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那天，平江路的青石板上落了一层薄霜。
晨光还躲在东边的屋檐后头，天色是那种青灰里透点鱼肚白的颜色。河面上飘着乳白色的雾气，雾里有船娘摇橹的声音，欸乃欸乃，慢悠悠的，像是怕惊醒了还在沉睡的冬天。
笑哈哈茶馆的门板已经卸下两块，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在霜地上投出一小片温暖的光晕。顾伯正在生炭盆，新炭在盆里噼啪作响，红亮的火光一跳一跳的，把茶馆里那些挂在墙上的年画、缂丝都映得有了温度。
“顾老板早啊！”巷口修车的李师傅裹着棉袄过来，手里提着个热水瓶，“今天可真冷，霜打得厚。”
“早！”顾伯抬起头，搓搓手，“可不是，一夜之间就入冬了。快进来暖和暖和，茶刚沏上。”
李师傅跺跺脚上的霜，进了茶馆。暖气混着茶香扑面而来，他舒服地叹了口气：“还是您这儿好。我那修车铺，四面透风，手都冻僵了。”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推开，小墨探进头来，鼻尖冻得红红的，怀里抱着个布包：“顾伯，李师傅早！”
“哟，小墨这么早？”顾伯接过布包，沉甸甸的，“这是什么？”
“是沈师傅让我送来的。”小墨解开布包，里面是一匹刚织好的缂丝——靛蓝的底子，上面织着初冬的平江路：落了霜的青石板，结了薄冰的河面，屋檐下挂着的冰凌...最妙的是那些店铺门口透出的灯光，用金线织的，在靛蓝的背景上星星点点，温暖又明亮。
“这是...”顾伯仔细看，“织的是咱们这条街啊！”
小墨点头：“沈师傅说，立冬了，该换季了。这匹缂丝挂在茶馆里，看着暖和。”
李师傅凑过来看，啧啧称奇：“老沈这手艺，绝了！你看这冰凌，跟真的一样，看着都觉得冷。可这灯光一照，心里又暖了。”
正欣赏着，门又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程浩，他穿着一件新做的棉袍——靛蓝色，滚着深灰色的边，一看就是苏州老裁缝的手艺。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怀里抱着的一块木牌，牌子上刻着三个大字：“经纬阁”。
“程浩来了！”顾伯眼睛一亮，“这牌子...”
“工作室的招牌。”程浩把牌子靠在墙边，搓着手，“冯师傅给刻的。您看这‘经纬’二字，他说既指缂丝的经纬，也指做事的条理，还指天地的道理——三经三纬，包罗万象。”
小墨凑近看牌子的刻工。冯师傅的刀法果然老到，“经”字的那一竖如丝线般流畅，“纬”字的那一横如梭子般有力。牌子的边框还刻了缠枝莲纹，精致又不失大气。
“工作室准备得怎么样了？”顾伯给程浩倒了杯热茶。
“差不多了。”程浩接过茶暖手，“就在茶馆楼上，原来堆杂物的那两间房。我请人收拾出来了，墙面重新刷过，地板也修补了。这周末就能搬进去。”
李师傅好奇：“都教些什么？”
“什么都教。”程浩眼睛发亮，“周一冯师傅教年画，周二沈师傅教缂丝，周三金师傅教糕点，周四我教设计，周五自由创作。周末开放日，谁想来体验都行。”
“收费吗？”
“基础课不收，材料费自理就行。”程浩认真地说，“师父们都说，手艺要传，就不能设门槛。有人肯学，就是福气。”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门帘一掀，冯师傅、沈师傅、金师傅三位老师傅前后脚进来了。每人手里都提着东西——冯师傅提着个木盒子，沈师傅抱着卷轴，金师傅拎着食盒。
“哟，三位老师傅这是约好的？”顾伯笑着迎上去。
冯师傅哼了一声：“谁跟他约？”但眼角是带着笑的。他把木盒子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套全新的刻刀，大大小小十二把，刀柄都磨得油亮。
“给小程工作室的。”冯师傅说，“新徒弟用新刀，图个吉利。”
沈师傅展开卷轴——是一幅缂丝的基础纹样图，上面详细标注了各种针法、配色、技法。“挂工作室墙上，”他淡淡地说，“新来的，先看，再问，最后动手。”
金师傅打开食盒，里面是刚出炉的“立冬糕”——糯米粉做的，做成小雪人的形状，红豆做的眼睛，芝麻点的纽扣，憨态可掬。“吃了立冬糕，手艺步步高。”他乐呵呵地说。
三位老师傅的礼物摆在一起，茶馆里顿时充满了暖意。顾伯赶紧让大家都坐下，茶续上，炭盆拨旺。
周老师也来了，手里拿着本新书——《苏州工艺图谱》。“给小程工作室的参考书，”他推了推眼镜，“做手艺，不能光会做，还得知道来历，知道讲究。”
吴画师最后一个到。他什么也没带，只是在工作室的招牌前站了很久，然后说：“‘经纬阁’，好名字。经是纵线，是根本；纬是横线，是变化。守住根本，敢于变化，手艺才能活。”
茶馆里渐渐坐满了人。都是平江路的老街坊，听说程浩的工作室要开了，都来道贺。王掌柜送来一匹绸缎做窗帘，李师傅答应帮忙修工作室的桌椅，连对门药铺的孙大夫都送来几包防冻疮的药膏——说是做手艺的人，冬天手容易生冻疮，得备着。
热热闹闹中，林小雨和阿鑫也来了。林小雨抱着个大纸箱，里面是她设计的“经纬阁”视觉系统——logo、名片、课程表、作品集模板...全套都是手工绘制，再扫描打印的。
“小雨费心了，”程浩翻看着那些设计，“这logo，把梭子、刻刀、擀面杖都融进去了，妙。”
林小雨脸红红的：“我就要毕业了，这些就当毕业设计的一部分。教授说，能把传统手艺和现代设计结合，很有意义。”
阿鑫的礼物最特别——他研发了一套“手艺人体力补充包”，里面有高能量糕点、暖手宝、护手霜，甚至还有眼药水。“做手艺费眼费手费神，”他认真地说，“得补充能量，注意保养。”
大家哄堂大笑，但心里都暖。这就是平江路，一家有事，家家帮忙；一人有梦，众人成全。
上午十点，程浩请大家上楼看工作室。两间房打通了，宽敞明亮。东墙挂着沈师傅的缂丝纹样图，西墙摆着冯师傅的年画工具架，北窗下是金师傅的糕点工作台，南边靠窗的位置留给了年轻人——几张长桌，上面摆着绘图工具、电脑、手工材料。
最引人注目的是屋子中央的那张大桌子——足有三米长，桌面是整块的榉木板，磨得光滑如镜。桌腿雕着云纹，是冯师傅亲手刻的。
“这是...”小墨摸着桌面。
“合作桌。”程浩说，“谁有好点子，谁有难处，都在这儿说。大家一起想，一起做。”
沈师傅点点头：“这桌子好。手艺不是独门绝技，是大家的事。”
冯师傅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在窗前站定。窗外就是平江河，冬日的河水静静的，倒映着两岸的白墙黑瓦。“这地方，敞亮。”他说，“做手艺，心要敞亮，眼要敞亮，地方也要敞亮。”
金师傅最关心厨房——工作室隔出了个小厨房，灶台、烤箱、冰箱一应俱全。“这就对了，”他满意地说，“做点心，得有个像样的地方。改天我来教孩子们做梅花糕，冬天吃，暖。”
参观完工作室，大家回到茶馆。顾伯已经准备好了立冬的特别午餐——羊肉锅子。炭炉摆在桌子中央，铜锅里羊肉汤咕嘟咕嘟地滚着，白色的蒸汽混着肉香往上冒，熏得人脸颊发红。
围着锅子坐下，人手一碗热汤。汤是顾伯用羊骨熬了一夜的，浓白如奶，撒了葱花、香菜，喝一口从喉咙暖到胃里。
“立冬补冬，补嘴空。”周老师念着老话，“咱们这是补身又补心。”
冯师傅难得地多话起来：“我年轻时候，跟师傅学刻版。冬天作坊里冷，手冻僵了，刀都握不住。师傅就煮一锅羊肉汤，说：‘喝了，手就热了；手热了，刀就稳了。’”
沈师傅接话：“缂丝也怕冷。天太冷，丝线发脆，容易断。得在作坊里生个小炉子，保持温度。但不能太热，太热丝线又没韧性了。”
金师傅喝口汤：“做点心更是。冬天发面慢，得耐心等。等面发好了，手要快，不然又凉了。这就叫‘冬做点心，急不得也慢不得’。”
三位老师傅说着手艺与冬天的故事，年轻人静静听着。那些看似简单的经验里，藏着几十年积累的智慧，藏着对手艺的敬畏，对材料的理解，对时节的顺应。
吃到一半，程浩忽然站起来：“各位老师，各位街坊，我敬大家一杯。”他举起茶杯，“没有你们，就没有‘经纬阁’。这工作室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咱们平江路的，是大家的。”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我以前觉得，手艺是过去的东西。现在明白了，手艺是活着的东西——活在老师傅的手上，活在我们的尝试里，活在每一次传承中。‘经纬阁’要做的事，就是让手艺继续活，活得更好，更久。”
茶馆里响起掌声。冯师傅拍拍徒弟的肩膀：“说得好。手艺是活的，咱们也是活的。活人做活事，对。”
沈师傅难得地笑了：“你那工作室，我每周二来。但说好了，来学的人，得守规矩——丝线不能浪费，梭子不能乱放，织错了要拆了重来。”
“那是自然！”程浩用力点头。
金师傅最实在：“周三我来教做点心。但材料得备足，面粉、糖、油...不能将就。做吃食，将就就是糟蹋。”
一顿饭吃到下午两点。锅子里的汤添了又添，炭火加了又加。大家说着，笑着，计划着工作室的未来——要办什么活动，要请哪些老师，要收什么样的学生...
小墨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听着，记着。他想起爷爷常说的一句话：“手艺人的聚会，说的都是手上功夫，心里话。”今天他听懂了——手上功夫是刻刀、梭子、擀面杖，心里话是传承、期待、托付。
饭后，大家帮着收拾。三位老师傅年纪大了，被劝着先回去休息。临走时，冯师傅对程浩说：“下周一，我来上第一课。你准备十块梨木板，二十个新人。”
程浩一愣：“这么多？”
“怕了？”冯师傅眼睛一瞪，“怕就别开工作室。”
“不怕！”程浩挺直腰板，“准备就是！”
沈师傅也说：“我那儿有批练习用的丝线，明天让小墨送来。颜色不全，但够初学者用了。”
金师傅最直接：“面粉、糖、油，我让阿鑫拉一车来。做点心，材料得足。”
送走老师傅，程浩站在茶馆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下来，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小墨走过来：“程哥，紧张吗？”
“紧张。”程浩老实说，“但更多的是...踏实。有老师们在，有大家在，这工作室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是大家的事，是平江路的事。”
林小雨和阿鑫也凑过来。林小雨说：“程哥，我毕业了就来帮忙。我可以教设计，教排版，教怎么把手艺作品变成文创产品。”
阿鑫说：“我可以负责后勤，管材料，还能开发‘手艺套餐’——学饿了有点心吃，学累了有茶喝。”
程浩看着这些伙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想，这大概就是传承真正的样子——不是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是一群人拉着另一群人，一起往前走。走得慢不怕，走得歪不怕，只要方向对，只要心齐。
立冬的傍晚来得早。才四点多，天色就开始暗了。平江路上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橘黄的光晕在暮色里格外温暖。茶馆里，顾伯点亮了所有的灯——电灯、油灯、蜡烛...把店里照得亮堂堂的。
程浩最后检查了一遍工作室，锁上门。下楼时，看见顾伯正在擦桌子，周老师和吴画师在窗边下棋，李师傅和王掌柜在聊天...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但又有些不一样了。
“顾伯，”程浩说，“工作室开了，我可能就不能常来茶馆帮忙了。”
顾伯摆摆手：“忙你的去。茶馆有我们这些老家伙呢。再说，”他眨眨眼，“你那工作室就在楼上，想喝茶了，下楼就是。想说话了，探头就是。”
程浩笑了。是啊，工作室在茶馆楼上，就像孩子没离开家，只是有了自己的房间。想学手艺了，上楼；想喝茶聊天了，下楼。上下之间，是手艺与生活的连接，是传承与日常的交融。
走出茶馆，天已经完全黑了。平江河倒映着两岸的灯火，像一匹流动的锦缎。程浩抱着“经纬阁”的招牌，慢慢地往家走。招牌有些沉，但他的步子很稳。
路过沈家作坊时，他看见窗里还亮着灯。小墨应该还在里面练习。路过冯师傅家，听见里面传来磨刀的声音——沙，沙，沙，不急不缓。路过金师傅的糕点铺，闻见烤点心的香气，甜甜的，暖暖的。
这条走了无数遍的老街，在今天看来格外亲切。每一扇门后都有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连着手艺，每一门手艺都等着被传承。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茶馆楼上那两间房里，把这些故事、这些手艺、这些温暖，传递给更多愿意听、愿意学、愿意传的人。
立冬的夜风吹在脸上，有些冷。但程浩心里是热的。他知道，从下周一，从冯师傅的第一堂课开始，一个新的故事就要开始了。这个故事里会有挫折，会有困惑，会有争执，但也会有突破，有惊喜，有成长。
更重要的是，这个故事不会孤单。因为楼下就是笑哈哈茶馆，茶馆里有顾伯的热茶，有老师傅们的指导，有街坊们的支持，有平江路这条千年老街，静静地，暖暖地，托着每一个有梦的人。
招牌在怀里沉甸甸的。程浩抱紧了些，像是抱着一个承诺，一个开始，一个属于“经纬阁”、属于平江路、属于这个冬天的，温暖的梦。
夜色渐深，但平江路上的灯光还亮着。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而新的故事，已经在这立冬的夜晚，悄悄萌芽。
晨光还躲在东边的屋檐后头，天色是那种青灰里透点鱼肚白的颜色。河面上飘着乳白色的雾气，雾里有船娘摇橹的声音，欸乃欸乃，慢悠悠的，像是怕惊醒了还在沉睡的冬天。
笑哈哈茶馆的门板已经卸下两块，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在霜地上投出一小片温暖的光晕。顾伯正在生炭盆，新炭在盆里噼啪作响，红亮的火光一跳一跳的，把茶馆里那些挂在墙上的年画、缂丝都映得有了温度。
“顾老板早啊！”巷口修车的李师傅裹着棉袄过来，手里提着个热水瓶，“今天可真冷，霜打得厚。”
“早！”顾伯抬起头，搓搓手，“可不是，一夜之间就入冬了。快进来暖和暖和，茶刚沏上。”
李师傅跺跺脚上的霜，进了茶馆。暖气混着茶香扑面而来，他舒服地叹了口气：“还是您这儿好。我那修车铺，四面透风，手都冻僵了。”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推开，小墨探进头来，鼻尖冻得红红的，怀里抱着个布包：“顾伯，李师傅早！”
“哟，小墨这么早？”顾伯接过布包，沉甸甸的，“这是什么？”
“是沈师傅让我送来的。”小墨解开布包，里面是一匹刚织好的缂丝——靛蓝的底子，上面织着初冬的平江路：落了霜的青石板，结了薄冰的河面，屋檐下挂着的冰凌...最妙的是那些店铺门口透出的灯光，用金线织的，在靛蓝的背景上星星点点，温暖又明亮。
“这是...”顾伯仔细看，“织的是咱们这条街啊！”
小墨点头：“沈师傅说，立冬了，该换季了。这匹缂丝挂在茶馆里，看着暖和。”
李师傅凑过来看，啧啧称奇：“老沈这手艺，绝了！你看这冰凌，跟真的一样，看着都觉得冷。可这灯光一照，心里又暖了。”
正欣赏着，门又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程浩，他穿着一件新做的棉袍——靛蓝色，滚着深灰色的边，一看就是苏州老裁缝的手艺。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怀里抱着的一块木牌，牌子上刻着三个大字：“经纬阁”。
“程浩来了！”顾伯眼睛一亮，“这牌子...”
“工作室的招牌。”程浩把牌子靠在墙边，搓着手，“冯师傅给刻的。您看这‘经纬’二字，他说既指缂丝的经纬，也指做事的条理，还指天地的道理——三经三纬，包罗万象。”
小墨凑近看牌子的刻工。冯师傅的刀法果然老到，“经”字的那一竖如丝线般流畅，“纬”字的那一横如梭子般有力。牌子的边框还刻了缠枝莲纹，精致又不失大气。
“工作室准备得怎么样了？”顾伯给程浩倒了杯热茶。
“差不多了。”程浩接过茶暖手，“就在茶馆楼上，原来堆杂物的那两间房。我请人收拾出来了，墙面重新刷过，地板也修补了。这周末就能搬进去。”
李师傅好奇：“都教些什么？”
“什么都教。”程浩眼睛发亮，“周一冯师傅教年画，周二沈师傅教缂丝，周三金师傅教糕点，周四我教设计，周五自由创作。周末开放日，谁想来体验都行。”
“收费吗？”
“基础课不收，材料费自理就行。”程浩认真地说，“师父们都说，手艺要传，就不能设门槛。有人肯学，就是福气。”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门帘一掀，冯师傅、沈师傅、金师傅三位老师傅前后脚进来了。每人手里都提着东西——冯师傅提着个木盒子，沈师傅抱着卷轴，金师傅拎着食盒。
“哟，三位老师傅这是约好的？”顾伯笑着迎上去。
冯师傅哼了一声：“谁跟他约？”但眼角是带着笑的。他把木盒子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套全新的刻刀，大大小小十二把，刀柄都磨得油亮。
“给小程工作室的。”冯师傅说，“新徒弟用新刀，图个吉利。”
沈师傅展开卷轴——是一幅缂丝的基础纹样图，上面详细标注了各种针法、配色、技法。“挂工作室墙上，”他淡淡地说，“新来的，先看，再问，最后动手。”
金师傅打开食盒，里面是刚出炉的“立冬糕”——糯米粉做的，做成小雪人的形状，红豆做的眼睛，芝麻点的纽扣，憨态可掬。“吃了立冬糕，手艺步步高。”他乐呵呵地说。
三位老师傅的礼物摆在一起，茶馆里顿时充满了暖意。顾伯赶紧让大家都坐下，茶续上，炭盆拨旺。
周老师也来了，手里拿着本新书——《苏州工艺图谱》。“给小程工作室的参考书，”他推了推眼镜，“做手艺，不能光会做，还得知道来历，知道讲究。”
吴画师最后一个到。他什么也没带，只是在工作室的招牌前站了很久，然后说：“‘经纬阁’，好名字。经是纵线，是根本；纬是横线，是变化。守住根本，敢于变化，手艺才能活。”
茶馆里渐渐坐满了人。都是平江路的老街坊，听说程浩的工作室要开了，都来道贺。王掌柜送来一匹绸缎做窗帘，李师傅答应帮忙修工作室的桌椅，连对门药铺的孙大夫都送来几包防冻疮的药膏——说是做手艺的人，冬天手容易生冻疮，得备着。
热热闹闹中，林小雨和阿鑫也来了。林小雨抱着个大纸箱，里面是她设计的“经纬阁”视觉系统——logo、名片、课程表、作品集模板...全套都是手工绘制，再扫描打印的。
“小雨费心了，”程浩翻看着那些设计，“这logo，把梭子、刻刀、擀面杖都融进去了，妙。”
林小雨脸红红的：“我就要毕业了，这些就当毕业设计的一部分。教授说，能把传统手艺和现代设计结合，很有意义。”
阿鑫的礼物最特别——他研发了一套“手艺人体力补充包”，里面有高能量糕点、暖手宝、护手霜，甚至还有眼药水。“做手艺费眼费手费神，”他认真地说，“得补充能量，注意保养。”
大家哄堂大笑，但心里都暖。这就是平江路，一家有事，家家帮忙；一人有梦，众人成全。
上午十点，程浩请大家上楼看工作室。两间房打通了，宽敞明亮。东墙挂着沈师傅的缂丝纹样图，西墙摆着冯师傅的年画工具架，北窗下是金师傅的糕点工作台，南边靠窗的位置留给了年轻人——几张长桌，上面摆着绘图工具、电脑、手工材料。
最引人注目的是屋子中央的那张大桌子——足有三米长，桌面是整块的榉木板，磨得光滑如镜。桌腿雕着云纹，是冯师傅亲手刻的。
“这是...”小墨摸着桌面。
“合作桌。”程浩说，“谁有好点子，谁有难处，都在这儿说。大家一起想，一起做。”
沈师傅点点头：“这桌子好。手艺不是独门绝技，是大家的事。”
冯师傅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在窗前站定。窗外就是平江河，冬日的河水静静的，倒映着两岸的白墙黑瓦。“这地方，敞亮。”他说，“做手艺，心要敞亮，眼要敞亮，地方也要敞亮。”
金师傅最关心厨房——工作室隔出了个小厨房，灶台、烤箱、冰箱一应俱全。“这就对了，”他满意地说，“做点心，得有个像样的地方。改天我来教孩子们做梅花糕，冬天吃，暖。”
参观完工作室，大家回到茶馆。顾伯已经准备好了立冬的特别午餐——羊肉锅子。炭炉摆在桌子中央，铜锅里羊肉汤咕嘟咕嘟地滚着，白色的蒸汽混着肉香往上冒，熏得人脸颊发红。
围着锅子坐下，人手一碗热汤。汤是顾伯用羊骨熬了一夜的，浓白如奶，撒了葱花、香菜，喝一口从喉咙暖到胃里。
“立冬补冬，补嘴空。”周老师念着老话，“咱们这是补身又补心。”
冯师傅难得地多话起来：“我年轻时候，跟师傅学刻版。冬天作坊里冷，手冻僵了，刀都握不住。师傅就煮一锅羊肉汤，说：‘喝了，手就热了；手热了，刀就稳了。’”
沈师傅接话：“缂丝也怕冷。天太冷，丝线发脆，容易断。得在作坊里生个小炉子，保持温度。但不能太热，太热丝线又没韧性了。”
金师傅喝口汤：“做点心更是。冬天发面慢，得耐心等。等面发好了，手要快，不然又凉了。这就叫‘冬做点心，急不得也慢不得’。”
三位老师傅说着手艺与冬天的故事，年轻人静静听着。那些看似简单的经验里，藏着几十年积累的智慧，藏着对手艺的敬畏，对材料的理解，对时节的顺应。
吃到一半，程浩忽然站起来：“各位老师，各位街坊，我敬大家一杯。”他举起茶杯，“没有你们，就没有‘经纬阁’。这工作室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咱们平江路的，是大家的。”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我以前觉得，手艺是过去的东西。现在明白了，手艺是活着的东西——活在老师傅的手上，活在我们的尝试里，活在每一次传承中。‘经纬阁’要做的事，就是让手艺继续活，活得更好，更久。”
茶馆里响起掌声。冯师傅拍拍徒弟的肩膀：“说得好。手艺是活的，咱们也是活的。活人做活事，对。”
沈师傅难得地笑了：“你那工作室，我每周二来。但说好了，来学的人，得守规矩——丝线不能浪费，梭子不能乱放，织错了要拆了重来。”
“那是自然！”程浩用力点头。
金师傅最实在：“周三我来教做点心。但材料得备足，面粉、糖、油...不能将就。做吃食，将就就是糟蹋。”
一顿饭吃到下午两点。锅子里的汤添了又添，炭火加了又加。大家说着，笑着，计划着工作室的未来——要办什么活动，要请哪些老师，要收什么样的学生...
小墨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听着，记着。他想起爷爷常说的一句话：“手艺人的聚会，说的都是手上功夫，心里话。”今天他听懂了——手上功夫是刻刀、梭子、擀面杖，心里话是传承、期待、托付。
饭后，大家帮着收拾。三位老师傅年纪大了，被劝着先回去休息。临走时，冯师傅对程浩说：“下周一，我来上第一课。你准备十块梨木板，二十个新人。”
程浩一愣：“这么多？”
“怕了？”冯师傅眼睛一瞪，“怕就别开工作室。”
“不怕！”程浩挺直腰板，“准备就是！”
沈师傅也说：“我那儿有批练习用的丝线，明天让小墨送来。颜色不全，但够初学者用了。”
金师傅最直接：“面粉、糖、油，我让阿鑫拉一车来。做点心，材料得足。”
送走老师傅，程浩站在茶馆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下来，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小墨走过来：“程哥，紧张吗？”
“紧张。”程浩老实说，“但更多的是...踏实。有老师们在，有大家在，这工作室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是大家的事，是平江路的事。”
林小雨和阿鑫也凑过来。林小雨说：“程哥，我毕业了就来帮忙。我可以教设计，教排版，教怎么把手艺作品变成文创产品。”
阿鑫说：“我可以负责后勤，管材料，还能开发‘手艺套餐’——学饿了有点心吃，学累了有茶喝。”
程浩看着这些伙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想，这大概就是传承真正的样子——不是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是一群人拉着另一群人，一起往前走。走得慢不怕，走得歪不怕，只要方向对，只要心齐。
立冬的傍晚来得早。才四点多，天色就开始暗了。平江路上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橘黄的光晕在暮色里格外温暖。茶馆里，顾伯点亮了所有的灯——电灯、油灯、蜡烛...把店里照得亮堂堂的。
程浩最后检查了一遍工作室，锁上门。下楼时，看见顾伯正在擦桌子，周老师和吴画师在窗边下棋，李师傅和王掌柜在聊天...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但又有些不一样了。
“顾伯，”程浩说，“工作室开了，我可能就不能常来茶馆帮忙了。”
顾伯摆摆手：“忙你的去。茶馆有我们这些老家伙呢。再说，”他眨眨眼，“你那工作室就在楼上，想喝茶了，下楼就是。想说话了，探头就是。”
程浩笑了。是啊，工作室在茶馆楼上，就像孩子没离开家，只是有了自己的房间。想学手艺了，上楼；想喝茶聊天了，下楼。上下之间，是手艺与生活的连接，是传承与日常的交融。
走出茶馆，天已经完全黑了。平江河倒映着两岸的灯火，像一匹流动的锦缎。程浩抱着“经纬阁”的招牌，慢慢地往家走。招牌有些沉，但他的步子很稳。
路过沈家作坊时，他看见窗里还亮着灯。小墨应该还在里面练习。路过冯师傅家，听见里面传来磨刀的声音——沙，沙，沙，不急不缓。路过金师傅的糕点铺，闻见烤点心的香气，甜甜的，暖暖的。
这条走了无数遍的老街，在今天看来格外亲切。每一扇门后都有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连着手艺，每一门手艺都等着被传承。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茶馆楼上那两间房里，把这些故事、这些手艺、这些温暖，传递给更多愿意听、愿意学、愿意传的人。
立冬的夜风吹在脸上，有些冷。但程浩心里是热的。他知道，从下周一，从冯师傅的第一堂课开始，一个新的故事就要开始了。这个故事里会有挫折，会有困惑，会有争执，但也会有突破，有惊喜，有成长。
更重要的是，这个故事不会孤单。因为楼下就是笑哈哈茶馆，茶馆里有顾伯的热茶，有老师傅们的指导，有街坊们的支持，有平江路这条千年老街，静静地，暖暖地，托着每一个有梦的人。
招牌在怀里沉甸甸的。程浩抱紧了些，像是抱着一个承诺，一个开始，一个属于“经纬阁”、属于平江路、属于这个冬天的，温暖的梦。
夜色渐深，但平江路上的灯光还亮着。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而新的故事，已经在这立冬的夜晚，悄悄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