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骤起，寿安香堂的铜炉中最后一缕火星，在风声里摇摇欲坠。殿宇四壁回荡着低沉的声响，仿佛有人在远方敲击古老的木鱼，那声音不是来自现实，而像从每个人心底共振出来。
灰页的气息，终于真正降临。
石阶之上，副律的身影一动不动，整个人仿佛被灰色的光影吞没。那光并非明亮，反而暗沉无比，像是灰烬在空中层层堆积，遮蔽了月色。每一缕灰光中，都潜藏着不知名的符文，闪烁即逝，似有无数未书之名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年轻派的香官们最先察觉异样。他们站在偏殿口，眼中满是惶恐，有人低声喃喃：“这是……魂页显兆？可为何在副律身上？”
另一人却咬牙：“不，不对，这不是正统的魂页，这是……灰页！”
一旦“灰页”二字被吐出，气氛顿时压得所有人呼吸艰难。灰页，乃志炼台禁中禁，古籍只留过寥寥片语——凡灰页所现，必伴未书之名。未书者，不在志册之中，既不受律制拘束，也不归香堂统管。他们的存在，意味着根基的裂痕。
而此刻，这种不祥的气息，正从副律的旧痕里扩散出来。
……
大殿另一侧，年长派的香官们亦感到压迫。有人急急在袖中掐诀，试图点燃香线，以律火驱散异象。可火焰才起，便被一股灰色的风扑灭，香灰四散，落在他们的衣襟上，留下一片片焦黑的痕迹。
“驱不散……”年长派的首座低声道，眉心渗出冷汗，“这是……台外之力。”
“台外？”另一人不敢置信，“怎会出现在志炼台内？”
话音未落，副律忽然睁开双眼。那一瞬间，整个大殿仿佛被两道灰色光线刺穿。不同于往常的目光，这双眼中已没有人世的温度，只有未书之名翻涌的漩涡。
“你们惧怕的，不过是一页未书。”副律开口，声音低沉，却像在每个人耳边同时响起，“可未书之名，本就是你们秩序之外的呼吸。它们，不会因你们的惧怕而沉寂。”
话音一落，殿心铜炉轰然一震，原本已冷却的炉灰竟再次翻腾，化作一股灰色的烟浪直冲屋顶。烟浪中，隐约浮现出一页残破的巨书，书页半燃，半灰，边缘处不断裂开，仿佛下一瞬就会碎散，却又在风中反复凝聚。
所有人屏息而立。
年轻派有人忍不住惊呼：“那……那就是灰页！”
旧派的人则在暗处冷冷注视，眼底闪过复杂的光。他们早有预料副律的旧痕不稳，却没想到，竟真逼出这样一场禁象。
……
与此同时，寿安宫中，戚女官静坐在帷幔之后，耳边传来暗探低声的回报：“殿下，香堂今夜，灰页显影。”
戚女官微微一笑，手中茶盏轻轻晃动：“好。终于出来了。”
她的声音冷而稳：“去，暗中散开风声。告诉他们——灰页一现，未书者必至。”
“是。”
她轻轻阖目，唇角挑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香堂的裂痕，本该只是派系之争，但如今，随着灰页的显现，这裂痕已化作深渊。谁还在乎副律？谁还在乎年长派、年轻派？一旦“未书者”真正出现，整个志炼台的秩序，才会彻底动摇。
而这，正是贵妃最想要的局面。
……
回到香堂，灰页异象的震荡愈发强烈。
铜炉上的烟影开始下沉，像是无数透明的手掌，从天幕伸下，去翻动那残破的书页。随着每一次翻页，殿中众人的魂志都被牵引，一道道若有若无的幻影浮现在他们背后——那是他们的志名，然而此刻却在颤抖，摇摇欲坠。
有人惊惧至极，跪倒在地，大声祷念香律。可无论诵读何种律文，那灰色的低语依旧穿透心底，把祷念压得支离破碎。
副律忽然伸手，指尖微动，灰光宛如丝线般抽出，直直勾向一名年轻派香官的身影。
那人瞬间惨叫，倒在地上，背后的志名符影直接被灰页拉出，半截化为灰烬，半截悬空不定。众人惊骇欲绝，纷纷后退。
副律眼底却闪过一丝快意：“看到了吗？未书者的影，是你们无法掌控的。”
他的声音在灰页的轰鸣中愈发清晰。每一个字，像是直接印刻在殿柱和石壁上，久久回荡不散。
而在更深处的阴影里，一声低低的笑意，悄然响起。旧派的几位重臣互视一眼，没有急着阻止，反而退得更远。他们知道——局势已经到了他们最乐见的阶段。
灰页已出，未书之兆初现。
接下来，便是看谁，先被吞没。
铜炉震颤的声音尚未平息，整个香堂已彻底失序。灰页的残影悬在半空，犹如一张巨大的灰烬幕布，缓缓翻动，每一次掀开，都伴随着“嗡”的低鸣，如同千百条细小的嗓音齐声呼吸。
这呼吸，直击每一位香官的魂志。
第一声低鸣时，殿中三位年轻派香官的背后符影骤然塌陷，志名被灰页扯出半缕，仿佛一条系在心头的线被硬生生拽断。他们面色苍白，齐齐倒地，口中鲜血喷溅在青砖上，散发着刺鼻的腥气。
“护志！快护志！”有年长派喝令，急急点燃香灰，以律火稳住符影。
但火光才燃起，就像被灰页的风息压制，一瞬间黯淡下去，只剩焦黑的火痕，彻底无效。
“律火不应！”有人嘶喊，嗓音因惧而破碎。
第二声低鸣随之传出。
这一回，年长派一名主位香官直接跪倒在地，背后志名半虚半实，竟开始自行剥落。那志名如同破碎的烛影，断裂的光符飞散开来，化作一阵尖锐的低啸。周围几名同派香官急忙相扶，却被那溢出的灰光烫得双手焦黑，惨叫倒退。
“这是诅咒！这是禁页！”有人大喊。
可喊声反而带动了更多恐惧。
第三声低鸣轰然响起时，整座香堂仿佛被震动，屋檐下的铜铃齐齐碎裂，铁屑如雨坠落。殿心的石地竟开出一道道裂纹，灰雾从裂缝里升起，仿佛地底也在呼应灰页的降临。
……
乱象至此，再无人能安坐。
年轻派中，立刻有人指着副律，厉声喝问：“都是你！若不是你勾连旧痕，怎会招来灰页？！”
另一人反驳：“胡说！分明是年长派执意推诿，把旧痕压下，才让它彻底爆发！”
年长派顿时勃然大怒：“小辈竟敢妄言？！方才若不是我们稳局，你们早已魂志尽碎！”
“稳局？你们不过是想把祸水推给我们！”
争吵声骤然爆发，在灰页的压制下尤为尖锐。符影不断在众人背后震动，志名与志名之间相互碰撞，溢出的光芒交织在殿中，竟如同刀剑交错，逼得空气都在颤抖。
……
旧派则冷眼旁观，悄悄退至廊侧，任由年轻派与年长派交锋。有人低声冷笑：“让他们先斗。灰页是最好的一柄刀。”
“刀虽利，握得好便是武器，握不好便是割喉。”另一人缓缓道，袖中却悄悄放出一只纸鹤，顺着夜风飞出殿外，直奔寿安宫方向。
他们要的，不是此刻的胜负，而是更大的裂痕——只要裂痕出现，宫中必然插手。
……
就在此时，殿门忽然大开，一名小吏跌跌撞撞闯入，手中高举一封密信，声嘶力竭喊道：“宫中传话——锦匣已动！”
这一声，比灰页的低鸣还要可怕。
“锦匣……动了？”
殿内一片死寂，连呼吸都停滞。
锦匣，象征着寿安宫的手。它未启即是压迫，一旦“动”了，意味着寿安宫已准备伸手直接干预。
新派立刻有人脸色惨白，低声喃喃：“我们……我们撑不住了。”
年长派则怒喝：“荒谬！这是你们泄露消息，让宫中借机插手！”
“放屁！是你们旧痕压不住！”
“胡说！明明是副律的罪！”
副律依旧立在灰页之下，目光冷冷扫过众人，嗓音低沉：“推来推去，可有一人敢正视？灰页未必是祸，它只是不肯承认你们的志名。它在呼唤——未书者。”
灰页再次震动。
这一回，整座殿宇的烛火全灭，黑暗中，众人背后的志名符影齐齐摇曳，像是被无形之手一一翻检。每一位香官都感到魂志被拽动，心口灼痛，仿佛随时会被撕裂。
惨叫、咒骂、指责交织成一片。
有香官扑向副律，欲以身制止。却在靠近的瞬间，整个人被灰光裹住，身体未动，符影先碎，顷刻化为一缕灰烬散落大殿。那灰烬飘落在铜炉上，立刻被灰页吞没。
殿内再无人敢上前。
……
乱象愈演愈烈，空气中弥漫着灰烬与血腥。
年轻派和年长派彻底撕破脸，互相推搡，大殿之中乱作一团。有人咬牙要重启香阵，却发现香阵早被灰页侵蚀，符文扭曲，阵心破碎。
“完了……香堂再也护不住了……”有人失声痛哭。
就在此刻，寿安宫传来的风声，如冷风一般灌入殿中。
“殿下有令——香堂若不能自稳，律权将交由宫中暂理。”
简短的一句话，犹如重锤落下。
年轻派直接炸开：“宫中要接管？！这便是彻底剥我们权柄！”
年长派却有人低声嘀咕：“或许……这是唯一的办法。否则，我们死得更快。”
矛盾更深。
而副律，却在灰页的映照下缓缓抬手，低声呢喃：“听吧，未书者的名字，就在这片灰烬之中。”
灰页轰然翻动，半空中竟浮现一行模糊的文字，无法辨识，却带着刺骨的威压，仿佛一旦读出，整个志炼台的根基都会彻底裂开。
——殿堂彻底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
灰页在半空中缓缓翻动，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殿宇之上。石柱上镶嵌的铜钉“咯咯”作响，仿佛连建筑本身都被迫参与到这场异象之中。
低鸣一声接一声，逐渐逼近一种不可承受的极限。
“够了！”年长派首座香官忽然高声怒喝，手掌拍在案几之上。轰然一声，案几应声裂开，檀木碎屑四散而飞。他面色铁青，衣袍猎猎，声音却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副律！你已无可救药，香堂当即逐你！”
话音未落，新派立刻有人冷笑：“逐？凭你一句话？副律若走，谁敢保证灰页不随之吞堂？！”
“若不逐，难道让他引未书者入殿？！”
两派人马针锋相对，言辞如刀，互相割裂，已不再顾及大殿的混乱。志名符影在他们背后跳动，有人因情绪过激，魂志直接被灰页牵动，喷血倒地，却仍不肯闭口。
“你们才是祸源！年年压制，掩盖旧痕，如今终于压不住了！”
“放肆！若非我们守住大局，香堂早已崩塌！是你们借副律之名搅动乱局，才会引来禁象！”
互相攻讦的声音与灰页的轰鸣交织在一起，殿宇摇摇欲坠。
副律却仿佛置身事外，静静伫立在灰色光影之下，眼底闪烁着冷漠与晦暗的光。
他低声喃喃，语调几近温柔：“争吧，吵吧……你们的志名在灰烬中，不过是一缕虚影。终究，都会被抹去。”
灰页在他话音落下时，骤然翻开了整整一页。
那一瞬间，整座香堂的空气仿佛凝固，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古老、沉重的呼吸。那不是人声，而像是某个从未现世的存在，在黑暗中舒展脊骨。
随之而来的，是一行模糊的符痕，显现在空中。
那符痕无从辨认，却带着刺骨的压迫，每个字都像是血火燃烧，在众人眼中烙下一道印记。
“未……书……”有年轻派香官颤声读出口，瞬间惨叫倒地，眼眶血泪直流，魂志仿佛被强行撕开。
殿内立刻鸦雀无声。
无人敢再试图解读。
廊侧的旧派长老们，早已退至灰影之外，袖手旁观。
“看到了吧？”一人低声笑，“他们自会内讧。我们不过等着收拾残局。”
另一人点头：“副律是好刀。灰页也是好刀。我们何须急？此刻的乱象，正是宫中最想听到的。”
说罢，他袖中暗暗捏碎一枚玉片。细小的声响不易察觉，却像是一只无形的鸟，瞬间飞越宫阙，直扑向寿安宫深处。
“消息已去。”长老眼底掠过一丝冷意，“等贵妃伸手吧。”
第三人冷笑：“他们以为能掌控局势，殊不知，真正的钥匙，握在我们手里。未书者一旦显形，所有人都要向我们靠拢。”
他们的声音压得极低，却依旧被灰页的回响掩盖，不曾被众人听见。
寿安宫，烛光摇曳。
戚女官坐在榻前，静静翻看手中刚刚传来的密札。纸上字迹潦草，却直白——“香堂自裂，未书将至。”
她缓缓阖上双眼，唇角浮现一抹冷笑：“很好。裂得越深，殿下的手伸得越顺。”
一名随侍犹豫问道：“是否该立即派人接手？”
戚女官摇头，轻声道：“不急。要让他们自己开口求援。香堂若自己不认输，外力插手，反而惹怨。殿下的手，不可见血，只可似风。”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一弹，桌上的锦匣发出轻微的颤鸣。
“告诉外头——锦匣已启。”
随侍领命而去。
这一句话，足以让香堂的矛盾全面失衡。
殿内的恐慌因“锦匣已启”的风声而彻底引爆。
“完了！宫中要接手！”年轻派中有人哭喊，语气中满是绝望。
“这是你们的错！”年长派怒斥，“若不是你们放任副律，怎会至此！”
“胡说！是你们一再压制！”
他们几乎要在殿心厮杀，符影不断交错，逼得空气中满是刺耳的噼啪声。
副律冷冷注视这一切，目光在混乱的众人之间扫过。灰页的光辉映照在他脸上，令他整个人像是与异象融为一体。
“看，你们的志名，正在灰烬中撕裂。”他低声道，“未书者在呼吸，而你们连自己都保不住。”
随着话音落下，灰页骤然收拢，像是一只巨口缓缓闭合。空气中的低鸣逐渐平息，却留下更沉重的压迫。
众人纷纷倒在地上，满身冷汗，魂志符影暗淡无光。香堂仿佛熬过了一场浩劫，但没有人敢以为这就是终结。
因为他们都知道，真正的未书者，还未现身。
旧派暗中散布消息，寿安宫锦匣传来风声，香堂内部彻底分裂。
年轻派已完全失去凝聚力，有人主张迎合宫中，有人宁死不屈；年长派则动摇不定，内心已有人在悄悄考虑与旧派联手。
副律仍立于灰页之下，面色冷峻，眼神中闪烁着疯狂的光。
而灰页，像是化作一颗隐形的心脏，仍在大殿上空“咚咚”跳动，每一次脉动，都让人魂志微微颤抖。
黑暗、血腥、恐惧与野心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场真正的深渊。
殿外，夜风呼啸，吹动着檐角的残铃。铃声断断续续，仿佛某种古老的召唤。
未书者的影子，已然笼罩在所有人心头。
下一刻，它或许就会真正现身。
殿中安静得像被掏空，唯有湿帛闷着铜炉的“滋滋”声还在，像藏在嗓子眼里咽不下去的一口血。倒地的香官终于被陆续抬走，沿着偏廊、影壁、角门，一路拖出一道道斑驳的血线；火点烧焦衣边的气味裹着药汁的辛辣，在梁缝里打转，久久不散。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无印香官趴在檐下的石案上写字，笔锋短促，像在石头上刻。他把“四条”逐议又誊成三份，亲自递到三席代表手里，逐名点过——那几张纸在烛火里泛着一层潮光，像刚从井里捞出来，任何一个人的指印都能让它再重一分。签到副律那一栏时，案面上那抹血痕已经发暗，渗进纸纹，像裁不开的筋。无印盯了一瞬，移开目光，用朱砂在“血印”下画了个极小的圈，像把一条蛇的七寸记下来，谁也没看见。
偏殿的静室里，跟着无印出身最早的那名年轻香官被放在榻上，胸腔起伏不匀，眼角还挂着未干的血丝。照料的童子端着温药发抖，碗沿磕在木几上，“当当”响两下。无印把童子轻轻拨到一边，覆掌替伤者扶住气息，半晌，他低声道：“疼，就骂我。”那人笑不出来，只把眼皮抬了一线，嗓子干得像砂砾：“我骂不出……你别一个人扛。”无印像被针刺了一下，喉头动了动，“嗯”了一声，指腹却按得更稳，直到那口乱气缓下来。
出静室，他绕到回廊深处，风从斗拱缝里钻出来，刮在灼过的指腹上，像火又舔了一遍。年长派两名代表等在廊脚，面色灰，眼神却极清。一个压低嗓子：“账轮我们签了，但轮到谁手，谁家的小吏就先被推到风口。你自己斟酌。”另一个把袖子一掀，露出腕上被火点烫出的淡痕，“堂前话已定，堂后不想空。若再有旧痕扰堂，别说逐，我们会亲自抬人去井边——钉‘清议’的楔子。”
“清议”二字像裂纹从石面里起了一圈涟漪，直晃到无印眼底。他点了点头，“先盯东库。夜更头牌不是自己跳井，是被推下去的。”两个年长者对视，彼此都看懂了一件更麻烦的事：有人在借“清议”杀人，而这条手，是堂里还是堂外，谁也说不准。
廊下石阶尽头，旧派那位一贯稳坐的长老独自立了很久。他看着夜色把殿角一点点吞没，像看一盏灯慢慢熄下去。他身后站着两个暗线打扮的小吏，衣摆粘着灰，鞋上是碎铜铃片刮出来的细痕。“回宫的话去了？”他不回头地问。“去了。”较矮的小吏开口，“戚女官收了话，还要我们传一句回来——‘风已起，帆自张’。”长老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像把一块冷豆腐夹碎，“叫她收住手，别急，急坏了像在血面前伸手拿糖。”
两小吏缩了缩脖子，那长老又忽然转身：“再传一封给东司老黄。告诉他，香材旧脉那几处井口，今夜起封砖封泥，只留一口，上大锁，不许人近。谁敢动，先按我名下。动完再还我。”两小吏怔住——封井意味着断某些人暗线，敢这么做，无非因为他有更粗的绳可以攥。他们“喏”了一声，退下，背影溶在墙影里。
寿安宫里，锦匣还在案头。戚女官背着光，指腹摩挲匣面的金线，像在顺毛一只看不见的兽。她并未真开，只让人当众宣了个“动”，这比开更有用——让每个人都以为自己错过了救命药，又怀疑里面其实是一枚铆钉。她叫来两个办事干净的内侍，吩咐：“去香堂外围，挑嘴碎的卖水妇、挑担的脚夫，分三路说话。一路说‘宫里有法，香堂不肯用’，一路说‘宫里早知，香堂瞒’，一路说‘宫里不管，香堂要亡’。别一窝蜂，别喊口号，就像说闲话，别让人抓尾巴。”内侍点头，退去。她又轻轻抬手，吩咐侍女：“把前次送去寿春观的供香撤一半，换成香材券，落款留空，到时再补。”侍女不解，她慢条斯理：“香材券会流入香堂的手里，让他们以为捡了个枕头，睡不安稳。”
副律沉在廊下，灰页的呼吸尚未完全退去。他把袖子撩到肘下，旧痕沿着尺骨的弧度亮了一寸又暗了一寸，像有一条眼睛看不见的虫在皮下挖洞。他听见一句话从耳骨里钻出来，不像人言，像两块骨头摩擦出来的涩响：“未——书……”他笑了一声，牙龈渗出一点血，“来吧。你若只是为吓人，便没意思。”灰意在他掌心盘成一个极浅的弧，像一片纸角被风掀起。他把掌心按在石阶上，凉得像尸体，“再翻一页，给我看，是谁的。”
偏偏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是那些他一眼便认得的细碎——年轻派中那个最会打算盘的中立者，半个身子探在柱后，又缩回去。他不敢直面副律，却想看他下一步。副律没看他，仿佛故意给他一个可以多看两眼的机会。他想：你回去会告诉你的同伴“副律还在撬”，这正好。我需要你们半信半疑的眼神，而不是肯定的背影。肯定，太干净了，干净的东西一把火就没了；半信半疑，会发霉，会自己长虫，最后棚子塌了也没人知道是从哪根梁开始。
井口那具尸体很快被抬回，胸前的木楔已经取下，包在麻布里，印泥按了三摁。无印站在尸体脚边，没看脸——那张脸在水里泡久了，皮浮起来像要裂成两瓣。他只看木楔，斜斜一截，刻字的刀法很嫩，横竖挑捺都没的气——不像老手。他指了指楔尾，“这儿有起刀的小豁口，刻完往回带了一点，这刀是新磨的，或者是把没合手的旧刀刚换了个磨口。”掌簿在旁边飞快点记。无印又道：“‘清议’两字刻的时候手发抖，第二个字尾撇多出了一分，像刻字的人在犹豫要不要把‘议’写成‘意’。他见过‘清意’这三个字。”掌簿抬头，眼里有一丝佩服——这三句比堂上一百句义正词严更有用。他压低声：“执事的眼还得留着，不许给谁沾。”无印点点头，把眼神从楔子上抬开，像在看一条无形的线顺着石缝往外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夜更三鼓，天井的月被云遮住一个角，像有人拿了脏指头抹过。廊下人影三三两两散去，又悄悄聚回来。有人不肯回房，背靠着墙坐着，抱着一只药碗睡着，头一点一点往下点。有人把签过手印的那张薄纸揣在怀里，隔几息就伸手摸一摸，像怕它自己长腿逃走。还有人趴在廊板缝隙上往下看，下面是被封上的那口井，泥浆还没干，锁扣上挂着一串小铜铃，风一动，“啷”地响一下，像有人在井底轻轻敲碗。
中庭角门处，那两只从寿安宫放出来的风声来得比预期还快，带着摊贩嘴里咸湿的市井味。一句句被换着花样塞进仆役耳朵，再由仆役的舌头塞进主人的耳朵——“宫里有法，香堂不用的哦”“宫里早知道啦，你们还当不知道”“宫里哪管你们呢，自生自灭吧”——三路风像三把勺，一把往甜里舀，一把往苦里舀，一把在锅边敲。年长派有人听了第二种，脸色发青；年轻派有人信了第三种，胸腔里火蹿上来，去找同伴吼：“他们根本不想救我们！”同伴把他按在柱子后，低声骂：“闭嘴，谁救谁？你先把自己的名字护住。”
旧派那位稳坐的长老从廊影里迈出来，像一块木头忽然有了关节。他手上拿着两串小纸签，每一串上都写着一列名字。他站在廊下一盏孤灯前，把纸签一张张翻，翻到某一张停住，在上面点了点指尖的灰，“这个人，去看寿安宫的侍女出入；这个人，去看东库新换的更夫；这个人，盯副律的心腹。眼睛别露，耳朵要张开。”他分出去，自己掸了掸袖子上的灰，仿佛那灰不该落在他身上。
无印绕回殿心时，副律还在那里。他们隔着被熄过又点起的灯对视一眼，灯花“噗”地开了一朵极小的黄。无印道：“你若真要撬，不怕把香堂撬塌？”副律笑了一声，“塌了，也不痛快？塌了你才能看见哪块基石是空的。”无印道：“你把‘未书’喊出来，未必是你的刀。哪天它反咬了你的手，你拿什么挡？”副律把手抬了抬，旧痕在月影里亮了一寸，“挡什么？伸手罢了。”他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下去，“你也该伸一次手，别躲在纸后面。”
无印没接话，转身走了三步，停住，又回头：“堂前我能押着你；堂后，抱歉——我要押住别人。”副律“嗯”了一声，没有看他，像在数屋檐上那几支残铃还有没有动。风像一条猫，从他们之间穿过去，没出声。
更深的更里，一线极细的灰意从斗拱阴影里探出头来，又缩回去，像试探一口井有多深。灰页没有散，只是把呼吸按低了，像从白昼换到夜里。任何一个在这院里睡着的人，都会在某个时辰用力咬牙，把牙咬得“咯吱”响一声，梦里有人要他签名字，他的手抬不起来。
天快亮的时候，院子外的水渠里“突突”冒了一串泡，一道淡灰的影子顺着水皮飘过去，又没入暗沟。守渠的小吏打了个盹抬头，拍拍眼角，以为自己看花。就在同一刻，寿安宫的内院里有一只小碟“叮”地跳动了一下，戚女官抬睫，手指轻点，“是了。”她身旁的侍女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把锦匣挪到案角，像挪一块棋，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光。
有人在香堂外头打了第一记更梆，声音清得像一根细针穿过两片薄纸。薄纸上一圈圈的水纹一样的皱痕扩开，扩到谁的名字上，谁自己知道。灰页不说话，未书不现身，它们像两只躲在幕后的手，握着一根线，把所有人的喉结都轻轻提了一分。
这就是扩写的这截夜：人没再死，局却比先前更凉，像一锅火刚熄，铁还热，手摸上去会烫，但你知道真正的烫还没开始。再翻一页，谁的名字会不在纸上，谁的手会先抖，谁会先往宫里看，谁会拿“清议”的楔子去敲自己的同僚的胸口——都在下一声更梆里。
灰页的气息，终于真正降临。
石阶之上，副律的身影一动不动，整个人仿佛被灰色的光影吞没。那光并非明亮，反而暗沉无比，像是灰烬在空中层层堆积，遮蔽了月色。每一缕灰光中，都潜藏着不知名的符文，闪烁即逝，似有无数未书之名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年轻派的香官们最先察觉异样。他们站在偏殿口，眼中满是惶恐，有人低声喃喃：“这是……魂页显兆？可为何在副律身上？”
另一人却咬牙：“不，不对，这不是正统的魂页，这是……灰页！”
一旦“灰页”二字被吐出，气氛顿时压得所有人呼吸艰难。灰页，乃志炼台禁中禁，古籍只留过寥寥片语——凡灰页所现，必伴未书之名。未书者，不在志册之中，既不受律制拘束，也不归香堂统管。他们的存在，意味着根基的裂痕。
而此刻，这种不祥的气息，正从副律的旧痕里扩散出来。
……
大殿另一侧，年长派的香官们亦感到压迫。有人急急在袖中掐诀，试图点燃香线，以律火驱散异象。可火焰才起，便被一股灰色的风扑灭，香灰四散，落在他们的衣襟上，留下一片片焦黑的痕迹。
“驱不散……”年长派的首座低声道，眉心渗出冷汗，“这是……台外之力。”
“台外？”另一人不敢置信，“怎会出现在志炼台内？”
话音未落，副律忽然睁开双眼。那一瞬间，整个大殿仿佛被两道灰色光线刺穿。不同于往常的目光，这双眼中已没有人世的温度，只有未书之名翻涌的漩涡。
“你们惧怕的，不过是一页未书。”副律开口，声音低沉，却像在每个人耳边同时响起，“可未书之名，本就是你们秩序之外的呼吸。它们，不会因你们的惧怕而沉寂。”
话音一落，殿心铜炉轰然一震，原本已冷却的炉灰竟再次翻腾，化作一股灰色的烟浪直冲屋顶。烟浪中，隐约浮现出一页残破的巨书，书页半燃，半灰，边缘处不断裂开，仿佛下一瞬就会碎散，却又在风中反复凝聚。
所有人屏息而立。
年轻派有人忍不住惊呼：“那……那就是灰页！”
旧派的人则在暗处冷冷注视，眼底闪过复杂的光。他们早有预料副律的旧痕不稳，却没想到，竟真逼出这样一场禁象。
……
与此同时，寿安宫中，戚女官静坐在帷幔之后，耳边传来暗探低声的回报：“殿下，香堂今夜，灰页显影。”
戚女官微微一笑，手中茶盏轻轻晃动：“好。终于出来了。”
她的声音冷而稳：“去，暗中散开风声。告诉他们——灰页一现，未书者必至。”
“是。”
她轻轻阖目，唇角挑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香堂的裂痕，本该只是派系之争，但如今，随着灰页的显现，这裂痕已化作深渊。谁还在乎副律？谁还在乎年长派、年轻派？一旦“未书者”真正出现，整个志炼台的秩序，才会彻底动摇。
而这，正是贵妃最想要的局面。
……
回到香堂，灰页异象的震荡愈发强烈。
铜炉上的烟影开始下沉，像是无数透明的手掌，从天幕伸下，去翻动那残破的书页。随着每一次翻页，殿中众人的魂志都被牵引，一道道若有若无的幻影浮现在他们背后——那是他们的志名，然而此刻却在颤抖，摇摇欲坠。
有人惊惧至极，跪倒在地，大声祷念香律。可无论诵读何种律文，那灰色的低语依旧穿透心底，把祷念压得支离破碎。
副律忽然伸手，指尖微动，灰光宛如丝线般抽出，直直勾向一名年轻派香官的身影。
那人瞬间惨叫，倒在地上，背后的志名符影直接被灰页拉出，半截化为灰烬，半截悬空不定。众人惊骇欲绝，纷纷后退。
副律眼底却闪过一丝快意：“看到了吗？未书者的影，是你们无法掌控的。”
他的声音在灰页的轰鸣中愈发清晰。每一个字，像是直接印刻在殿柱和石壁上，久久回荡不散。
而在更深处的阴影里，一声低低的笑意，悄然响起。旧派的几位重臣互视一眼，没有急着阻止，反而退得更远。他们知道——局势已经到了他们最乐见的阶段。
灰页已出，未书之兆初现。
接下来，便是看谁，先被吞没。
铜炉震颤的声音尚未平息，整个香堂已彻底失序。灰页的残影悬在半空，犹如一张巨大的灰烬幕布，缓缓翻动，每一次掀开，都伴随着“嗡”的低鸣，如同千百条细小的嗓音齐声呼吸。
这呼吸，直击每一位香官的魂志。
第一声低鸣时，殿中三位年轻派香官的背后符影骤然塌陷，志名被灰页扯出半缕，仿佛一条系在心头的线被硬生生拽断。他们面色苍白，齐齐倒地，口中鲜血喷溅在青砖上，散发着刺鼻的腥气。
“护志！快护志！”有年长派喝令，急急点燃香灰，以律火稳住符影。
但火光才燃起，就像被灰页的风息压制，一瞬间黯淡下去，只剩焦黑的火痕，彻底无效。
“律火不应！”有人嘶喊，嗓音因惧而破碎。
第二声低鸣随之传出。
这一回，年长派一名主位香官直接跪倒在地，背后志名半虚半实，竟开始自行剥落。那志名如同破碎的烛影，断裂的光符飞散开来，化作一阵尖锐的低啸。周围几名同派香官急忙相扶，却被那溢出的灰光烫得双手焦黑，惨叫倒退。
“这是诅咒！这是禁页！”有人大喊。
可喊声反而带动了更多恐惧。
第三声低鸣轰然响起时，整座香堂仿佛被震动，屋檐下的铜铃齐齐碎裂，铁屑如雨坠落。殿心的石地竟开出一道道裂纹，灰雾从裂缝里升起，仿佛地底也在呼应灰页的降临。
……
乱象至此，再无人能安坐。
年轻派中，立刻有人指着副律，厉声喝问：“都是你！若不是你勾连旧痕，怎会招来灰页？！”
另一人反驳：“胡说！分明是年长派执意推诿，把旧痕压下，才让它彻底爆发！”
年长派顿时勃然大怒：“小辈竟敢妄言？！方才若不是我们稳局，你们早已魂志尽碎！”
“稳局？你们不过是想把祸水推给我们！”
争吵声骤然爆发，在灰页的压制下尤为尖锐。符影不断在众人背后震动，志名与志名之间相互碰撞，溢出的光芒交织在殿中，竟如同刀剑交错，逼得空气都在颤抖。
……
旧派则冷眼旁观，悄悄退至廊侧，任由年轻派与年长派交锋。有人低声冷笑：“让他们先斗。灰页是最好的一柄刀。”
“刀虽利，握得好便是武器，握不好便是割喉。”另一人缓缓道，袖中却悄悄放出一只纸鹤，顺着夜风飞出殿外，直奔寿安宫方向。
他们要的，不是此刻的胜负，而是更大的裂痕——只要裂痕出现，宫中必然插手。
……
就在此时，殿门忽然大开，一名小吏跌跌撞撞闯入，手中高举一封密信，声嘶力竭喊道：“宫中传话——锦匣已动！”
这一声，比灰页的低鸣还要可怕。
“锦匣……动了？”
殿内一片死寂，连呼吸都停滞。
锦匣，象征着寿安宫的手。它未启即是压迫，一旦“动”了，意味着寿安宫已准备伸手直接干预。
新派立刻有人脸色惨白，低声喃喃：“我们……我们撑不住了。”
年长派则怒喝：“荒谬！这是你们泄露消息，让宫中借机插手！”
“放屁！是你们旧痕压不住！”
“胡说！明明是副律的罪！”
副律依旧立在灰页之下，目光冷冷扫过众人，嗓音低沉：“推来推去，可有一人敢正视？灰页未必是祸，它只是不肯承认你们的志名。它在呼唤——未书者。”
灰页再次震动。
这一回，整座殿宇的烛火全灭，黑暗中，众人背后的志名符影齐齐摇曳，像是被无形之手一一翻检。每一位香官都感到魂志被拽动，心口灼痛，仿佛随时会被撕裂。
惨叫、咒骂、指责交织成一片。
有香官扑向副律，欲以身制止。却在靠近的瞬间，整个人被灰光裹住，身体未动，符影先碎，顷刻化为一缕灰烬散落大殿。那灰烬飘落在铜炉上，立刻被灰页吞没。
殿内再无人敢上前。
……
乱象愈演愈烈，空气中弥漫着灰烬与血腥。
年轻派和年长派彻底撕破脸，互相推搡，大殿之中乱作一团。有人咬牙要重启香阵，却发现香阵早被灰页侵蚀，符文扭曲，阵心破碎。
“完了……香堂再也护不住了……”有人失声痛哭。
就在此刻，寿安宫传来的风声，如冷风一般灌入殿中。
“殿下有令——香堂若不能自稳，律权将交由宫中暂理。”
简短的一句话，犹如重锤落下。
年轻派直接炸开：“宫中要接管？！这便是彻底剥我们权柄！”
年长派却有人低声嘀咕：“或许……这是唯一的办法。否则，我们死得更快。”
矛盾更深。
而副律，却在灰页的映照下缓缓抬手，低声呢喃：“听吧，未书者的名字，就在这片灰烬之中。”
灰页轰然翻动，半空中竟浮现一行模糊的文字，无法辨识，却带着刺骨的威压，仿佛一旦读出，整个志炼台的根基都会彻底裂开。
——殿堂彻底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
灰页在半空中缓缓翻动，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殿宇之上。石柱上镶嵌的铜钉“咯咯”作响，仿佛连建筑本身都被迫参与到这场异象之中。
低鸣一声接一声，逐渐逼近一种不可承受的极限。
“够了！”年长派首座香官忽然高声怒喝，手掌拍在案几之上。轰然一声，案几应声裂开，檀木碎屑四散而飞。他面色铁青，衣袍猎猎，声音却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副律！你已无可救药，香堂当即逐你！”
话音未落，新派立刻有人冷笑：“逐？凭你一句话？副律若走，谁敢保证灰页不随之吞堂？！”
“若不逐，难道让他引未书者入殿？！”
两派人马针锋相对，言辞如刀，互相割裂，已不再顾及大殿的混乱。志名符影在他们背后跳动，有人因情绪过激，魂志直接被灰页牵动，喷血倒地，却仍不肯闭口。
“你们才是祸源！年年压制，掩盖旧痕，如今终于压不住了！”
“放肆！若非我们守住大局，香堂早已崩塌！是你们借副律之名搅动乱局，才会引来禁象！”
互相攻讦的声音与灰页的轰鸣交织在一起，殿宇摇摇欲坠。
副律却仿佛置身事外，静静伫立在灰色光影之下，眼底闪烁着冷漠与晦暗的光。
他低声喃喃，语调几近温柔：“争吧，吵吧……你们的志名在灰烬中，不过是一缕虚影。终究，都会被抹去。”
灰页在他话音落下时，骤然翻开了整整一页。
那一瞬间，整座香堂的空气仿佛凝固，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古老、沉重的呼吸。那不是人声，而像是某个从未现世的存在，在黑暗中舒展脊骨。
随之而来的，是一行模糊的符痕，显现在空中。
那符痕无从辨认，却带着刺骨的压迫，每个字都像是血火燃烧，在众人眼中烙下一道印记。
“未……书……”有年轻派香官颤声读出口，瞬间惨叫倒地，眼眶血泪直流，魂志仿佛被强行撕开。
殿内立刻鸦雀无声。
无人敢再试图解读。
廊侧的旧派长老们，早已退至灰影之外，袖手旁观。
“看到了吧？”一人低声笑，“他们自会内讧。我们不过等着收拾残局。”
另一人点头：“副律是好刀。灰页也是好刀。我们何须急？此刻的乱象，正是宫中最想听到的。”
说罢，他袖中暗暗捏碎一枚玉片。细小的声响不易察觉，却像是一只无形的鸟，瞬间飞越宫阙，直扑向寿安宫深处。
“消息已去。”长老眼底掠过一丝冷意，“等贵妃伸手吧。”
第三人冷笑：“他们以为能掌控局势，殊不知，真正的钥匙，握在我们手里。未书者一旦显形，所有人都要向我们靠拢。”
他们的声音压得极低，却依旧被灰页的回响掩盖，不曾被众人听见。
寿安宫，烛光摇曳。
戚女官坐在榻前，静静翻看手中刚刚传来的密札。纸上字迹潦草，却直白——“香堂自裂，未书将至。”
她缓缓阖上双眼，唇角浮现一抹冷笑：“很好。裂得越深，殿下的手伸得越顺。”
一名随侍犹豫问道：“是否该立即派人接手？”
戚女官摇头，轻声道：“不急。要让他们自己开口求援。香堂若自己不认输，外力插手，反而惹怨。殿下的手，不可见血，只可似风。”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一弹，桌上的锦匣发出轻微的颤鸣。
“告诉外头——锦匣已启。”
随侍领命而去。
这一句话，足以让香堂的矛盾全面失衡。
殿内的恐慌因“锦匣已启”的风声而彻底引爆。
“完了！宫中要接手！”年轻派中有人哭喊，语气中满是绝望。
“这是你们的错！”年长派怒斥，“若不是你们放任副律，怎会至此！”
“胡说！是你们一再压制！”
他们几乎要在殿心厮杀，符影不断交错，逼得空气中满是刺耳的噼啪声。
副律冷冷注视这一切，目光在混乱的众人之间扫过。灰页的光辉映照在他脸上，令他整个人像是与异象融为一体。
“看，你们的志名，正在灰烬中撕裂。”他低声道，“未书者在呼吸，而你们连自己都保不住。”
随着话音落下，灰页骤然收拢，像是一只巨口缓缓闭合。空气中的低鸣逐渐平息，却留下更沉重的压迫。
众人纷纷倒在地上，满身冷汗，魂志符影暗淡无光。香堂仿佛熬过了一场浩劫，但没有人敢以为这就是终结。
因为他们都知道，真正的未书者，还未现身。
旧派暗中散布消息，寿安宫锦匣传来风声，香堂内部彻底分裂。
年轻派已完全失去凝聚力，有人主张迎合宫中，有人宁死不屈；年长派则动摇不定，内心已有人在悄悄考虑与旧派联手。
副律仍立于灰页之下，面色冷峻，眼神中闪烁着疯狂的光。
而灰页，像是化作一颗隐形的心脏，仍在大殿上空“咚咚”跳动，每一次脉动，都让人魂志微微颤抖。
黑暗、血腥、恐惧与野心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场真正的深渊。
殿外，夜风呼啸，吹动着檐角的残铃。铃声断断续续，仿佛某种古老的召唤。
未书者的影子，已然笼罩在所有人心头。
下一刻，它或许就会真正现身。
殿中安静得像被掏空，唯有湿帛闷着铜炉的“滋滋”声还在，像藏在嗓子眼里咽不下去的一口血。倒地的香官终于被陆续抬走，沿着偏廊、影壁、角门，一路拖出一道道斑驳的血线；火点烧焦衣边的气味裹着药汁的辛辣，在梁缝里打转，久久不散。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无印香官趴在檐下的石案上写字，笔锋短促，像在石头上刻。他把“四条”逐议又誊成三份，亲自递到三席代表手里，逐名点过——那几张纸在烛火里泛着一层潮光，像刚从井里捞出来，任何一个人的指印都能让它再重一分。签到副律那一栏时，案面上那抹血痕已经发暗，渗进纸纹，像裁不开的筋。无印盯了一瞬，移开目光，用朱砂在“血印”下画了个极小的圈，像把一条蛇的七寸记下来，谁也没看见。
偏殿的静室里，跟着无印出身最早的那名年轻香官被放在榻上，胸腔起伏不匀，眼角还挂着未干的血丝。照料的童子端着温药发抖，碗沿磕在木几上，“当当”响两下。无印把童子轻轻拨到一边，覆掌替伤者扶住气息，半晌，他低声道：“疼，就骂我。”那人笑不出来，只把眼皮抬了一线，嗓子干得像砂砾：“我骂不出……你别一个人扛。”无印像被针刺了一下，喉头动了动，“嗯”了一声，指腹却按得更稳，直到那口乱气缓下来。
出静室，他绕到回廊深处，风从斗拱缝里钻出来，刮在灼过的指腹上，像火又舔了一遍。年长派两名代表等在廊脚，面色灰，眼神却极清。一个压低嗓子：“账轮我们签了，但轮到谁手，谁家的小吏就先被推到风口。你自己斟酌。”另一个把袖子一掀，露出腕上被火点烫出的淡痕，“堂前话已定，堂后不想空。若再有旧痕扰堂，别说逐，我们会亲自抬人去井边——钉‘清议’的楔子。”
“清议”二字像裂纹从石面里起了一圈涟漪，直晃到无印眼底。他点了点头，“先盯东库。夜更头牌不是自己跳井，是被推下去的。”两个年长者对视，彼此都看懂了一件更麻烦的事：有人在借“清议”杀人，而这条手，是堂里还是堂外，谁也说不准。
廊下石阶尽头，旧派那位一贯稳坐的长老独自立了很久。他看着夜色把殿角一点点吞没，像看一盏灯慢慢熄下去。他身后站着两个暗线打扮的小吏，衣摆粘着灰，鞋上是碎铜铃片刮出来的细痕。“回宫的话去了？”他不回头地问。“去了。”较矮的小吏开口，“戚女官收了话，还要我们传一句回来——‘风已起，帆自张’。”长老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像把一块冷豆腐夹碎，“叫她收住手，别急，急坏了像在血面前伸手拿糖。”
两小吏缩了缩脖子，那长老又忽然转身：“再传一封给东司老黄。告诉他，香材旧脉那几处井口，今夜起封砖封泥，只留一口，上大锁，不许人近。谁敢动，先按我名下。动完再还我。”两小吏怔住——封井意味着断某些人暗线，敢这么做，无非因为他有更粗的绳可以攥。他们“喏”了一声，退下，背影溶在墙影里。
寿安宫里，锦匣还在案头。戚女官背着光，指腹摩挲匣面的金线，像在顺毛一只看不见的兽。她并未真开，只让人当众宣了个“动”，这比开更有用——让每个人都以为自己错过了救命药，又怀疑里面其实是一枚铆钉。她叫来两个办事干净的内侍，吩咐：“去香堂外围，挑嘴碎的卖水妇、挑担的脚夫，分三路说话。一路说‘宫里有法，香堂不肯用’，一路说‘宫里早知，香堂瞒’，一路说‘宫里不管，香堂要亡’。别一窝蜂，别喊口号，就像说闲话，别让人抓尾巴。”内侍点头，退去。她又轻轻抬手，吩咐侍女：“把前次送去寿春观的供香撤一半，换成香材券，落款留空，到时再补。”侍女不解，她慢条斯理：“香材券会流入香堂的手里，让他们以为捡了个枕头，睡不安稳。”
副律沉在廊下，灰页的呼吸尚未完全退去。他把袖子撩到肘下，旧痕沿着尺骨的弧度亮了一寸又暗了一寸，像有一条眼睛看不见的虫在皮下挖洞。他听见一句话从耳骨里钻出来，不像人言，像两块骨头摩擦出来的涩响：“未——书……”他笑了一声，牙龈渗出一点血，“来吧。你若只是为吓人，便没意思。”灰意在他掌心盘成一个极浅的弧，像一片纸角被风掀起。他把掌心按在石阶上，凉得像尸体，“再翻一页，给我看，是谁的。”
偏偏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是那些他一眼便认得的细碎——年轻派中那个最会打算盘的中立者，半个身子探在柱后，又缩回去。他不敢直面副律，却想看他下一步。副律没看他，仿佛故意给他一个可以多看两眼的机会。他想：你回去会告诉你的同伴“副律还在撬”，这正好。我需要你们半信半疑的眼神，而不是肯定的背影。肯定，太干净了，干净的东西一把火就没了；半信半疑，会发霉，会自己长虫，最后棚子塌了也没人知道是从哪根梁开始。
井口那具尸体很快被抬回，胸前的木楔已经取下，包在麻布里，印泥按了三摁。无印站在尸体脚边，没看脸——那张脸在水里泡久了，皮浮起来像要裂成两瓣。他只看木楔，斜斜一截，刻字的刀法很嫩，横竖挑捺都没的气——不像老手。他指了指楔尾，“这儿有起刀的小豁口，刻完往回带了一点，这刀是新磨的，或者是把没合手的旧刀刚换了个磨口。”掌簿在旁边飞快点记。无印又道：“‘清议’两字刻的时候手发抖，第二个字尾撇多出了一分，像刻字的人在犹豫要不要把‘议’写成‘意’。他见过‘清意’这三个字。”掌簿抬头，眼里有一丝佩服——这三句比堂上一百句义正词严更有用。他压低声：“执事的眼还得留着，不许给谁沾。”无印点点头，把眼神从楔子上抬开，像在看一条无形的线顺着石缝往外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夜更三鼓，天井的月被云遮住一个角，像有人拿了脏指头抹过。廊下人影三三两两散去，又悄悄聚回来。有人不肯回房，背靠着墙坐着，抱着一只药碗睡着，头一点一点往下点。有人把签过手印的那张薄纸揣在怀里，隔几息就伸手摸一摸，像怕它自己长腿逃走。还有人趴在廊板缝隙上往下看，下面是被封上的那口井，泥浆还没干，锁扣上挂着一串小铜铃，风一动，“啷”地响一下，像有人在井底轻轻敲碗。
中庭角门处，那两只从寿安宫放出来的风声来得比预期还快，带着摊贩嘴里咸湿的市井味。一句句被换着花样塞进仆役耳朵，再由仆役的舌头塞进主人的耳朵——“宫里有法，香堂不用的哦”“宫里早知道啦，你们还当不知道”“宫里哪管你们呢，自生自灭吧”——三路风像三把勺，一把往甜里舀，一把往苦里舀，一把在锅边敲。年长派有人听了第二种，脸色发青；年轻派有人信了第三种，胸腔里火蹿上来，去找同伴吼：“他们根本不想救我们！”同伴把他按在柱子后，低声骂：“闭嘴，谁救谁？你先把自己的名字护住。”
旧派那位稳坐的长老从廊影里迈出来，像一块木头忽然有了关节。他手上拿着两串小纸签，每一串上都写着一列名字。他站在廊下一盏孤灯前，把纸签一张张翻，翻到某一张停住，在上面点了点指尖的灰，“这个人，去看寿安宫的侍女出入；这个人，去看东库新换的更夫；这个人，盯副律的心腹。眼睛别露，耳朵要张开。”他分出去，自己掸了掸袖子上的灰，仿佛那灰不该落在他身上。
无印绕回殿心时，副律还在那里。他们隔着被熄过又点起的灯对视一眼，灯花“噗”地开了一朵极小的黄。无印道：“你若真要撬，不怕把香堂撬塌？”副律笑了一声，“塌了，也不痛快？塌了你才能看见哪块基石是空的。”无印道：“你把‘未书’喊出来，未必是你的刀。哪天它反咬了你的手，你拿什么挡？”副律把手抬了抬，旧痕在月影里亮了一寸，“挡什么？伸手罢了。”他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下去，“你也该伸一次手，别躲在纸后面。”
无印没接话，转身走了三步，停住，又回头：“堂前我能押着你；堂后，抱歉——我要押住别人。”副律“嗯”了一声，没有看他，像在数屋檐上那几支残铃还有没有动。风像一条猫，从他们之间穿过去，没出声。
更深的更里，一线极细的灰意从斗拱阴影里探出头来，又缩回去，像试探一口井有多深。灰页没有散，只是把呼吸按低了，像从白昼换到夜里。任何一个在这院里睡着的人，都会在某个时辰用力咬牙，把牙咬得“咯吱”响一声，梦里有人要他签名字，他的手抬不起来。
天快亮的时候，院子外的水渠里“突突”冒了一串泡，一道淡灰的影子顺着水皮飘过去，又没入暗沟。守渠的小吏打了个盹抬头，拍拍眼角，以为自己看花。就在同一刻，寿安宫的内院里有一只小碟“叮”地跳动了一下，戚女官抬睫，手指轻点，“是了。”她身旁的侍女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把锦匣挪到案角，像挪一块棋，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光。
有人在香堂外头打了第一记更梆，声音清得像一根细针穿过两片薄纸。薄纸上一圈圈的水纹一样的皱痕扩开，扩到谁的名字上，谁自己知道。灰页不说话，未书不现身，它们像两只躲在幕后的手，握着一根线，把所有人的喉结都轻轻提了一分。
这就是扩写的这截夜：人没再死，局却比先前更凉，像一锅火刚熄，铁还热，手摸上去会烫，但你知道真正的烫还没开始。再翻一页，谁的名字会不在纸上，谁的手会先抖，谁会先往宫里看，谁会拿“清议”的楔子去敲自己的同僚的胸口——都在下一声更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