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彩霞满天的傍晚-《姑苏笑哈哈》

  霜降后的第十天,姑苏城迎来了这一年最绚烂的晚霞。

  那日下午原本阴着,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粉墙黛瓦上。平江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几个裹紧衣领匆匆走过的身影。笑哈哈茶馆里,顾伯刚把炭盆烧旺,红色的火光在略显昏暗的室内跳跃,映着墙上那些画作和缂丝长卷,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这天气,怕是要下雨。”周老师摘下眼镜擦了擦,望着窗外。

  吴画师却摇摇头:“我看不会。你瞧云层边缘那抹亮色,傍晚该有霞。”

  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开了,小墨和程浩一起进来,两人手里都提着东西。小墨提的是沈师傅刚织好的茶席——靛蓝底子上织着银杏叶的图案,正是这个季节的应景。程浩提的则是冯师傅新刻的年画版子拓印,门神换上了冬装,盔甲上落了层薄霜似的小白点。

  “冯师傅说,这叫‘冬神’,保佑大家冬天不感冒。”程浩展开拓印,自己先笑了,“这创意,也就冯师傅想得出来。”

  顾伯接过茶席铺在最大的八仙桌上,靛蓝的底色衬得桌面深沉,金黄的银杏叶栩栩如生,仿佛真有几片飘落。“老沈的手艺,越发精进了。”他摩挲着织物的纹理,忽然抬头,“对了,今天初几?”

  “十月十五,”周老师翻看日历,“下元节。”

  “下元节...”顾伯若有所思,“该祭水官,祈平安了。”

  姑苏城自古水网密布,下元节水官祭是旧俗。老人们会在河边放灯,祈求一年水路平安,家宅安宁。只是这些年,记得这个节日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

  “咱们要不要...”小墨眼睛亮起来,“也放灯?”

  林小雨正好推门进来,听见这话拍手:“好啊!我奶奶以前年年放灯,说水里住着龙王,要敬着。”

  程浩却有些犹豫:“现在还能放吗?会不会污染河道?”

  “用纸灯,竹架子,蜡烛用小的,放完咱们再捞回来。”顾伯显然已经想好了,“不图多,就图个心意。”

  这个提议得到了茶馆常客们的响应。吴画师难得地主动说:“我来画灯面。”沈师傅捎来话说可以用织剩的丝线做灯穗。冯师傅更绝,刻了一版“水官图”,说可以拓在灯上。

  消息传开,平江路的街坊们都来了兴致。王掌柜送来糊灯用的棉纸,李师傅帮忙劈竹篾,连金师傅都让阿鑫送来一篮子小点心,说放灯时大家分着吃。

  准备工作做了三天。每天下午,茶馆就成了临时作坊:吴画师在八仙桌上画灯面——不是传统的龙凤图案,而是平江路四季的水景;小墨和几个年轻人学扎灯架,手指被竹篾划了好几道口子;周老师负责写祈福的话,蝇头小楷工工整整;林小雨和程浩设计放灯的流程,要既传统又有新意...

  最热闹的是孩子们。附近的小学生听说要放灯,放学后都挤到茶馆来。顾伯干脆开了一堂“手工课”,教孩子们做最简单的荷花灯。小手笨拙,糊的纸灯歪歪扭扭,但孩子们的笑声让茶馆充满了生气。

  下元节那天,天气意外地好。午后云层渐渐散开,露出一块块蓝天。到了傍晚,西边的天空开始泛起淡淡的金红色。

  “要出霞了。”吴画师站在门口,望着天色。

  平江河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除了茶馆的常客,还有闻讯而来的街坊邻居,甚至有几个游客也加入了进来。河边摆开了长桌,上面放着几十盏待放的灯——有传统的莲花灯,有画着平江景色的四方灯,有孩子们做的歪歪扭扭的简易灯,还有一盏特别大的,是大家合作做的“平江路全景灯”。

  天色渐渐暗下来,西天的金红越来越浓,渐渐晕染成橘色、粉色、紫色...层层叠叠,绚烂得不像话。霞光倒映在平江河里,整条河像是流动的锦缎。

  “放灯吧。”顾伯说。

  大家点燃灯里的蜡烛,一盏盏放到河面上。烛光在纸灯里摇曳,映得灯面上的画仿佛活了过来:吴画师画的水巷在光影里有了深浅,沈师傅织的银杏叶纹路在光下闪烁,冯师傅刻的水官威严中带着慈祥...

  灯顺着河水缓缓漂下,一点一点,连成一条光的河流。岸上的人安静下来,只听见流水声和远处隐约的市声。孩子们也屏住呼吸,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自己做的灯漂向远方。

  小墨放的那盏灯上,织了一小片缂丝——是他从《笑哈哈长卷》上裁下的一角,织的是茶馆的屋檐。烛光透过丝线,经纬分明,像是把茶馆的温暖织进了光里。

  程浩的灯上贴了年画风格的门神,不过是他自己画的“现代门神”,一个拿着保温杯,一个抱着笔记本电脑,在霞光里显得既可爱又庄重。

  林小雨的灯最特别,她用了半透明的纸,灯面上是她设计的平江路数字地图简图,烛光一照,那些线条像是浮在空中。

  灯越漂越远,烛光在暮色里明明灭灭,与西天的霞光交相辉映。天上的霞,河里的灯,岸上的人,在这一刻构成了一幅完整的画面。

  “真美...”不知谁轻声说。

  周老师忽然清了清嗓子,念起了杜荀鹤的诗:“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他的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河边格外清晰。

  吴画师接了下句:“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顿了顿,自己续了两句,“今夕霞满天,灯火映长河。”

  大家轻轻鼓掌。一个外地游客小声问同伴:“他们念的什么?”同伴摇摇头,但眼神里满是欣赏。

  灯漂到下游拐弯处,渐渐看不见了。但西天的霞光正达到极致——整片天空像是打翻的调色盘,金红、橙黄、玫紫、靛蓝...各种颜色交织融合,变幻无穷。最妙的是云彩的形状,有的像远山,有的像海浪,有的像展开的凤尾。

  “我活了七十多年,”吴画师忽然开口,“没见过这么盛的晚霞。”

  沈师傅不知何时也来了,站在人群边缘,仰头望天:“像一匹刚织好的云锦,还带着织机的温度。”

  这话说得真好。小墨看着天空,真的觉得那霞光像是某种巨大的织物,经纬是光,纬线是云,织出了一匹铺满天空的锦。

  霞光渐渐淡去,天色完全暗下来。大家开始收捡放灯的用具,孩子们帮忙把没漂远的灯捞回来——这是事先说好的,不能污染河道。河面上又恢复了平静,倒映着两岸渐渐亮起的灯火。

  回到茶馆,顾伯煮了一大锅桂花圆子,每人一碗,热腾腾的。大家围坐在一起,脸上都带着放灯后的宁静和满足。

  “你们说,”周老师舀起一颗圆子,“百年后,还会有人记得下元节放灯吗?”

  没人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太沉重。

  程浩想了想:“如果我们把今天记录下来,也许就会有人记得。”

  “怎么记录?”林小雨问。

  “就像小墨织长卷那样,”程浩说,“用各自的方式。我可以用年画,小雨你可以用设计,小墨用缂丝,顾伯用茶馆...每个人用自己的手艺,记下今天,记下这个节日,记下这片晚霞。”

  小墨点头:“我要把今天的霞光织进去。用金线、玫红线、紫线...层层叠叠地织。”

  吴画师慢慢说:“我画了一辈子画,今天才知道,最好的颜料在天上,最好的画笔是时光。”

  那天晚上,茶馆打烊比平日都晚。客人们散了,但常客们都没走,帮忙收拾完,就坐在那里喝茶聊天。炭盆里的火还旺着,映着一张张不再年轻的脸。

  顾伯忽然说:“我想好了,明年春天,咱们在茶馆办个‘四季茶会’。”

  “四季茶会?”

  “春分、夏至、秋分、冬至,四个节气,办四场茶会。不卖票,不宣传,就请街坊邻居,请常客,请对手艺有兴趣的年轻人。”顾伯眼睛里有火光跳动,“每场茶会一个主题,春天说茶,夏天说扇,秋天说灯,冬天说年画...把咱们这些老东西,一样样拿出来说说,做做。”

  “好主意!”周老师第一个赞同,“我这把老骨头,别的不行,讲故事还行。”

  吴画师微笑:“我可以教画扇面。”

  沈师傅难得地主动说:“秋分的灯,我可以教做灯穗。”

  冯师傅虽然不在,但程浩说:“冯师傅肯定愿意教年画。”

  这个简单的想法,让大家都兴奋起来。他们忽然发现,传承不一定是什么宏大的工程,就是这样一点一滴,一次茶会,一盏灯,一幅画,一个故事。

  夜深了,大家终于散去。小墨最后一个走,帮着顾伯锁门。站在茶馆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昏黄的灯光透过窗纸,映出室内模糊的轮廓。墙上的长卷,桌上的茶具,炭盆里将熄的火...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温暖。

  “顾伯,”小墨忽然说,“我会一直织下去。织到织不动为止。”

  顾伯拍拍他的肩:“织不动了,就教别人织。手艺啊,就像这平江河的水,流走了,又会有新的水流过来。重要的是,河床一直在。”

  走在回家的青石板路上,小墨抬头看天。霞光早已散尽,夜空清澈,星星点点。他想起今天傍晚那片绚烂的霞,想起河面上漂流的灯,想起茶馆里的笑声。

  他想,明天要去找沈师傅,请教怎么织霞光。那种层层叠叠的色彩变化,那种转瞬即逝的光影,那种盛大又温柔的美...他要织出来,织进长卷里,织进记忆里。

  回到沈家作坊,沈师傅还没睡,正在灯下整理丝线。看见小墨,他有些意外:“这么晚还不休息?”

  “沈爷爷,”小墨说,“我想学织霞光。”

  沈师傅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他放下手里的丝线,走到墙边打开一个旧木箱,从里面取出几卷丝线。颜色很特别:不是纯色,而是渐变色的,从金到橙,从粉到紫,从蓝到靛...

  “这是我年轻时试着染的,”沈师傅说,“想织朝霞,但总觉得差一点。后来明白了,霞光之所以美,是因为它在变,在流动。织出来的,是静止的,就失了魂。”

  小墨看着那些美丽的丝线,忽然有了主意:“那如果...用不同角度的光线呢?织的时候留些空隙,光从不同方向照过来,颜色会不会变?”

  沈师傅眼睛一亮:“试试?”

  那一夜,作坊的灯亮到很晚。一老一少对着丝线、对着草图、对着记忆里的那片晚霞,讨论、尝试、推翻、再尝试。他们不是师徒,更像是两个探索者,在经纬之间寻找天空的秘密。

  接下来的日子,小墨除了在茶馆帮忙,所有时间都泡在作坊里。织霞光比想象中更难。要表现那种瞬息万变的光影,需要极细的丝线和极精巧的织法。他试了又试,织了又拆,拆了又织。

  有时候灰心了,沈师傅就说:“急什么?霞光在天上等了几亿年,还差你这几天?”

  有时候有了一点点进步,沈师傅比他还高兴:“这里,这片过渡,有点意思了。”

  深秋转入初冬,第一场雪落下时,小墨终于织出了一小块“霞光”。对着光看,丝线的颜色随着角度变化,真的有那种流动的感觉。虽然还远不及那天的晚霞,但至少是个开始。

  他把这块小样带到茶馆,给大家看。吴画师对着光看了很久,说:“缺了点东西。”

  “什么?”

  “缺了人。”吴画师指着霞光,“那天的霞之所以难忘,不是因为它多美,是因为我们在一起看。霞光里要有看霞的人。”

  小墨怔住了。是啊,最美的从来不是风景,是看风景的心情,是一起看风景的人。

  他重新开始。这次,在霞光的下方,织了平江河,河岸边织了小小的人群——有仰头看天的,有放灯的,有牵着孩子的...虽然很小,但每个人的姿态都不同。

  织到顾伯时,小墨特意织了他抬头望天的侧影,手里还拿着一盏未放的灯。织到吴画师,是拄着拐杖的背影,却站得笔直。织到沈师傅,是低头整理丝线的专注。织到自己...他犹豫了,最后织了一个正在织缂丝的背影。

  冬至那天,这块“霞光缂丝”完成了。不大,一尺见方,但对着不同的光线,能看到不同的色彩变化。更重要的是,那些小小的人影,让整幅作品有了温度。

  顾伯把它装裱起来,挂在茶馆进门就能看见的地方。下面贴了一张小卡片,写着:“癸卯年下元节,平江河畔,霞光满天,与诸君共记。”

  来看的人都说,这不是缂丝,是一小片天空,一小段时光。

  冬至茶会如期举行。茶馆坐满了人,炭火烧得旺旺的,茶香混着梅花香。冯师傅现场教拓年画,沈师傅教做灯穗,吴画师教画扇面——虽然冬天不是用扇的季节,但他说:“冬天的扇子,画的是对夏天的念想。”

  小墨没有演示,他只是坐在角落里,继续织他的《笑哈哈长卷》。新的一段,正是下元节放灯的场景:满天霞光,满河灯影,岸边人影绰绰。他织得很慢,一梭一梭,像是要把那个傍晚的每一缕光、每一丝暖,都织进去。

  茶馆外,又下雪了。细碎的雪粒在灯笼的光晕里飞舞,像是另一场光的盛宴。

  程浩站在门口看雪,忽然说:“你们说,百年后的下元节,会有人记得今天吗?”

  林小雨走过来,手里端着一杯热茶:“如果我们都成了故事里的人,就会有人记得。”

  是啊,他们正在成为故事。在缂丝里,在年画里,在茶香里,在每一次相聚的笑声里。这些故事会传下去,被讲述,被记忆,被重新演绎。就像平江河的水,流走了,又会有新的水;就像天上的霞,散去了,明天又会有新的光。

  而笑哈哈茶馆,会一直在。在这条老街上,在这座古城里,像一个温暖的容器,装着茶,装着人,装着故事,装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笑哈哈的时光。

  小墨抬起头,看着茶馆里温暖的光,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手里的梭子不停。他知道,这幅长卷永远织不完。因为故事在继续,生活在继续,笑哈哈的时光,也在继续。

  窗外,雪越下越大了。平江路渐渐覆上一层薄白,在夜色里温柔地亮着。而茶馆里的光,透过窗纸,透过风雪,暖暖地照出来,像是这漫长冬天里,一个不会熄灭的承诺。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又有新的故事,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