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报上的讲座，林晚去听了。
讲座地点在小礼堂，她去得早，挑了后排靠过道的位置。来听的人比想象中多，大多是文科相关专业的学生，也有些像林晚这样带着各自目的而来的。主讲人是学校经济学院一位姓郑的副教授，四十多岁，头发微卷，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当时知识分子常见的灰蓝色中山装，但领口扣子没扣全，透着些不拘。
郑教授的开场没有太多套话，他语速不快，带着南方口音，却很有力。“同学们，我们身处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商品经济’这个词，如今已是耳熟能详。但今天，我想和大家探讨的，不是如何办工厂、搞贸易、赚大钱。”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我想问，在这个一切似乎都在加速商品化、市场化的浪潮里，那些生长缓慢、看似与‘效率’和‘利润’格格不入的传统文化、传统手工艺，它们的价值在哪里？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还是可以被重新激活、参与时代进程的活水？”
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林晚心湖，激起层层涟漪。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听得更加专注。
郑教授没有给出简单的二元答案。他先分析了商品经济的一般规律，强调市场对资源配置的效率作用。然后话锋一转：“但是，文化的价值，尤其是那些历经时间淘洗留存下来的技艺和美学的价值，往往不能用短期的市场效益来衡量。它们承载着民族记忆、地域特色、情感联结和独特的创造力。完全将其推向市场，任其自生自灭，可能会导致劣币驱逐良币，或者为了迎合市场而扭曲变形，丧失内核。”
他举了几个例子，有民间木版年画在机器印刷冲击下的窘境，也有某地陶瓷艺人固守传统技法导致作坊难以为继的案例。“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它们只能被保护起来，与市场绝缘？”郑教授自问自答，“我认为不是。关键在于找到恰当的‘接口’和‘转化方式’。不是让文化简单地屈从于商业逻辑，而是要让商业的活水，以尊重其内在规律的方式，去滋养、传播、发展文化。比如，通过品牌化讲述文化故事，提升附加值；通过设计创新，让传统元素融入现代生活；通过适度的规模化或与旅游、教育等产业结合，拓展生存空间……这其中，需要既懂文化、又懂市场，既有情怀、又有头脑的‘跨界者’。”
“跨界者”。这个词击中了林晚。她忽然想到自己。从青河的绣坊来到南方的大学，从丝线绸缎的世界闯入经济管理的课堂，这不正是一种“跨界”吗？郑教授描绘的那种“跨界者”所需的能力和眼光，不正是她隐约感觉到、并正在艰难摸索的方向吗？
讲座后半段是提问。有个男生站起来，语气激昂：“郑教授，您说的听起来很好，但现实是，很多传统东西就是落后了，跟不上时代了。保护它们是不是一种资源浪费？我们应该集中力量发展高科技、现代化产业！”
郑教授耐心听完，推了推眼镜：“同学，现代化不是只有一种面孔，不是把所有旧的东西都扫进垃圾堆。一个只有高楼大厦、没有历史记忆和独特文化标识的城市，是苍白乏味的。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人们会反过来追寻文化的根脉和精神的家园。传统手工艺中蕴含的匠心、对材料的敬畏、人与物的情感连接，这些正是高速工业化社会所缺失的。它们可能不直接产生巨大的GDP，但能提升生活的品质和社会的文化厚度。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可或缺的价值。”
另一个女生问：“教授，如果我想从事这方面的工作，该从哪里入手？感觉需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郑教授笑了笑：“确实，这是一个交叉领域。但首先，要对某一项传统文化有真正的热爱和了解，这是根基。其次，要学习经济学、管理学、市场营销的基本知识，这是工具。然后，最重要的是保持开放的心态和敏锐的观察力，在实践中学，在碰撞中找路。没有现成的教科书，每一步可能都需要摸索。”
讲座在一片掌声中结束。林晚随着人流走出礼堂，秋夜的凉风让她精神一振。郑教授的话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跨界者”、“恰当的接口”、“尊重内在规律”、“在实践中学”……这些词句像散落的珍珠，被她小心地捡拾起来，串联起自己这段时间的困惑与尝试。她似乎隐约看到了一条更清晰的路，虽然依旧模糊，但方向感增强了。
几天后的《管理学原理》课上，严老师布置了一个小组作业：选择一个本地的小型组织（如校办工厂、合作社、街道服务社等），进行简单的实地走访和观察，运用课堂所学的组织理论，分析其结构、运作中的优缺点，并提出初步改进建议。自由分组，两周后课堂报告。
消息一出，教室里起了小小的骚动。大家开始互相寻找组员，大多是同宿舍或平时相熟的人结伴。林晚在班里不算活跃，一时间有些踌躇。
“林晚同学，”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林晚转头，是同班一个叫沈晓芸的女生，来自上海，平时衣着得体，说话条理清晰，在课堂讨论中表现突出。“我们组还缺一个人，你有兴趣加入吗？我们初步想去校办印刷厂看看。”
林晚有些意外。沈晓芸在班里是公认的“优等生”，小组往往也是强强联合。“我……可以吗？我对印刷厂完全不了解。”林晚如实说。
“没关系，实地观察和学习嘛。”沈晓芸笑容明朗，“我觉得你看问题挺细致的，上次课间你问严老师那个关于‘非正式组织’的例子，就很有意思。一起吧？”
这是一种来自同学的、基于能力的认可。林晚心中微暖，点点头：“好，谢谢。”
小组一共五人，除了沈晓芸和林晚，还有两个本地男生李立和王海波，以及一个来自湖南、性格爽朗的女生何芳。第一次小组讨论定在图书馆的小研讨室。
沈晓芸显然是天然的组织者。她提前准备了简单的议程：“我们先确定去印刷厂要了解什么，分配任务。然后讨论分析框架，最后整合报告。”
李立挠挠头：“印刷厂有啥好看的？不就是印书印资料嘛。”
“不能这么想。”沈晓芸认真道，“严老师让我们用组织理论的眼光去看。比如它的管理层级、部门设置、生产流程、工人激励、还有和学校这个大‘母组织’的关系。这些都是观察点。”
林晚听着，想起了晚秀坊。印刷厂是校办小厂，晚秀坊是家庭作坊，规模不同，性质也有别，但作为“组织”，是否有一些共通的原理？她沉吟一下，开口道：“或许……我们可以先梳理一下课堂上学过的基本组织要素，比如战略目标、结构、技术、人员、文化环境？去观察的时候，对照着这些要素去收集信息，可能会更系统。”
沈晓芸眼睛一亮：“对！这个思路好。林晚，你负责‘人员’和‘文化环境’这部分怎么样？比如工人的构成、技能、工作态度、厂里的人际氛围、有没有一些非正式的习惯或规矩。”
“好。”林晚应下。观察“人”和“氛围”，这让她联想到母亲带徒弟的方式、店里顾客来往的互动，或许能找到些方法论的共通之处。
讨论变得热烈起来。何芳自告奋勇负责了解生产流程（“技术”），李立和王海波负责了解管理结构和与学校的关系（“结构”和“环境”）。沈晓芸统筹，并负责最后的“战略目标”分析和报告整合。
定好初步计划后，沈晓芸拿出笔记本：“那我们约个时间去印刷厂？最好能找厂领导或老师傅聊聊。”她转向林晚，“林晚，你心思细，到时候和工人聊天，就看你的了。”
第一次参与小组合作，林晚感到一丝压力，但更多是一种被纳入集体、共同面对挑战的新奇与动力。这不同于家庭那种血脉相连的紧密，也不同于宿舍那种生活化的松散，而是一种基于共同任务、能力互补的联结。她发现自己需要学习如何清晰表达观点，如何倾听他人意见，如何在分工中完成自己的部分并与其他部分衔接。
离开研讨室时，沈晓芸和她并肩走了一段。“林晚，你是青河人？听说你们那儿刺绣很有名。”沈晓芸随口问。
“嗯，家里就是做这个的。”林晚答。
“真的？那太有意思了。”沈晓芸饶有兴趣，“传统手工艺，现在关注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们这个作业，虽然看的是印刷厂，但我觉得背后的道理，说不定也能用到像你家那样的作坊上。以后有机会，真想听听你们的故事。”
沈晓芸的话很自然，没有探究，只有一种开放的好奇。林晚心中微动，点了点头：“嗯，有机会。”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林晚觉得这个秋天似乎有些不同了。讲座拓展了她思考的疆界，小组作业则将她更实际地拉入了大学生活的协作网络。她依然思念青河，依然觉得肩头责任沉重，但在这个南方的校园里，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孤独的、背负着过往的异乡人。她开始触摸到知识的脉络如何可能作用于现实，也开始感受到来自同龄人的、基于学识与能力的认可与联结。
前路依然漫漫，但脚下的每一步，似乎都在积蓄着新的力量，连接起更广阔的图景。她知道，无论是讲座中听到的宏阔理念，还是小组作业中接触的具体实践，最终都将汇入她为晚秀坊寻找出路的那条漫长而坚定的求索之河中。
讲座地点在小礼堂，她去得早，挑了后排靠过道的位置。来听的人比想象中多，大多是文科相关专业的学生，也有些像林晚这样带着各自目的而来的。主讲人是学校经济学院一位姓郑的副教授，四十多岁，头发微卷，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当时知识分子常见的灰蓝色中山装，但领口扣子没扣全，透着些不拘。
郑教授的开场没有太多套话，他语速不快，带着南方口音，却很有力。“同学们，我们身处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商品经济’这个词，如今已是耳熟能详。但今天，我想和大家探讨的，不是如何办工厂、搞贸易、赚大钱。”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我想问，在这个一切似乎都在加速商品化、市场化的浪潮里，那些生长缓慢、看似与‘效率’和‘利润’格格不入的传统文化、传统手工艺，它们的价值在哪里？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还是可以被重新激活、参与时代进程的活水？”
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林晚心湖，激起层层涟漪。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听得更加专注。
郑教授没有给出简单的二元答案。他先分析了商品经济的一般规律，强调市场对资源配置的效率作用。然后话锋一转：“但是，文化的价值，尤其是那些历经时间淘洗留存下来的技艺和美学的价值，往往不能用短期的市场效益来衡量。它们承载着民族记忆、地域特色、情感联结和独特的创造力。完全将其推向市场，任其自生自灭，可能会导致劣币驱逐良币，或者为了迎合市场而扭曲变形，丧失内核。”
他举了几个例子，有民间木版年画在机器印刷冲击下的窘境，也有某地陶瓷艺人固守传统技法导致作坊难以为继的案例。“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它们只能被保护起来，与市场绝缘？”郑教授自问自答，“我认为不是。关键在于找到恰当的‘接口’和‘转化方式’。不是让文化简单地屈从于商业逻辑，而是要让商业的活水，以尊重其内在规律的方式，去滋养、传播、发展文化。比如，通过品牌化讲述文化故事，提升附加值；通过设计创新，让传统元素融入现代生活；通过适度的规模化或与旅游、教育等产业结合，拓展生存空间……这其中，需要既懂文化、又懂市场，既有情怀、又有头脑的‘跨界者’。”
“跨界者”。这个词击中了林晚。她忽然想到自己。从青河的绣坊来到南方的大学，从丝线绸缎的世界闯入经济管理的课堂，这不正是一种“跨界”吗？郑教授描绘的那种“跨界者”所需的能力和眼光，不正是她隐约感觉到、并正在艰难摸索的方向吗？
讲座后半段是提问。有个男生站起来，语气激昂：“郑教授，您说的听起来很好，但现实是，很多传统东西就是落后了，跟不上时代了。保护它们是不是一种资源浪费？我们应该集中力量发展高科技、现代化产业！”
郑教授耐心听完，推了推眼镜：“同学，现代化不是只有一种面孔，不是把所有旧的东西都扫进垃圾堆。一个只有高楼大厦、没有历史记忆和独特文化标识的城市，是苍白乏味的。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人们会反过来追寻文化的根脉和精神的家园。传统手工艺中蕴含的匠心、对材料的敬畏、人与物的情感连接，这些正是高速工业化社会所缺失的。它们可能不直接产生巨大的GDP，但能提升生活的品质和社会的文化厚度。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可或缺的价值。”
另一个女生问：“教授，如果我想从事这方面的工作，该从哪里入手？感觉需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郑教授笑了笑：“确实，这是一个交叉领域。但首先，要对某一项传统文化有真正的热爱和了解，这是根基。其次，要学习经济学、管理学、市场营销的基本知识，这是工具。然后，最重要的是保持开放的心态和敏锐的观察力，在实践中学，在碰撞中找路。没有现成的教科书，每一步可能都需要摸索。”
讲座在一片掌声中结束。林晚随着人流走出礼堂，秋夜的凉风让她精神一振。郑教授的话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跨界者”、“恰当的接口”、“尊重内在规律”、“在实践中学”……这些词句像散落的珍珠，被她小心地捡拾起来，串联起自己这段时间的困惑与尝试。她似乎隐约看到了一条更清晰的路，虽然依旧模糊，但方向感增强了。
几天后的《管理学原理》课上，严老师布置了一个小组作业：选择一个本地的小型组织（如校办工厂、合作社、街道服务社等），进行简单的实地走访和观察，运用课堂所学的组织理论，分析其结构、运作中的优缺点，并提出初步改进建议。自由分组，两周后课堂报告。
消息一出，教室里起了小小的骚动。大家开始互相寻找组员，大多是同宿舍或平时相熟的人结伴。林晚在班里不算活跃，一时间有些踌躇。
“林晚同学，”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林晚转头，是同班一个叫沈晓芸的女生，来自上海，平时衣着得体，说话条理清晰，在课堂讨论中表现突出。“我们组还缺一个人，你有兴趣加入吗？我们初步想去校办印刷厂看看。”
林晚有些意外。沈晓芸在班里是公认的“优等生”，小组往往也是强强联合。“我……可以吗？我对印刷厂完全不了解。”林晚如实说。
“没关系，实地观察和学习嘛。”沈晓芸笑容明朗，“我觉得你看问题挺细致的，上次课间你问严老师那个关于‘非正式组织’的例子，就很有意思。一起吧？”
这是一种来自同学的、基于能力的认可。林晚心中微暖，点点头：“好，谢谢。”
小组一共五人，除了沈晓芸和林晚，还有两个本地男生李立和王海波，以及一个来自湖南、性格爽朗的女生何芳。第一次小组讨论定在图书馆的小研讨室。
沈晓芸显然是天然的组织者。她提前准备了简单的议程：“我们先确定去印刷厂要了解什么，分配任务。然后讨论分析框架，最后整合报告。”
李立挠挠头：“印刷厂有啥好看的？不就是印书印资料嘛。”
“不能这么想。”沈晓芸认真道，“严老师让我们用组织理论的眼光去看。比如它的管理层级、部门设置、生产流程、工人激励、还有和学校这个大‘母组织’的关系。这些都是观察点。”
林晚听着，想起了晚秀坊。印刷厂是校办小厂，晚秀坊是家庭作坊，规模不同，性质也有别，但作为“组织”，是否有一些共通的原理？她沉吟一下，开口道：“或许……我们可以先梳理一下课堂上学过的基本组织要素，比如战略目标、结构、技术、人员、文化环境？去观察的时候，对照着这些要素去收集信息，可能会更系统。”
沈晓芸眼睛一亮：“对！这个思路好。林晚，你负责‘人员’和‘文化环境’这部分怎么样？比如工人的构成、技能、工作态度、厂里的人际氛围、有没有一些非正式的习惯或规矩。”
“好。”林晚应下。观察“人”和“氛围”，这让她联想到母亲带徒弟的方式、店里顾客来往的互动，或许能找到些方法论的共通之处。
讨论变得热烈起来。何芳自告奋勇负责了解生产流程（“技术”），李立和王海波负责了解管理结构和与学校的关系（“结构”和“环境”）。沈晓芸统筹，并负责最后的“战略目标”分析和报告整合。
定好初步计划后，沈晓芸拿出笔记本：“那我们约个时间去印刷厂？最好能找厂领导或老师傅聊聊。”她转向林晚，“林晚，你心思细，到时候和工人聊天，就看你的了。”
第一次参与小组合作，林晚感到一丝压力，但更多是一种被纳入集体、共同面对挑战的新奇与动力。这不同于家庭那种血脉相连的紧密，也不同于宿舍那种生活化的松散，而是一种基于共同任务、能力互补的联结。她发现自己需要学习如何清晰表达观点，如何倾听他人意见，如何在分工中完成自己的部分并与其他部分衔接。
离开研讨室时，沈晓芸和她并肩走了一段。“林晚，你是青河人？听说你们那儿刺绣很有名。”沈晓芸随口问。
“嗯，家里就是做这个的。”林晚答。
“真的？那太有意思了。”沈晓芸饶有兴趣，“传统手工艺，现在关注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们这个作业，虽然看的是印刷厂，但我觉得背后的道理，说不定也能用到像你家那样的作坊上。以后有机会，真想听听你们的故事。”
沈晓芸的话很自然，没有探究，只有一种开放的好奇。林晚心中微动，点了点头：“嗯，有机会。”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林晚觉得这个秋天似乎有些不同了。讲座拓展了她思考的疆界，小组作业则将她更实际地拉入了大学生活的协作网络。她依然思念青河，依然觉得肩头责任沉重，但在这个南方的校园里，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孤独的、背负着过往的异乡人。她开始触摸到知识的脉络如何可能作用于现实，也开始感受到来自同龄人的、基于学识与能力的认可与联结。
前路依然漫漫，但脚下的每一步，似乎都在积蓄着新的力量，连接起更广阔的图景。她知道，无论是讲座中听到的宏阔理念，还是小组作业中接触的具体实践，最终都将汇入她为晚秀坊寻找出路的那条漫长而坚定的求索之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