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城的春天，依旧裹挟着料峭寒意。但都督府内张灯结彩，红绸未撤，硬是在这片苍凉底色上，涂抹出了一层格格不入的喜庆。
柔嘉郡主的到来，像一颗投入死水微澜的石子，表面平静，内里却已暗流涌动。
慕容烬站在书房窗前，看着外面忙碌悬挂灯笼的仆役，眼神深处是化不开的冰霜。西羌这块硬骨头，才啃下一半，京城的目光已如芒在背。他必须尽快彻底稳住此地，方能抽身，回归那更大的风暴眼。
“都安置好了？”他未回头，声音平淡。
林婉儿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手中拿着一卷刚整理好的《西羌各部户籍初录》，闻言抬头：“已安置在东跨院‘听雪轩’。按制，配备了侍女四人，仆役八人，护卫一队。”
她顿了顿，语气听不出情绪：“年纪确实很小，看起来……怯生生的。”
慕容烬转身，目光掠过她沉静的脸：“你觉得，她真如表面那般……怯懦？”
林婉儿迎上他的目光，没有直接回答：“至少，她演得很好。初来乍到，水土不服，加上对未来惶恐，任何反应都在情理之中。我已按计划，明日便以协助熟悉西羌风物、打理内务为由，让她跟在我身边。”
“看紧她。”慕容烬走到舆图前，指尖点在西羌与北漠交界处，“党项老狐虽断一臂，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西羌内部，暗处盯着我们的人，不止一个。这个郡主，是朝廷赐下的‘恩典’，也是插进来的钉子。是福是祸，端看我们如何用。”
林婉儿点头：“我明白。她会成为我们了解党项部内情，甚至监控党项英的窗口。”她迟疑片刻，“只是……如此一来，是否对她太过……”
“残忍？”慕容烬接口，语气没有任何起伏，“踏入这权力场，谁又能独善其身？她是棋子，你我亦然。区别只在于，执棋者是谁。”
林婉儿默然。她想起自己从侯府千金到如今参赞军政的历程，其中的血泪挣扎，唯有自知。
-------
听雪轩内，熏香袅袅。
柔嘉郡主——司徒妍曦，屏退了侍女，独自坐在梳妆台前。镜中的少女，面容稚嫩，眉眼间确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怯弱，如同受惊的小鹿。但若细看，便会发现她那双过于清澈的眸子里，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惊惶与沉重。
她轻轻抚摸着腕上一枚成色普通的白玉镯，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这不是什么念及旧情的信物，这是套在她脖颈上的绞索。
离京前，那个所谓的找到她时，郡主，那人声音很低，却像毒蛇一样钻进她耳中，令弟年少，在宫中为质，全仰赖贵人照拂，方能安稳。贵人听闻郡主远嫁西羌，心中牵挂，特命小人送来此物。
那人将玉镯强硬地塞进她手里，指甲几乎掐进她的皮肉。
贵人别无他求，只望郡主在黑石城，能偶尔慕容都督的动向，尤其是......他何时准备动身返京。令弟在宫中是步步惊心，是福是祸，全在郡主一念之间。郡主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若有消息，自有办法传递出来。
她当时浑身冰凉，如坠冰窟。她那个才八岁的弟弟，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也是她最大的软肋。这不是请求，是赤裸裸的威胁。不听从，她弟弟在宫中恐怕......
她不敢拒绝，甚至不敢流露出丝毫异样。这镯子，便成了时刻提醒她身不由己的枷锁。她甚至不知道那究竟是谁，只知道能量极大，能轻易拿捏她们姐弟的生死。
来此途中，恐惧和绝望如影随形。但真正踏入黑石城，见到那位煞名在外的慕容烬，以及他身边那位气质清冷、目光锐利的夫人林婉儿后，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反而压过了恐惧。
她像一件被随意摆放的物品，从京城繁华之地，丢到了这苦寒边陲。未来夫君党项英，她只在接旨时远远瞥过一眼，印象模糊。她的人生，从未真正属于自己。
为那不知名的监视慕容烬，与按照慕容烬和林婉儿的意愿去监控党项部，本质上，有何不同？
都是为了......保住弟弟的命，让自己能在这权力的绞肉机里，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她对着镜子，努力扯出一个符合怯懦郡主身份的、带着不安与惶然的浅笑，镜中人的眼底，却是一片死寂的荒凉。
明天，就要去见那位林夫人了。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
北漠，王庭金帐。
与西羌的暗流涌动不同，这里的气氛更加凝重肃杀。大王子赫连钺端坐主位，他年近四十，面容粗犷，眼神沉稳如山岳，透着久经沙场的沧桑与务实。下方坐着各部首领，包括脸色阴沉、坐在特制轮椅上的赫连舟——他虽残废，但狼王余威尚在，仍有部分部落支持。
大王子，一名部落首领起身，语气带着不满，慕容烬在西羌势大，逼降王庭，整合羌骑。下一步必是我北漠！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赫连舟立刻接口，声音嘶哑却狠厉：大哥！慕容烬与我等有血海深仇！去年冬战之辱，岂能忘却？如今他立足未稳，正是我们报仇雪恨，夺回草场的大好时机！
赫连钺摩挲着手中的金杯，目光缓缓扫过帐内众人，最终落在赫连舟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三弟，你的仇，大哥记得，整个北漠都记得。他的声音沉稳，压下了帐内的骚动，但王庭的决策，需为整个北漠考量。慕容烬是头猛虎，去年我们已被他咬掉一块肉。如今他气势正盛，我们贸然扑上去，胜算几何？
他站起身，走到帐中悬挂的牛皮地图前，指向西羌与北漠交界的广袤区域：慕容烬新政，触及西羌旧贵利益，内部未必安稳。我们此时若动，是替他凝聚人心，将西羌各部彻底推向他的怀抱。而且......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我们北漠的儿郎不怕死，但也不能白白送死。春回大地，部落需要休养生息，牛羊需要繁衍。没有足够的把握和利益，我不会用族人的鲜血，去赌一场虚无缥缈的复仇。
大哥！赫连舟激动地想撑起身子，却因无力而跌回轮椅，脸色更加苍白，你这是畏战！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慕容烬坐大吗？
赫连钺转身，眼神锐利地盯住他：不是畏战，是择机而战！传令下去，各部严守边界，不得主动挑衅。但需加强戒备，密切关注西羌动向，尤其是慕容烬的兵力调动。
他看向帐外苍茫的天地，语气深沉：慕容烬......他在西羌待得越久，对我们未必是坏事。让他先去啃西羌那些硬骨头吧。我们，需要时间。
他的决策，务实而冷酷。他不会为了赫连舟的个人仇恨，或者部落首领们的激愤，将整个北漠拖入一场胜算渺茫的战争。稳固内部，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才是北漠的生存之道。他隐约感觉到，西羌那片土地下，涌动着不止一股暗流，或许，那才是对付慕容烬的关键。
远离西羌的江南，盐铁转运使杜明远的府邸后院，一场私密的酒宴刚刚结束。
客人们尽兴而归，杜明远恭敬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一位来自京城的苏姓女子，据说是某位已故御史的孤女，如今在京城贵胄圈中颇有几分薄名，此次南下是为家族生意。
无人知晓，在方才推杯换盏间，几句看似寻常的寒暄，夹杂着只有杜明远能懂的暗语。那苏姓女子不经意间提起西域胡商近来活跃似乎对西羌皮货颇有兴趣，便飘然离去。
杜明远回到书房，脸色平静。他提笔写下一封寻常的家书，内容是安排一批江南丝绸与瓷器，通过熟悉的西域胡商渠道发卖。只是在信的末尾，用特殊的墨汁添了一行小字：新货已备，可送西羌。
这封信会经过数道手，最终由某个被排挤的弃徒，送往指定的西域商队。而商队里，早有被买通的北镇抚司失意军官，能提供一些边境巡防的。
层层绝缘，环环相扣。真正的执棋者，远在京城，仿佛与此地发生的一切毫无干系。
西羌的夜色下，各方势力心思各异。真正的棋手，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悄然落子。
柔嘉郡主的到来，像一颗投入死水微澜的石子，表面平静，内里却已暗流涌动。
慕容烬站在书房窗前，看着外面忙碌悬挂灯笼的仆役，眼神深处是化不开的冰霜。西羌这块硬骨头，才啃下一半，京城的目光已如芒在背。他必须尽快彻底稳住此地，方能抽身，回归那更大的风暴眼。
“都安置好了？”他未回头，声音平淡。
林婉儿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手中拿着一卷刚整理好的《西羌各部户籍初录》，闻言抬头：“已安置在东跨院‘听雪轩’。按制，配备了侍女四人，仆役八人，护卫一队。”
她顿了顿，语气听不出情绪：“年纪确实很小，看起来……怯生生的。”
慕容烬转身，目光掠过她沉静的脸：“你觉得，她真如表面那般……怯懦？”
林婉儿迎上他的目光，没有直接回答：“至少，她演得很好。初来乍到，水土不服，加上对未来惶恐，任何反应都在情理之中。我已按计划，明日便以协助熟悉西羌风物、打理内务为由，让她跟在我身边。”
“看紧她。”慕容烬走到舆图前，指尖点在西羌与北漠交界处，“党项老狐虽断一臂，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西羌内部，暗处盯着我们的人，不止一个。这个郡主，是朝廷赐下的‘恩典’，也是插进来的钉子。是福是祸，端看我们如何用。”
林婉儿点头：“我明白。她会成为我们了解党项部内情，甚至监控党项英的窗口。”她迟疑片刻，“只是……如此一来，是否对她太过……”
“残忍？”慕容烬接口，语气没有任何起伏，“踏入这权力场，谁又能独善其身？她是棋子，你我亦然。区别只在于，执棋者是谁。”
林婉儿默然。她想起自己从侯府千金到如今参赞军政的历程，其中的血泪挣扎，唯有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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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雪轩内，熏香袅袅。
柔嘉郡主——司徒妍曦，屏退了侍女，独自坐在梳妆台前。镜中的少女，面容稚嫩，眉眼间确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怯弱，如同受惊的小鹿。但若细看，便会发现她那双过于清澈的眸子里，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惊惶与沉重。
她轻轻抚摸着腕上一枚成色普通的白玉镯，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这不是什么念及旧情的信物，这是套在她脖颈上的绞索。
离京前，那个所谓的找到她时，郡主，那人声音很低，却像毒蛇一样钻进她耳中，令弟年少，在宫中为质，全仰赖贵人照拂，方能安稳。贵人听闻郡主远嫁西羌，心中牵挂，特命小人送来此物。
那人将玉镯强硬地塞进她手里，指甲几乎掐进她的皮肉。
贵人别无他求，只望郡主在黑石城，能偶尔慕容都督的动向，尤其是......他何时准备动身返京。令弟在宫中是步步惊心，是福是祸，全在郡主一念之间。郡主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若有消息，自有办法传递出来。
她当时浑身冰凉，如坠冰窟。她那个才八岁的弟弟，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也是她最大的软肋。这不是请求，是赤裸裸的威胁。不听从，她弟弟在宫中恐怕......
她不敢拒绝，甚至不敢流露出丝毫异样。这镯子，便成了时刻提醒她身不由己的枷锁。她甚至不知道那究竟是谁，只知道能量极大，能轻易拿捏她们姐弟的生死。
来此途中，恐惧和绝望如影随形。但真正踏入黑石城，见到那位煞名在外的慕容烬，以及他身边那位气质清冷、目光锐利的夫人林婉儿后，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反而压过了恐惧。
她像一件被随意摆放的物品，从京城繁华之地，丢到了这苦寒边陲。未来夫君党项英，她只在接旨时远远瞥过一眼，印象模糊。她的人生，从未真正属于自己。
为那不知名的监视慕容烬，与按照慕容烬和林婉儿的意愿去监控党项部，本质上，有何不同？
都是为了......保住弟弟的命，让自己能在这权力的绞肉机里，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她对着镜子，努力扯出一个符合怯懦郡主身份的、带着不安与惶然的浅笑，镜中人的眼底，却是一片死寂的荒凉。
明天，就要去见那位林夫人了。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
北漠，王庭金帐。
与西羌的暗流涌动不同，这里的气氛更加凝重肃杀。大王子赫连钺端坐主位，他年近四十，面容粗犷，眼神沉稳如山岳，透着久经沙场的沧桑与务实。下方坐着各部首领，包括脸色阴沉、坐在特制轮椅上的赫连舟——他虽残废，但狼王余威尚在，仍有部分部落支持。
大王子，一名部落首领起身，语气带着不满，慕容烬在西羌势大，逼降王庭，整合羌骑。下一步必是我北漠！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赫连舟立刻接口，声音嘶哑却狠厉：大哥！慕容烬与我等有血海深仇！去年冬战之辱，岂能忘却？如今他立足未稳，正是我们报仇雪恨，夺回草场的大好时机！
赫连钺摩挲着手中的金杯，目光缓缓扫过帐内众人，最终落在赫连舟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三弟，你的仇，大哥记得，整个北漠都记得。他的声音沉稳，压下了帐内的骚动，但王庭的决策，需为整个北漠考量。慕容烬是头猛虎，去年我们已被他咬掉一块肉。如今他气势正盛，我们贸然扑上去，胜算几何？
他站起身，走到帐中悬挂的牛皮地图前，指向西羌与北漠交界的广袤区域：慕容烬新政，触及西羌旧贵利益，内部未必安稳。我们此时若动，是替他凝聚人心，将西羌各部彻底推向他的怀抱。而且......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我们北漠的儿郎不怕死，但也不能白白送死。春回大地，部落需要休养生息，牛羊需要繁衍。没有足够的把握和利益，我不会用族人的鲜血，去赌一场虚无缥缈的复仇。
大哥！赫连舟激动地想撑起身子，却因无力而跌回轮椅，脸色更加苍白，你这是畏战！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慕容烬坐大吗？
赫连钺转身，眼神锐利地盯住他：不是畏战，是择机而战！传令下去，各部严守边界，不得主动挑衅。但需加强戒备，密切关注西羌动向，尤其是慕容烬的兵力调动。
他看向帐外苍茫的天地，语气深沉：慕容烬......他在西羌待得越久，对我们未必是坏事。让他先去啃西羌那些硬骨头吧。我们，需要时间。
他的决策，务实而冷酷。他不会为了赫连舟的个人仇恨，或者部落首领们的激愤，将整个北漠拖入一场胜算渺茫的战争。稳固内部，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才是北漠的生存之道。他隐约感觉到，西羌那片土地下，涌动着不止一股暗流，或许，那才是对付慕容烬的关键。
远离西羌的江南，盐铁转运使杜明远的府邸后院，一场私密的酒宴刚刚结束。
客人们尽兴而归，杜明远恭敬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一位来自京城的苏姓女子，据说是某位已故御史的孤女，如今在京城贵胄圈中颇有几分薄名，此次南下是为家族生意。
无人知晓，在方才推杯换盏间，几句看似寻常的寒暄，夹杂着只有杜明远能懂的暗语。那苏姓女子不经意间提起西域胡商近来活跃似乎对西羌皮货颇有兴趣，便飘然离去。
杜明远回到书房，脸色平静。他提笔写下一封寻常的家书，内容是安排一批江南丝绸与瓷器，通过熟悉的西域胡商渠道发卖。只是在信的末尾，用特殊的墨汁添了一行小字：新货已备，可送西羌。
这封信会经过数道手，最终由某个被排挤的弃徒，送往指定的西域商队。而商队里，早有被买通的北镇抚司失意军官，能提供一些边境巡防的。
层层绝缘，环环相扣。真正的执棋者，远在京城，仿佛与此地发生的一切毫无干系。
西羌的夜色下，各方势力心思各异。真正的棋手，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悄然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