗甚大的黛玉开辟道路。

  黛玉紧随林晓身侧,不时低声询问他状况,又将武松之前给的药酒,蘸在绢帕上,替林晓擦拭额角因忍痛而沁出的冷汗。林晓虽内腑仍痛,背后伤处更是火辣辣地难受,但心神却比在地宫时安稳了十倍。前有大哥开道,身侧有小妹照拂,这条原本危机四伏的下山路,竟走出了几分踏实。

  途中歇息时,武松检查了林晓背后的伤势。那藤王一击着实沉重,饶是有藤网缓冲,林晓又有真气护体,仍留下大片深紫淤痕,靠近脊椎处皮开肉绽,虽未伤及筋骨,但看着也颇为骇人。武松皱着眉,又从行囊深处摸出个小铁盒,里面是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膏脂。

  “某家自己配的伤药,化瘀生肌效果尚可,就是劲儿冲,忍着点。”他说着,不由分说挖了一大坨,手法略显粗鲁却异常精准地敷在林晓伤处。

  药膏触及皮肉,先是一阵清凉,随即便是火烧火燎般的刺痛,直钻骨髓。林晓闷哼一声,咬紧了牙关,额上青筋都迸了出来。黛玉看得心疼,紧紧握住他的手。

  “是条汉子。”武松赞了一句,手下不停,将药膏抹匀,又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好。“这伤,寻常大夫看了也得摇头。好在未损根本,用某家这药,加上你自己运功调息,十天半月当可行动无碍,但要恢复如初,还需时日和仔细将养。”

  下山之路比预想中顺利,未再遭遇地宫怪物或“逆命盟”的埋伏。晌午时分,三人已抵达玄墓山外围一处僻静的山谷。谷中有条清澈溪流,林木掩映下,居然有几间废弃的猎人木屋,虽然破败,但主体尚存,稍作整理便可栖身。

  “就在此处休整两日。”武松拍板,“二弟需要静养,我们也需商议下一步行止。”

  清理木屋,生火煮水,猎来野味。武松一手包办了这些粗活,动作麻利得让人眼花缭乱。黛玉则细心地将木屋内唯一还算完好的土炕铺上干燥的茅草和带来的薄毯,又用瓦罐取了溪水,放在火上慢慢烧着,准备一会儿给林晓清理伤口、服用温养内息的药物。

  林晓盘坐在炕上,依武松所授的吐纳法门,缓缓运转真气,引导药力行开。背后伤处的灼痛在药力与真气双重作用下,渐渐化为一种酸麻的、带着痒意的感觉,那是伤口开始愈合的征兆。内腑的震荡也平稳了许多。

  夜幕降临,篝火在木屋中央跳动,驱散了山间的寒气和潮湿。火上架着的野兔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武松撕下一条最肥美的后腿递给林晓,又扯下另一条给黛玉,自己则抓着剩下的部分大口啃咬。

  三人围着篝火,一边进食,一边低声交谈。

  “大哥,”林晓咽下一口兔肉,问道,“你对‘逆命盟’了解多少?除了地宫,可还知他们其他据点或首脑线索?”

  武松放下手中的骨头,用衣袖抹了抹嘴,沉吟道:“这个组织,某家也是近两年才隐约听闻。他们行事极为隐秘,层级森严,外围成员多半不知核心机密。某家追查古迹邪术时,曾与他们的几个外围爪牙交过手,都是些亡命之徒,用的武功路数杂乱,但悍不畏死,身上带着统一制式的黑色逆刃镖。”

  他看向林晓:“你们在姑苏,与他们正面冲突过,所见如何?”

  林晓将姑苏城中“逆命盟”挑拨林家与各派关系、暗中下毒、袭击黛玉,以及利用假剑诀引发混乱等事简要说了一遍。“……他们似乎对林家剑诀势在必得,但又不仅限于此。种种手段,像是在刻意制造恐慌和混乱,削弱姑苏武林的凝聚力。为首之人从未真正露面,只闻其声,自称‘盟主’,身边似有精通阵法、毒术的高手。”

  黛玉补充道:“还有那日地宫之外,他们以邪异阵法催动血气,试图打开地宫禁制,手段阴毒残忍,绝非正道所为。我与二哥怀疑,姑苏城内恐有他们的内应,且地位不低。”

  武松静静听着,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制造混乱,削弱武林,图谋禁术……这倒像是一盘很大的棋。”他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某家曾听过一个传闻,关于前朝覆灭时的一桩秘辛。据说末帝昏聩,曾暗中支持一群方士,研习某种借山川地脉、聚众生怨气以延寿或获取力量的邪法,后因过于伤天害理,被一批忠臣义士联手捣毁,相关记载尽数焚毁,参与方士也大多伏诛。但总有漏网之鱼,或记载残片流落民间……”

  林晓心中一动:“大哥是说,‘逆命盟’可能与这前朝邪法有关?”

  “仅是猜测。”武松摇头,“年代久远,传闻真假难辨。但观其行事,确有几分相似之处。聚敛血气,触动古地宫禁制,这绝非普通武林仇杀或争霸手段。若他们真与这等禁忌有关,所图便不仅仅是江南武林,甚至可能危及更广。”

  屋外山风呼啸,掠过林梢,发出呜呜声响,仿佛应和着屋内凝重的气氛。

  “无论如何,”林晓握紧了拳头,眼神锐利起来,“他们既已对林家出手,对姑苏武林出手,我便不能坐视。如今又有大哥相助,我们需得尽快返回姑苏,一方面提醒父亲和各派前辈加强防范,揪出内奸;另一方面,也要主动出击,查明‘逆命盟’底细,阻止他们的阴谋。”

  “二弟所言甚是。”武松点头,“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寻蛇。不过,你伤势未愈,此时回去,若对方趁机发难,反为不美。我们在此休整两日,一则让你稳住伤势,二则,某家也需准备些东西。”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既然要入世应对,某家那些荒野求生的本事,也得换换花样了。至少,得弄件趁手的兵刃,某家那口刀,上次追查时折在西北荒漠了。”

  黛玉闻言,柔声道:“大哥需要何种兵刃?姑苏城中亦有上好铁匠铺,林家也有些珍藏……”

  武松摆手:“寻常刀剑,不合某家脾性。某家自有计较,或许……这次可以试试重一点的。”他咧咧嘴,没细说,转而道,“两日后,我们启程。不走官道,绕些远路,避开可能眼线,从西面入姑苏。入城后,先莫声张,暗中观察,联络可信之人,再定行止。”

  计议已定,三人又说了些闲话。武松讲起他独行江湖时遇到的奇闻异事,大漠孤烟,雪山诡窟,虽然言语简练,却自有一番惊心动魄。林晓和黛玉听得入神,篝火噼啪,映照着三张年轻而坚定的面孔,在这荒山废屋之中,竟有种别样的温暖与生机。

  夜深,黛玉自去一旁歇息。武松让林晓继续运功疗伤,自己则抱臂靠在门边,看似闭目养神,实则耳听八方,气息沉凝如山,默默担负起了守夜之责。

  林晓看着他如山岳般可靠的背影,心中最后一丝因伤势和前途未卜而产生的阴霾也悄然散去。他缓缓吐纳,真气在经脉中潺潺流动,背后的伤处传来持续而稳定的麻痒。窗外,星子渐密,银河斜挂。

  玄墓山的黑夜依旧深沉,但黎明总会到来。而这一次,他将不再是一个人面对。

  木屋之外,山风渐息,远处隐约传来夜枭的啼叫,悠长而孤寂,却再也无法侵扰这一方由义气与决心构筑的小小天地。武松的侧影在门框勾勒的微光中,如同松柏扎根于岩隙,沉静而不可撼动。他的江湖路,自此转向,汇入了另一条激流,而这条激流,必将因他的加入,掀起更加磅礴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