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惊蛰时节的诗会-《姑苏笑哈哈》

  惊蛰前一天,平江路下了一场透雨。

  雨是半夜开始下的,淅淅沥沥,敲在青石板上,敲在瓦片上,敲在茶馆的雕花木窗上,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弹奏一首无名的曲子。天亮时雨停了,空气里满是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湿漉漉的,凉丝丝的,吸一口,整个人都清爽了。

  笑哈哈茶馆门口那株老杏树,一夜之间爆出了满树花苞,粉白粉白的,在晨光里羞答答地低着头。顾伯推开窗,深深吸了口气:“好雨知时节啊。惊蛰到了,虫子醒了,花也开了。”

  茶馆里,程浩正带着几个“经纬阁”的第一批学员打扫卫生。这半个月来,工作室已经上了六次课——冯师傅的年画基础课让十个年轻人学会了握刀;沈师傅的缂丝入门课教会了他们分辨丝线;金师傅的点心课最受欢迎,每次下课都能带走自己做的糕点。

  “程老师,今天还上课吗?”一个扎马尾的姑娘问。她叫小雅,美院大三学生,是工作室最用功的学员之一。

  程浩看看天:“今天惊蛰,按老规矩该歇一天。不过...”他眨眨眼,“下午茶馆有活动,你们要是有空,可以来帮忙。”

  “什么活动?”几个学员都围过来。

  “春之雅集。”顾伯从柜台后走出来,手里拿着张红纸,“咱们平江路的老传统了。每年惊蛰,文人墨客聚在茶馆,吟诗作对,赏春喝茶。今年轮到咱们茶馆主办。”

  小雅眼睛亮了:“真的?我能参加吗?”

  “当然能。”顾伯笑呵呵的,“雅集雅集,就是雅人共集。年轻人来,更添生气。”

  正说着,门被推开,周老师和吴画师一前一后进来。周老师手里拿着本线装书,吴画师则背着画具。

  “顾老板,今年的雅集题目定了吗?”周老师问。

  顾伯展开红纸,上面是吴画师用毛笔写的四个大字:“春醒平江”。

  “好题目!”周老师推推眼镜,“惊蛰惊蛰,惊醒的不仅是虫子,是整个春天,整条平江路,整座姑苏城。”

  吴画师已经在窗边坐下,铺开宣纸:“我先画个引子。”他提笔蘸墨,寥寥几笔,一幅《雨歇杏花图》便跃然纸上——湿漉漉的青石板,含苞的杏花,屋檐滴下的水珠,还有从窗里透出的、暖黄色的光。

  “这画挂茶馆正中,”顾伯说,“算是雅集的‘序’。”

  消息很快传开了。冯师傅听说后,让徒弟送来一套新刻的“春”字版——有篆书、隶书、楷书、行书四种字体,可以现场拓印。沈师傅送来一匹刚织好的缂丝,上面是初春的平江路,柳芽新绿,河水初涨。金师傅最实在,开始准备“惊蛰点心”:艾草青团、桃花酥、雨前茶...

  最紧张的是程浩。他虽然跟冯师傅学了年画,跟沈师傅学了缂丝,但诗词歌赋...实在是他的短板。

  “程哥,你会作诗吗?”小雅好奇地问。

  程浩苦笑:“我连平仄都分不清。大学时写个情书都被女朋友说‘像产品说明书’。”

  林小雨正好进来,听见这话笑了:“那你可以尝试新形式嘛。比如...说唱?”

  “说唱?”程浩瞪大眼睛,“在雅集上说唱?那不得被老先生们轰出去?”

  “那可不一定。”林小雨神秘兮兮地说,“我听说今年雅集请了位特别的客人——苏大文学院的陈教授,专门研究传统文化现代传播的。他最提倡‘旧瓶装新酒’。”

  程浩心里打鼓。但雅集在即,也只能硬着头皮准备了。

  惊蛰当天,阳光大好。平江路上的杏花全开了,远远看去像一片粉白的云。河水涨了些,绿莹莹的,倒映着白墙黑瓦和花树,美得像幅画。

  茶馆从中午就开始布置。吴画师的《雨歇杏花图》挂在正堂中央,冯师傅的“春”字版拓片挂在两侧,沈师傅的缂丝铺在长桌上,金师傅的点心摆满了八仙桌。最引人注目的是茶馆门口——小墨用柳枝和杏花编了个花门,春风吹过,花瓣簌簌地落,走过的人都忍不住停下拍照。

  下午两点,客人陆续来了。除了平江路的老街坊,还有几位特邀的文人:周老师的旧同事、退休的语文老师王先生;吴画师的朋友、书法家李老先生;还有那位传说中的陈教授——五十多岁,穿着中式褂子,戴金丝眼镜,说话温文尔雅,但眼神锐利。

  “这位就是程浩吧?”陈教授主动和程浩握手,“听冯师傅提起过你,说你是年画界的‘破局者’。”

  程浩受宠若惊:“不敢不敢,还在学习。”

  雅集正式开始。按照老规矩,先是赏画品茶。众人围着吴画师的《雨歇杏花图》欣赏,周老师当讲解:“吴老这幅画,妙在一个‘醒’字。你们看这杏花,不是盛开,是将开未开;这石板,不是全干,是半干半湿;这光,不是大亮,是晨光初透...一切都处在‘醒’的过程中,恰合惊蛰之意。”

  王先生点头:“点睛之笔是这屋檐滴水——‘叮咚’一声,春天就醒了。”

  接着是吟诗环节。这是雅集的重头戏,按规矩,每人或作诗,或诵诗,主题需与“春醒平江”相关。

  李老先生先来。他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吟了一首七绝:

  “夜雨敲窗惊蛰来,平江晓色杏花开。 石桥犹带寒烟湿,已有春舟破雾来。”

  掌声四起。王先生点评:“‘破雾来’三字妙,有动态,有希望。”

  接着是王先生自己,他诵了一首宋词: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平江深处,坐看云起时。”

  周老师接了一首自己作的:

  “蛰虫未醒我先醒,踏露寻春过石汀。 最是姑苏晨色好,一河烟柳读书声。”

  轮到年轻人们了。小雅鼓起勇气,念了一首现代诗:

  “雨水在青石板上写诗 杏花在枝头校对平仄 推开门—— 一整条平江路都在押韵”

  陈教授眼睛一亮:“好!‘押韵’二字用得好。春天本就是天地间最美的韵脚。”

  其他学员也各显神通,有作对联的,有写散文诗的,虽然稚嫩,但充满朝气。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程浩。

  程浩手心全是汗。他准备的是一首五言绝句,背了好几天,但此刻大脑一片空白。

  “小程,到你了。”周老师温和地说。

  程浩站起来,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茶馆里安静得能听见河水流淌的声音。

  “我...”程浩脸涨得通红,“我背不出来...”

  几位老先生相视一笑。陈教授温和地说:“不必拘泥形式。心中有春,怎么表达都是春。”

  这话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程浩忽然想起林小雨说的“说唱”,又想起这半个月在平江路看到的春天——冯师傅刻版时窗外的杏花,沈师傅理线时飘进的柳絮,金师傅和面时灶台边的艾草香...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神不一样了。

  然后,他开始用一种完全不同于之前所有人的节奏说话——不是吟诵,不是朗诵,是一种带着韵律的、快节奏的诉说:

  “Yo,惊蛰到,春雨浇醒石板道 杏花苞,在枝头笑,等风来逗她闹 老师傅的刻刀,刻出春字一道道 缂丝的金梭,织出柳条一条条 点心铺的蒸笼,冒出艾草香袅袅 平江河的水,涨了三寸高 倒映着白墙黑瓦,和我的慌张 但春天说,别慌,万物都有自己的腔调”

  他越说越快,越说越顺,手不自觉地打起节拍:

  “我从键盘到手艺,从代码到刻刀 在经纬之间,寻找传统和现代的通道 春天不是古书里的平仄对仗 是屋檐滴答,是花瓣飘摇 是老师傅教徒弟时,眼角的笑 是茶馆里一壶茶,从热到温刚好 所以别问我会不会吟诗作对 我的春天在这里—— 在刻刀下的木屑纷飞 在梭子间的丝线缠绕 在面团里的艾草滋味 在这条老街,醒了又醒,笑了又笑”

  一段说完,程浩停下来,喘着气。茶馆里鸦雀无声。

  他慌了——完了,果然搞砸了。

  突然,陈教授第一个鼓起掌来。接着,掌声如雷。

  “好!”陈教授站起来,眼睛发亮,“这才叫‘春醒’!醒的不是陈词滥调,是新的表达,新的可能!”

  李老先生捻着胡须:“虽不合律,但有韵。虽不典雅,但有生气。好一个‘万物都有自己的腔调’!”

  王先生大笑:“我教了一辈子诗词,今天才知道,春天还可以这样‘说’出来!”

  最让人意外的是冯师傅。老头子板着脸,但眼里有笑意:“这小子...平时笨嘴拙舌,关键时刻倒能憋出点东西。”

  沈师傅难得地幽默:“他那节奏,跟我织缂丝时的梭子声挺像——哒,哒,哒,又快又稳。”

  金师傅最直接:“说得我都饿了。那谁,阿鑫,上点心!”

  气氛一下子活了。年轻人围住程浩,七嘴八舌:“程老师,你什么时候学的rap?”“太帅了!”“能教我吗?”

  程浩还懵着,林小雨偷偷对他竖大拇指。小墨小声说:“程哥,你那段‘在经纬之间,寻找传统和现代的通道’,说得真好。”

  雅集进入自由环节。陈教授主动找程浩聊天:“你的那段即兴,其实很有研究价值。传统文化传承,最难的就是找到当代的表达方式。你刚才做的,就是一种成功的尝试——用当代年轻人熟悉的语言形式,表达传统的生活美学。”

  程浩不好意思:“我就是...一着急,胡说的。”

  “胡说得妙。”陈教授认真地说,“艺术本就是‘有话要说’,至于怎么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唐诗宋词在当年,也是‘新诗’。”

  那天下午,茶馆里充满了各种声音——吟诗声、讨论声、笑声、还有程浩被要求再“说”一遍的起哄声。传统的、现代的、典雅的、活泼的...所有的声音混在一起,居然和谐得很。

  暮色降临时,雅集接近尾声。按照老规矩,最后要合作完成一件作品。今年,大家决定合作一首《春醒平江》长诗——每人写一句或几句,不限形式。

  吴画师起头:“夜雨收,晨光透,平江醒来春如绣。”

  周老师接:“杏花初破胭脂扣,柳眼才舒翡翠袖。”

  李老先生写:“石桥影入绿波皱,书声散作烟岚厚。”

  王先生续:“蛰虫翻身泥土嗅,燕子归来寻旧牖。”

  轮到年轻人了。小雅写:“我们走过青石板,脚步轻轻怕惊了春梦。”

  另一个学员写:“刻刀遇见新木头,故事正要开头。”

  程浩想了想,写下最后一段:

  “古老的河,流到今天 春天还是那个春天 只是看春的眼睛 多了我们这一代 用刻刀、用梭子、用面团 也用新的节拍 说:你好,春天 我们来了,带着古老的手艺 和年轻的心跳”

  诗写完了,吴画师当场挥毫,把整首长诗抄在宣纸上。长长的卷轴从茶馆梁上垂下来,墨迹未干,在暮色里泛着光。

  陈教授感慨:“这就是最好的传承——不是复制,是对话。古人今人隔着时光对话,传统现代隔着形式对话,老师学生隔着经验对话。对话多了,路就宽了。”

  雅集散了,客人们陆续离开。程浩帮着收拾,心情还没平复。

  顾伯拍拍他的肩:“今天表现不错。老几位都说,你这孩子,有灵气。”

  “我就是瞎闹...”程浩不好意思。

  “瞎闹能闹出道理,就是本事。”吴画师慢慢收拾画具,“艺术怕的不是不工整,是没生气。你今天那段,有生气。”

  冯师傅临走时,扔给程浩一块梨木板:“把那首‘说唱诗’刻出来。下周课,当教材。”

  沈师傅难得地笑了笑:“织缂丝要节奏,你说唱也要节奏。道理是通的。”

  金师傅最实在:“说得我饿了。明天来铺子,教你做‘惊蛰团子’,有艾草,清肝明目,适合春天。”

  茶馆里终于安静下来。程浩站在门口,看着平江河。暮色中的河水泛着金红色的光,倒映着两岸初亮的灯笼。杏花瓣还在飘,落在水面上,随着波纹轻轻晃动。

  小墨走过来:“程哥,你今天真厉害。”

  “我其实...”程浩顿了顿,“我其实就是在说我们——说我们这群在平江路学手艺的年轻人。春天来了,我们也在‘醒’。从迷茫到坚定,从旁观到参与,从学习到创造。”

  林小雨和阿鑫也过来了。林小雨说:“程哥,我想把你的说唱做成动画,配上平江路的春景。”

  阿鑫说:“我可以做‘说唱点心’,每块点心一句词,拼起来就是整首诗。”

  程浩笑了。是啊,春天醒了,创意也醒了。在这条古老又年轻的街上,一切都在苏醒,在生长,在寻找自己的声音和道路。

  夜色渐浓,茶馆的灯一盏盏亮起。顾伯在里面泡茶,茶香飘出来,混着春夜的花香,清冽又温暖。

  程浩想,下周的工作室课,他要教孩子们一件事——手艺不只在手上,在眼里,在心里,在你对这个世界说话的方式里。你可以用刻刀说话,用梭子说话,用面团说话,也可以用诗句、用说唱、用任何你想用的方式。

  重要的是,有话要说,有春天要赞美,有这条街要热爱,有这些手艺要传承。

  杏花还在落,一瓣,一瓣,像时光的韵脚,像春天的诗行。而平江路静静地,温柔地,承载着所有古老的和崭新的故事,承载着这个惊蛰的、正在苏醒的世界。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春天,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