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评选办公室副主任姓张，五十岁上下，戴着金丝眼镜，脸上挂着模式化的笑容，显得既严肃又亲和。两位随行人员一位负责记录，另一位则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晚秀坊的店面和工作间。
他们的到来，并未提前知会，带着一股“突击检查”的意味。王秀英和林建民强压心中的紧张和不满，客气地将一行人迎进店里。
“王老师，林师傅，打扰了。”张副主任主动握手，目光落在墙上的获奖证书和《青河春晓》的复制照片上，“早就听说晚秀坊是我们市乃至省里的工艺名片，这次借着评选调研的机会，一定要来看看。”
“张主任您太客气了，欢迎指导。”林建民应对着，引他们坐下，泡了茶。
张副主任环顾四周，点了点头：“环境很朴实，很有手工坊的气息。”话锋随即一转，“不过，地方确实不大。听说最近订单不少？能周转得开吗？”
“还……还行，主要靠大家加班加点。”王秀英谨慎地回答。
“哦？”张副主任端起茶杯，语气温和却带着压力，“手工活嘛，精细是优点，但生产效率也确实受限制。市里这次评选示范单位，除了艺术价值，也很看重规模化生产潜力和对地方经济的实际带动能力。你们申报材料里提到未来规划，很有想法，但实现起来，以你们现在的体量和管理模式，挑战不小吧？”
来了。切入点直接而精准。
林建民正想解释，林晚放学回来了。她看到店里的阵仗，瞬间明白过来，镇定地放下书包，走过来礼貌地问好：“张主任好，各位领导好。”
张副主任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林晚：“这位是？”
“这是我女儿，林晚。”王秀英忙道。
“张主任好，我正在县一中读高中。”林晚不卑不亢地自我介绍，随即自然地接过了话头，“关于刚刚主任提到的体量和管理问题，我可以从几个角度谈谈我们的理解，可能不成熟，请领导指正。”
张副主任眼中闪过一丝兴味，点点头：“哦？小姑娘说说看。”
“首先，关于体量和效率，”林晚条理清晰，“晚秀坊的定位是‘精品手工刺绣’，核心价值在于技艺的独特性和作品的不可复制性。我们的‘效率’，不是流水线上的数量效率，而是‘价值创造效率’。一件耗时数月但能获得全国银奖、被客户珍视收藏的作品，其单位时间创造的文化价值和经济价值，可能远超数十件普通商品。我们追求的，是在精品领域做到极致，形成品牌溢价，而不是盲目扩大规模，降低品质。”
她顿了顿，继续道：“其次，关于管理模式。我们目前是家庭式作坊，决策灵活，反应迅速。母亲是艺术总监和核心技术担当，父亲负责运营和对外联络，我协助规划和部分现代管理理念的引入。此外，我们还有几位稳定的合作绣娘。这种模式虽然小，但扁平高效，没有大机构常见的决策迟滞和内耗，能确保艺术创作的自由度和作品的纯粹性。事实上，这次全国获奖，正是这种模式下‘心手合一’优势的体现。”
“至于带动能力，”林晚话锋一转，“我们认为，带动并非只有雇佣大量工人一种方式。晚秀坊通过订单外发、技术指导，已经间接带动了周边几位家庭妇女的灵活就业和收入提升。更重要的是，我们通过获奖和宣传，提升了青河刺绣的整体知名度，吸引了外界对本地传统工艺的关注，这是一种更广泛、更长远的产业带动。我们规划中提到的文创产品开发和研学体验，如果获得支持，将能创造更多样化的就业和合作机会。”
张副主任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林晚的陈述逻辑严密，既有对自身定位的清醒认识，也有对产业带动不同路径的思考，超出了他预想的“诉苦”或“辩解”范畴。
“说得有道理。”张副主任微微颔首，“精品化路线确实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不过，市里的考虑可能更全面。比如市工艺美术厂的传统工艺创新部，他们也有研发能力，有设计团队，有成熟的生产管理和市场渠道，如果能将传统工艺与现代生产适度结合，或许能产生更大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评选需要综合权衡。”
他提到了对手。林晚心中冷笑，面上却更加诚恳：“主任，我们非常赞同传统工艺需要创新发展，也绝不排斥与现代管理和市场接轨。但创新和结合的路径可以多样化。像晚秀坊这样根植于社区、由手艺人主导的微型主体，其创新可能更贴近技艺本身、更具实验性和独特性，就像一棵野生的珍稀植株，需要特别的呵护才能保留其原始的风貌和基因。而规模化的工厂创新，更像是人工培育的大片花园，各有其美，也各有其用。市里的扶持政策，如果能够兼顾这两种不同类型的主体，形成互补共生的生态，而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或许更能促进我们市传统工艺的真正繁荣。”
“生态……互补共生……”张副主任咀嚼着这两个词，目光若有所思地再次扫过墙上那些精美的绣品。这个女孩的视野和表述，确实不一般。
“另外，主任，”林晚趁热打铁，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关于评选，我们有一个小小的疑问，也想借此机会请教。我们晚秀坊在初步筛选时位列名单之内，但在后续评议中落选，理由之一是‘创新机制成熟度’不足。我们反思自身，在申报材料中，我们已经详细阐述了在纹样创新、技法融合、产品线拓展等方面的具体计划和初步尝试。而据我们了解，市工艺美术厂创新部近期主推的几款‘创新’产品，其核心纹样和工艺理念，似乎与某些已有的传统图样或业界常见做法高度相似，真正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突破性创新并不多。评判‘创新机制成熟度’的标准，究竟是看重既有规模和架构，还是实际产生的创新成果和价值？这一点，我们希望能得到更清晰的指引，以便未来改进。”
这番话，柔中带刚，既点出了自身已做的努力，又含蓄地质疑了对手的“创新”成色，更将问题引向了评选标准本身。
张副主任身后的记录员笔尖顿了顿。另一位随行人员也不由得多看了林晚一眼。
张副主任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并没有不悦，反而显得更加认真。“你反映的这个情况，我们会记录下来。评选工作确实需要不断完善标准，力求客观公正。你们提出的关于‘生态’和‘不同类型主体差异化扶持’的思路，也很有参考价值。”
他站起身，最后环顾了一下工作间，看着王秀英手边那幅正在绣制的、已经栩栩如生的荷花，忽然问道：“王老师，像这样一幅中等尺寸的绣品，从设计到完成，大概要多久？”
王秀英老实回答：“光是绣，得一个多月。要是算上前期的琢磨和画样，时间更长。”
张副主任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与林建民、王秀英再次握手：“今天收获很大，看到了真正的精品，也听到了很好的意见建议。你们继续努力，市里会综合考虑各方面情况的。”
送走张副主任一行，晚秀坊内一片寂静。大家都看着林晚。
“晚儿，你刚才说的……”王秀英欲言又止。
“妈，我们该说的都说了，该亮的底牌也亮了。”林晚神情平静，“这位张主任，不是胡美凤那种人。他是政策执行者，需要考虑多方平衡和实际效果。我们今天的话，至少让他看到了我们的价值、我们的思考，以及评选可能存在的争议点。这就够了。”
“那……我们还有希望吗？”林建民问。
“不知道。”林晚摇摇头，“但至少，我们争取过了，也把问题摆到了台面上。接下来，就看市里最终如何权衡，也要看沈老师、郑老那边的沟通效果。”
她走到窗前，望着张副主任一行人远去的方向。这场突如其来的“调研”，看似被动，实则也是他们反击的一部分。名单之变引起的波澜，已经开始在规则体系内扩散。张副主任的亲自到来，本身就说明，这件事已经引起了上层的注意和某种程度的重视。
风起了，云在涌。最终的名单尚未公布，一切犹未可知。但晚秀坊已经用自己的方式，在规则的棋盘上，落下了一枚不容忽视的棋子。
接下来，是等待，也是继续积蓄力量。无论名单最终如何，晚秀坊前进的脚步，都不会因此而停止。因为真正的对手，从来不是某一纸名单，而是时间，是市场，是自身能否持续创新与超越。
他们的到来，并未提前知会，带着一股“突击检查”的意味。王秀英和林建民强压心中的紧张和不满，客气地将一行人迎进店里。
“王老师，林师傅，打扰了。”张副主任主动握手，目光落在墙上的获奖证书和《青河春晓》的复制照片上，“早就听说晚秀坊是我们市乃至省里的工艺名片，这次借着评选调研的机会，一定要来看看。”
“张主任您太客气了，欢迎指导。”林建民应对着，引他们坐下，泡了茶。
张副主任环顾四周，点了点头：“环境很朴实，很有手工坊的气息。”话锋随即一转，“不过，地方确实不大。听说最近订单不少？能周转得开吗？”
“还……还行，主要靠大家加班加点。”王秀英谨慎地回答。
“哦？”张副主任端起茶杯，语气温和却带着压力，“手工活嘛，精细是优点，但生产效率也确实受限制。市里这次评选示范单位，除了艺术价值，也很看重规模化生产潜力和对地方经济的实际带动能力。你们申报材料里提到未来规划，很有想法，但实现起来，以你们现在的体量和管理模式，挑战不小吧？”
来了。切入点直接而精准。
林建民正想解释，林晚放学回来了。她看到店里的阵仗，瞬间明白过来，镇定地放下书包，走过来礼貌地问好：“张主任好，各位领导好。”
张副主任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林晚：“这位是？”
“这是我女儿，林晚。”王秀英忙道。
“张主任好，我正在县一中读高中。”林晚不卑不亢地自我介绍，随即自然地接过了话头，“关于刚刚主任提到的体量和管理问题，我可以从几个角度谈谈我们的理解，可能不成熟，请领导指正。”
张副主任眼中闪过一丝兴味，点点头：“哦？小姑娘说说看。”
“首先，关于体量和效率，”林晚条理清晰，“晚秀坊的定位是‘精品手工刺绣’，核心价值在于技艺的独特性和作品的不可复制性。我们的‘效率’，不是流水线上的数量效率，而是‘价值创造效率’。一件耗时数月但能获得全国银奖、被客户珍视收藏的作品，其单位时间创造的文化价值和经济价值，可能远超数十件普通商品。我们追求的，是在精品领域做到极致，形成品牌溢价，而不是盲目扩大规模，降低品质。”
她顿了顿，继续道：“其次，关于管理模式。我们目前是家庭式作坊，决策灵活，反应迅速。母亲是艺术总监和核心技术担当，父亲负责运营和对外联络，我协助规划和部分现代管理理念的引入。此外，我们还有几位稳定的合作绣娘。这种模式虽然小，但扁平高效，没有大机构常见的决策迟滞和内耗，能确保艺术创作的自由度和作品的纯粹性。事实上，这次全国获奖，正是这种模式下‘心手合一’优势的体现。”
“至于带动能力，”林晚话锋一转，“我们认为，带动并非只有雇佣大量工人一种方式。晚秀坊通过订单外发、技术指导，已经间接带动了周边几位家庭妇女的灵活就业和收入提升。更重要的是，我们通过获奖和宣传，提升了青河刺绣的整体知名度，吸引了外界对本地传统工艺的关注，这是一种更广泛、更长远的产业带动。我们规划中提到的文创产品开发和研学体验，如果获得支持，将能创造更多样化的就业和合作机会。”
张副主任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林晚的陈述逻辑严密，既有对自身定位的清醒认识，也有对产业带动不同路径的思考，超出了他预想的“诉苦”或“辩解”范畴。
“说得有道理。”张副主任微微颔首，“精品化路线确实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不过，市里的考虑可能更全面。比如市工艺美术厂的传统工艺创新部，他们也有研发能力，有设计团队，有成熟的生产管理和市场渠道，如果能将传统工艺与现代生产适度结合，或许能产生更大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评选需要综合权衡。”
他提到了对手。林晚心中冷笑，面上却更加诚恳：“主任，我们非常赞同传统工艺需要创新发展，也绝不排斥与现代管理和市场接轨。但创新和结合的路径可以多样化。像晚秀坊这样根植于社区、由手艺人主导的微型主体，其创新可能更贴近技艺本身、更具实验性和独特性，就像一棵野生的珍稀植株，需要特别的呵护才能保留其原始的风貌和基因。而规模化的工厂创新，更像是人工培育的大片花园，各有其美，也各有其用。市里的扶持政策，如果能够兼顾这两种不同类型的主体，形成互补共生的生态，而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或许更能促进我们市传统工艺的真正繁荣。”
“生态……互补共生……”张副主任咀嚼着这两个词，目光若有所思地再次扫过墙上那些精美的绣品。这个女孩的视野和表述，确实不一般。
“另外，主任，”林晚趁热打铁，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关于评选，我们有一个小小的疑问，也想借此机会请教。我们晚秀坊在初步筛选时位列名单之内，但在后续评议中落选，理由之一是‘创新机制成熟度’不足。我们反思自身，在申报材料中，我们已经详细阐述了在纹样创新、技法融合、产品线拓展等方面的具体计划和初步尝试。而据我们了解，市工艺美术厂创新部近期主推的几款‘创新’产品，其核心纹样和工艺理念，似乎与某些已有的传统图样或业界常见做法高度相似，真正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突破性创新并不多。评判‘创新机制成熟度’的标准，究竟是看重既有规模和架构，还是实际产生的创新成果和价值？这一点，我们希望能得到更清晰的指引，以便未来改进。”
这番话，柔中带刚，既点出了自身已做的努力，又含蓄地质疑了对手的“创新”成色，更将问题引向了评选标准本身。
张副主任身后的记录员笔尖顿了顿。另一位随行人员也不由得多看了林晚一眼。
张副主任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并没有不悦，反而显得更加认真。“你反映的这个情况，我们会记录下来。评选工作确实需要不断完善标准，力求客观公正。你们提出的关于‘生态’和‘不同类型主体差异化扶持’的思路，也很有参考价值。”
他站起身，最后环顾了一下工作间，看着王秀英手边那幅正在绣制的、已经栩栩如生的荷花，忽然问道：“王老师，像这样一幅中等尺寸的绣品，从设计到完成，大概要多久？”
王秀英老实回答：“光是绣，得一个多月。要是算上前期的琢磨和画样，时间更长。”
张副主任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与林建民、王秀英再次握手：“今天收获很大，看到了真正的精品，也听到了很好的意见建议。你们继续努力，市里会综合考虑各方面情况的。”
送走张副主任一行，晚秀坊内一片寂静。大家都看着林晚。
“晚儿，你刚才说的……”王秀英欲言又止。
“妈，我们该说的都说了，该亮的底牌也亮了。”林晚神情平静，“这位张主任，不是胡美凤那种人。他是政策执行者，需要考虑多方平衡和实际效果。我们今天的话，至少让他看到了我们的价值、我们的思考，以及评选可能存在的争议点。这就够了。”
“那……我们还有希望吗？”林建民问。
“不知道。”林晚摇摇头，“但至少，我们争取过了，也把问题摆到了台面上。接下来，就看市里最终如何权衡，也要看沈老师、郑老那边的沟通效果。”
她走到窗前，望着张副主任一行人远去的方向。这场突如其来的“调研”，看似被动，实则也是他们反击的一部分。名单之变引起的波澜，已经开始在规则体系内扩散。张副主任的亲自到来，本身就说明，这件事已经引起了上层的注意和某种程度的重视。
风起了，云在涌。最终的名单尚未公布，一切犹未可知。但晚秀坊已经用自己的方式，在规则的棋盘上，落下了一枚不容忽视的棋子。
接下来，是等待，也是继续积蓄力量。无论名单最终如何，晚秀坊前进的脚步，都不会因此而停止。因为真正的对手，从来不是某一纸名单，而是时间，是市场，是自身能否持续创新与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