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姑苏灵剑录》

  仙道大会的消息如野火燎原,三个月内传遍九州。

  自朱元璋圣旨下达,各地驿道快马加鞭,官府告示贴满城门,江湖传言更是以惊人的速度扩散。当“金陵十二钗”四字第一次出现在世人耳中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听错了——朝廷竟要以“钗”为名,选拔天下修行者?

  然而当细则传出,质疑声渐渐转为狂热。

  “享朝廷供奉,掌巡查天下之权”——这八个字,对修行者的诱惑力,不亚于凡人对功名利禄的追逐。修行之路艰险漫长,资源匮乏是绝大多数散修乃至小宗门共同的困境。如今朝廷敞开大门,以举国之力供养十二人,这不仅是地位的象征,更是实实在在的修行助力。

  更何况,“应对妖邪之患”的背后,是朝廷对修行界事实上的承认与招揽。自大明开国以来,朱元璋对修行宗门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既不禁绝,也不扶持。如今这纸诏令,无疑释放出强烈的信号。

  于是,从诏令下达的第三日起,通往苏州的各条道路上,便开始出现络绎不绝的身影。

  有御剑飞行的剑修,剑气划破长空;有乘坐法器的宗门弟子,流光溢彩;有徒步而行的苦修者,风尘仆仆却目光炯炯;更有奇装异服、气息诡秘的旁门左道,混在人群中悄然前行。

  苏州城,这座千年古城,迎来了自建城以来最热闹的时刻。

  城门口,守军增加了三倍,每个进城者都要接受严格盘查。并非防备奸细,而是为防止有人携带违禁法器、毒物入城——仙道大会虽允许多种功法同台竞技,但明令禁止使用阴毒邪术、禁制法器。

  “姓名?宗门?修为境界?”守军校尉机械地重复着问题,额头冒汗。他已经连续执勤六个时辰,眼前的人流却丝毫没有减少的迹象。

  “散修,王铁柱,筑基初期。”一个黝黑汉子瓮声瓮气地回答,身后背着一柄门板般宽厚的大刀。

  校尉打量他几眼,在名册上记下,挥挥手:“进城后直接去城东报到处登记,不得在城中擅自动武,违者逐出大会,重则问罪!”

  “晓得晓得!”王铁柱咧嘴一笑,大步流星走进城门。

  他身后,是一个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怀中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貂。校尉正要询问,少女已甜甜笑道:“妙音阁外门弟子,黄莺儿,筑基中期。”声音清脆如莺啼,引得周围不少人侧目。

  更远处,一顶青布小轿缓缓行来。抬轿的是四个面无表情的灰衣人,步伐整齐划一,显然训练有素。轿帘低垂,看不清里面坐着何人,但轿子所过之处,周围人群都不自觉地让开一条路——那是一种无形中的威压。

  “那是……岭南巫家的人?”有人低声猜测。

  “看那轿子上的花纹,确实是巫家图腾。没想到连他们都来了……”

  城东,原本的校场已被改造成大会报到处。三十张长桌一字排开,每张桌后坐着两名书记官,忙碌地登记着参会者的信息。长桌前方,一面巨大的玉璧悬浮半空,上面实时显示着已报名者的数量、宗门分布、修为境界统计。

  玉璧上,数字正在飞速跳动:

  【总报名人数:三千七百四十二人】

  【宗门弟子:一千八百五十六人】

  【散修:一千八百八十六人】

  【筑基期:两千九百二十一人】

  【金丹期:七百八十九人】

  【元婴期:三十二人】

  当“元婴期:三十二人”这个数字显现时,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元婴期!那是真正的大能,开宗立派、称尊道祖的存在。寻常修士终其一生也难以触及的门槛,如今竟有三十二位前来参会?这仙道大会的吸引力,未免太过惊人了。

  报到处角落,李严负手而立,静静看着玉璧上的数字,眉头紧锁。

  周明站在他身侧,低声道:“长老,情况不太对劲。按常理,元婴期大能不该对这种朝廷选拔感兴趣。他们中的大多数,要么是一宗之主,要么隐世苦修,怎会为‘金陵十二钗’的名头而来?”

  “除非……”楚红叶接过话头,她手中拿着一卷刚刚收集到的情报,“他们另有所图。”

  柳随风轻抚竹笛,若有所思:“这三个月里,各地异动频繁。秦岭有古墓现世,据说出土了上古法器;东海有秘境开启,吸引无数修士前往;西域佛光冲天,传闻有佛宝降世……而这些异动的时间,都与仙道大会的筹备期重合。”

  “你的意思是,这些元婴大能并非为大会而来,而是借大会之名,齐聚苏州,实则另有所谋?”周明问道。

  “或许。”柳随风点头,“苏州自古便是江南灵脉交汇之处,地下更有上古封印。如今各方势力云集,恐怕不只是为了争夺十二钗之位那么简单。”

  李严沉默良久,缓缓道:“无论他们为何而来,都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有一个目标——让白雨进入前十二,逼朱棣兑现承诺,拿到玉玺,救武松。”

  提到武松,几人的神色都黯淡下来。

  三个月过去,武松的状况越来越糟。金身寂灭纹已蔓延至全身,整个人如同布满裂痕的瓷器,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破碎。李严每日以自身真元为他续命,但效果越来越微弱。按这个速度,别说四十九天,能不能再撑十天都是问题。

  唯一的希望,就是净世莲台。

  而拿到净世莲台的前提,是集齐三把钥匙,开启封印。

  佛门舍利,玄慈大师已答应借出;道门法剑,清风道长也允诺相助;唯独皇室玉玺,朱棣一拖再拖。

  “白雨呢?”李严问。

  “在别院练剑。”周明答道,“自从答应参加大会,她几乎没休息过。每日除了照顾武师兄,就是练剑。可她的伤……”

  所有人都知道白雨的状况。断臂之伤未愈,灵力透支严重,修为不进反退。要在三千七百多名修行者中杀入前十二,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没有人劝她放弃。

  因为这是唯一的希望。

  “让她练吧。”李严叹息,“至少,练剑的时候,她可以暂时忘记痛苦。”

  正说着,报到处突然一阵骚动。

  一群身着黑衣的人走了进来。他们统一着装,胸前绣着一个狰狞的鬼头图案,气息阴冷肃杀,所过之处,温度都似乎下降了几分。

  “幽冥道!”有人失声惊呼。

  这三个字如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千层浪。三个月前姑苏城一战,幽冥道鬼面使者被武松斩杀,逆命邪阵被毁,所有人都以为这个邪道宗门已经覆灭。没想到,他们竟敢公然出现在仙道大会上!

  为首的是一名面色惨白的中年文士,手持折扇,嘴角含笑,眼神却冰冷如蛇。他走到报名桌前,声音温和却清晰传遍全场:“幽冥道,判官崔钰,携门下弟子十二人,报名参会。”

  全场死寂。

  书记官的手僵在半空,墨汁滴落纸上,晕开一团污迹。他求助地看向一旁的官员。

  官员脸色铁青,硬着头皮道:“幽冥道乃邪魔外道,按大会规定,不得……”

  “邪魔外道?”崔钰轻笑,“诏令上可曾写明禁止幽冥道参会?只说了‘凡天下修行者,不限宗门、不论出身、不分男女,皆可报名’。我幽冥道也是修行一脉,为何不能参加?”

  “你们修炼邪术,残害生灵!”有正义之士怒喝。

  崔钰摇扇:“何为邪术?何为正道?功法本无正邪,人心才有善恶。我幽冥道近年来恪守本分,未曾作恶,何以不能参会?还是说……”他目光扫过全场,“这仙道大会,其实只是你们正道宗门的自娱自乐,所谓的‘天下修行者’,不过是句空话?”

  这番话犀利至极,直指要害。

  官员额头冒汗,一时语塞。确实,诏令并未明确禁止幽冥道参会。若此时强行拒绝,不仅落人口实,更可能引发冲突。

  就在僵持之际,一个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让他们报名。”

  众人转头,只见朱棣在侍卫簇拥下缓步走来。他面带微笑,目光落在崔钰身上:“仙道大会,本当海纳百川。只要幽冥道遵守大会规则,不伤人性命,自然可以参加。”

  崔钰躬身:“燕王殿下明鉴。”

  朱棣点点头,又看向官员:“登记吧。”

  “是……”官员不敢违逆,连忙提笔记录。

  这一幕,被远处的李严等人尽收眼底。

  “朱棣竟允许幽冥道参会……”周明握紧拳头,“他到底想干什么?”

  楚红叶脸色难看:“三个月前,武师兄才刚斩杀鬼面使者,毁了他们百年布局。如今幽冥道不仅不躲不藏,反而光明正大出现,背后必有倚仗。”

  “而且朱棣的态度也很可疑。”柳随风低声道,“他似乎……在纵容幽冥道。”

  李严眼中寒光闪烁:“看来,这场大会的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

  幽冥道的出现,像打开了某个开关。接下来的半天里,又有数个平日里声名狼藉的宗门、散修前来报名。有修炼血蛊之术的南疆巫族,有擅长炼尸控魂的湘西赶尸人,甚至还有几个气息诡异、连宗门名号都不愿透露的神秘人物。

  玉璧上的数字不断刷新,参会者的成分越来越复杂。

  傍晚时分,报到处终于冷清下来。书记官们疲惫地整理着名册,准备收工。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缓缓走来。

  那是一个女子,身着素白长裙,面罩轻纱,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眼睛。她步伐很轻,几乎听不见声音,但每走一步,脚下都会绽放一朵淡青色的莲花虚影,转瞬即逝。

  “姓名?宗门?”书记官头也不抬地问道。

  女子沉默片刻,轻声道:“散修,青莲。”

  声音很轻,却奇异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清晰得仿佛在耳边低语。

  书记官抬头,看到女子那双眼睛的瞬间,莫名地心头一悸。那眼神太冷了,冷得不带丝毫情感,仿佛看透生死,看破红尘。

  “修……修为境界?”他结巴道。

  “金丹后期。”女子答得简短。

  书记官连忙记录,递过一块令牌:“这是参会令牌,请收好。三日后大会正式开始,凭此令牌入场。”

  女子接过令牌,看也没看,转身离去。

  她走后许久,书记官才回过神,喃喃道:“怪了,刚才怎么觉得……喘不过气?”

  没人回答他。因为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女子出现时那种莫名的压迫感中。

  远处屋檐上,李严盯着女子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

  “长老,怎么了?”周明问。

  “那女子……”李严沉吟,“她的功法,很像失传已久的‘青莲剑歌’。”

  “青莲剑歌?”楚红叶讶然,“那不是千年前‘青莲剑仙’李太白的独门绝学吗?据说早已失传。”

  “所以才奇怪。”李严缓缓道,“青莲剑歌讲究‘剑气化莲,步步生花’,与那女子脚下出现的莲花虚影如出一辙。若她真是青莲剑仙传人,为何要以散修身份参会?又为何要隐藏面容?”

  疑问一个接一个。

  而这样的疑问,在接下来的两天里,越来越多。

  苏州城彻底成了修行者的海洋。客栈爆满,酒肆喧嚣,连民宅都被高价租下。街头巷尾,随处可见修行者交流切磋,或明或暗地试探彼此实力。

  有人当街斗法,被巡逻的禁军制止;有人私下交易法器丹药,引发争执;更有甚者,夜间潜入他人住处,试图盗取情报或宝物——当然,这些人大多被大会安排的巡查队抓获,逐出苏州。

  暗流汹涌。

  第三天清晨,大会正式开幕的日子。

  玄武演武场外人山人海,不仅修行者,连普通百姓都挤满了周围街道。朝廷搭起了观礼台,出售门票,竟也场场爆满——谁都想知道,这些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修行者,到底有多大本事。

  演武场内,九座高台已准备就绪。

  主席台上,朱标端坐主位,朱棣、玄慈、清风等人分坐两侧。李严也受邀入座,他的位置就在朱棣旁边。

  “李长老,今日令徒要上场了吧?”朱棣笑着问。

  “是。”李严不咸不淡地应道。

  “令徒断臂重伤,却仍敢参会,这份勇气令人敬佩。”朱棣话锋一转,“不过,参会者中高手如云,若令徒不幸落败,长老可莫要怪本王不借玉玺——毕竟,约定就是约定。”

  李严冷冷看了他一眼:“不劳殿下费心。白雨既然敢上台,自有她的把握。”

  “那就好。”朱棣笑容不变,眼中却闪过一丝阴冷。

  鼓声响起,大会正式开始。

  九座高台,同时有人跃上。

  一号台是少林慧明,二号台是武当清虚,三号台是峨眉一位女剑修……七号台,白雨静静站立,右手握剑,左袖空荡。

  她看向主席台,看向李严,轻轻点头。

  然后看向台下,那三千七百多名竞争者。

  她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战,都关乎武师兄的生死。

  不能输。

  哪怕付出生命,也不能输。

  第一个挑战者跃上台,是个使双钩的瘦高汉子,眼神阴鸷。

  “江南鬼钩,刘三!”汉子报出名号,双钩如毒蛇吐信,直取白雨咽喉。

  白雨闭上眼。

  再睁开时,剑已出鞘。

  寒光一闪。

  刘三的双钩停在半空,咽喉前,一点剑尖轻触皮肤。

  全场寂静。

  一招。

  仅仅一招。

  白雨收剑,后退。

  刘三愣在原地,许久才脸色铁青地跳下台。

  台下哗然。

  没人看清白雨是如何出剑的,只看到剑光一闪,胜负已分。

  主席台上,清风道长轻咦一声:“好快的剑。”

  玄慈大师也微微点头:“此女剑意纯粹,已得剑道真谛。只可惜……”

  可惜断臂重伤,可惜修为倒退。

  这些话他没说出口,但在场众人都明白。

  朱棣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确实不错。不过,这才刚开始。”

  确实,这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白雨连续击败九名挑战者。有筑基期,也有金丹初期。她的剑越来越快,越来越利,但也越来越……沉重。

  第九场结束时,她以剑拄地,额头渗出细密汗珠,呼吸有些紊乱。

  断臂处传来阵阵刺痛,那是旧伤未愈又强行运剑的后果。灵力消耗也极大,连续九场战斗,她几乎没怎么休息。

  但台下,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

  第十个挑战者跃上台。

  这次是个女子,身着红衣,手持长鞭。鞭身赤红如血,隐隐有火光流转。

  “离火宫,祝融儿!”女子娇叱一声,长鞭如蛟龙出海,带着炽热火焰,抽向白雨。

  白雨咬牙,举剑相迎。

  这一战,比之前九场都要艰难。

  离火宫的功法至阳至烈,正好克制白雨这种偏向阴柔的剑法。长鞭又软又长,变化多端,让白雨难以近身。更要命的是,鞭上的火焰有灼烧灵力的效果,每一次交锋,白雨都觉得灵力消耗加剧。

  三十招后,白雨左肩被鞭梢扫中,衣襟破裂,皮开肉绽。

  五十招后,她右腿又中一鞭,险些跪倒。

  台下,周明等人看得心急如焚。

  “白师妹撑不住了!”楚红叶握紧拳头。

  柳随风已取出竹笛,准备随时以音波相助,却被李严按住:“不能插手。插手即违规,会被取消资格。”

  “可是……”

  “相信她。”李严声音低沉,“她比我们想象的,要坚强。”

  台上,白雨喘着粗气,鲜血顺着手臂滴落。她看着对面的祝融儿,看着那如毒蛇般舞动的长鞭,突然笑了。

  笑得凄美而决绝。

  “你笑什么?”祝融儿皱眉。

  “我笑自己。”白雨轻声道,“都到这一步了,还在犹豫什么?”

  她将铁剑横在胸前,左手捏了个剑诀——尽管那里已没有手。

  然后,她开始燃烧灵力。

  不是寻常的运功,而是真正的燃烧。将丹田内所剩无几的灵力全部点燃,化作最纯粹、最极致的剑意。

  “你疯了?!”祝融儿脸色大变,“这样燃烧灵力,你会修为尽废的!”

  白雨没有回答。

  她只是将剑举起,然后,斩下。

  一剑。

  只有一剑。

  没有花哨的招式,没有磅礴的气势,只有一道凝练到极致的剑光。

  剑光过处,长鞭寸断,火焰熄灭。

  祝融儿倒飞出去,落在台下,喷出一口鲜血。

  而白雨,拄剑而立,浑身颤抖,七窍都渗出血丝。

  但她还站着。

  还站在七号台上。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独臂女子,看着她满身的伤,看着她决绝的眼神。

  许久,裁判才反应过来,高声宣布:“七号台,白雨胜!”

  掌声如雷。

  但白雨听不见。

  她只是看着主席台,看着李严,用尽最后力气,一字一句道:

  “下一场,继续。”

  话音落下,她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但在落地前,一只手扶住了她。

  那是一只女子的手,素白纤细,却稳如山岳。

  白雨勉强抬眼,看到的是一张蒙着轻纱的脸,和一双清冷的眼睛。

  是那个自称“青莲”的女子。

  “休息吧。”青莲轻声道,“接下来,我替你守台。”

  白雨想说什么,却已失去意识。

  青莲将她轻轻放在台边,然后转身,面向台下。

  “七号台,青莲。”她声音清冷,“谁要来战?”

  无人应战。

  刚才那一剑,所有人都看到了。

  那不是筑基期,甚至不是金丹期能斩出的一剑。

  那是燃烧生命、燃烧一切的一剑。

  谁敢接?

  许久,裁判宣布:“七号台,青莲守台成功。白雨晋级下一轮!”

  台下,李严松了口气,眼中却有泪光闪动。

  他知道白雨付出了什么代价。

  但也知道,他们离目标,又近了一步。

  远处,朱棣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猩红。

  而这场仙道大会,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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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卷 第2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