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长卷里的笑哈哈-《姑苏笑哈哈》

  霜降那天,姑苏城下了第一场薄霜。

  平江路两侧的银杏一夜之间全黄了,金灿灿的叶子在晨光里像是镀了层金箔。霜花凝结在青石板的缝隙里,亮晶晶的,踩上去有细微的碎裂声。笑哈哈茶馆的屋檐下挂起了棉布帘子,门一开,暖气和茶香就涌出来,混着早晨清冽的空气。

  顾伯正在生炭盆,红亮的炭火噼啪作响。他抬头看见小墨从后院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卷轴,脸上带着少见的兴奋。

  “爷爷呢?”小墨问。

  “楼上磨墨呢,说要画什么长卷。”顾伯朝楼上努努嘴,“你这是拿的什么?”

  小墨展开卷轴——是一幅缂丝,织的是平江路秋景。银杏、白墙、黑瓦、流水,还有茶馆门口那个模糊的身影,应该是顾伯。最妙的是,在画卷的留白处,织了几片飘落的银杏叶,金色的丝线在光线下有细微的闪烁。

  “这是...”顾伯凑近看,“你把整条街都织进去了?”

  “不是整条,是从咱们茶馆到吴画桥这一段。”小墨指着细节,“这里,绸缎庄王掌柜在晒布;这里,李师傅在修车;这里,周爷爷在和人下棋...”

  顾伯看了好久,忽然说:“少个人。”

  “啊?”

  “少个你自己。”顾伯笑着拍拍他的肩,“织画的人,也该在画里。”

  小墨愣了愣,还没说话,楼梯上传来吴画师的声音:“顾老板说得对。作画的人,不该只做旁观者。”

  吴画师慢慢走下楼梯,手里也拿着一个卷轴:“巧了,我也画了幅长卷。”

  他在最大的八仙桌上展开卷轴——是水墨的《平江四季图》。春有细雨,夏有荷风,秋有银杏,冬有薄雪。画卷上人物众多:有茶馆里的茶客,有划龙舟的健儿,有放风筝的孩子,有做月饼的师傅...每个人物虽小,但神态生动,仔细看,都能认出是谁。

  “这是咱们这一年的故事啊。”顾伯感慨。

  周老师正好推门进来,看见两幅长卷,眼睛一亮:“好!太好了!一幅缂丝,一幅水墨,一幅细密,一幅写意,一幅是孙子的眼睛,一幅是爷爷的心。”

  程浩和林小雨也来了,程浩手里还拿着一个画框:“巧了,我也带了东西。”他展示的是一套年画风格的明信片,十二张,每张一个月份,记录的是平江路每月的节气和活动。

  “这是我设计的‘平江月历’,”程浩说,“准备印出来送给茶馆的常客。”

  林小雨拿出平板电脑:“我做了个数字版的。”她点开一个程序,屏幕上出现平江路的动画地图,点每个建筑,会弹出照片、故事、甚至小视频。“这是我和顾家明合作做的‘数字平江记忆馆’。”

  大家围在一起看,赞叹不已。顾伯忽然说:“咱们这些东西,该让更多人看看。”

  “办个展览?”周老师提议。

  “不止展览,”顾伯眼睛发亮,“咱们把这些都放在茶馆里,把茶馆变成...变成‘活的故事馆’!墙上的画,桌上的数字屏,架上的手工艺品,都是平江路的故事。来喝茶的人,不仅能喝茶,还能看故事,甚至...留下自己的故事。”

  这个想法让所有人都兴奋起来。说干就干,当天下午,茶馆就开始了改造。

  吴画师的长卷挂在正堂主墙,小墨的缂丝挂在对面。程浩的月历做成小册子放在每张桌上,林小雨的数字程序装在茶馆新添的两台平板上。沈师傅送来一幅小型的缂丝作品——织的是茶馆外观;冯师傅送来一套年画版的“茶馆人物谱”;金师傅和阿鑫送来“四季茶点”的样品和介绍...

  连远在国外的顾家明都发来了资料——他做的“姑苏记忆物证”数字档案,可以扫码查看。

  三天后,“笑哈哈故事馆”悄悄开张了。没有仪式,没有宣传,只是在门口挂了块小木牌:“此处有故事,进来喝杯茶”。

  第一个发现变化的是个背包客。他原本只是路过想讨杯水喝,进门后却被墙上的长卷吸引了。看了好久,他问顾伯:“这画上的地方,现在还在吗?”

  顾伯笑着指指门外:“出门右转,走五十步,就是画里这座桥。”

  背包客出去又进来,满脸惊喜:“真的一模一样!”他点了一壶茶,坐在那里看完了程浩的月历册子,又在平板上看了几个故事。临走时,他在留言本上写:“我以为苏州只有园林,原来还有这样活着的巷子。”

  渐渐地,来茶馆的人有了变化。除了老街坊,多了许多陌生面孔:有来寻访老手艺的学者,有来写生的美院学生,有来体验“慢生活”的都市白领,甚至还有外国游客,拿着翻译软件吃力地读着墙上的故事。

  最有趣的是一个周末的下午,茶馆里同时来了三拨人:一拨是上海来的设计师团队,想找传统元素做文创;一拨是杭州来的茶文化研究者,专门来看茶馆的老茶具;还有一拨是本地的小学生,在老师带领下来“上社会课”。

  茶馆一下子坐满了。顾伯忙不过来,小墨、程浩、林小雨都来帮忙。周老师主动当起讲解员,给孩子们讲墙上年画里的故事;吴画师和茶文化研究者聊起了姑苏茶史;程浩给设计师们看自己的年画创新...

  茶馆里人声鼎沸,却井然有序。不同年龄、不同背景的人,因为这些故事聚在一起,交谈、分享、碰撞出新的火花。

  那天晚上打烊后,顾伯数了数留言本——整整写了十页。有感慨,有感谢,有建议,还有人在本子上画了小插画。

  “咱们这茶馆,真成‘故事馆’了。”顾伯合上本子,感慨道。

  小墨擦着桌子,忽然说:“顾伯,我想织一幅更大的。”

  “多大?”

  “把咱们所有故事都织进去。”小墨眼睛亮晶晶的,“从‘七时欢乐时光’开始,龙舟赛、老戏台、月饼、风筝...把所有出现过的人都织进去,把所有笑声都织进去。”

  吴画师点头:“该织。有些故事,写在纸上会褪色,刻在数字里会过时,但织在丝线里,能传百年。”

  这个宏大的计划就此开始。沈师傅听了小墨的想法,沉默了许久,说:“我帮你。这样的长卷,一个人织不完。”

  冯师傅也加入进来:“我不会织,但我能画图稿。把每个人物先画出来,你照着织。”

  金师傅说:“织累了来我这儿吃点心,管够。”

  程浩和林小雨负责整理资料,把一年来的照片、文字、甚至录音录像都整理出来,方便小墨参考。

  小墨开始了漫长的编织。每天茶馆打烊后,他就坐在后院的缂丝机前,一梭一梭地织。经线用了二十四色,象征二十四节气;纬线更是多达数百色,因为要表现不同季节的光影、不同人物的衣饰、不同时刻的心情。

  他先织春天。茶馆门前的杏花开了,顾伯在扫花瓣;周老师和李师傅在下棋;吴画师在窗边画画;程浩第一次来茶馆,拘谨地坐在角落...

  最难织的是人物表情。笑有千百种:顾伯招呼客人的热情笑,周老师讲故事的投入笑,孩子们猜谜语的开心笑,龙舟赛后的畅快笑...每一笑,都要用不同的丝线颜色和织法来表现。

  织到夏天时,小墨遇到了瓶颈。龙舟赛那场,水花怎么织都不像。试了几十次,不是太死板,就是太零乱。沈师傅看了,只说:“别织水花,织光影。”

  一语点醒。小墨不再织具体的水花,而是用深浅不一的蓝色丝线织出水面的反光和波纹,再用白色丝线稀疏地点缀几点高光。效果出来了——不是水花,是水的质感,是光在动。

  织到秋天,小墨的手艺明显进步了。人物的衣纹更自然,建筑的透视更准确,连银杏叶的渐变黄都织得层次丰富。冯师傅来看进度,指着画稿上一个角落:“这里,加个扫地的小孩。”

  “谁?”

  “十年前的小墨、小雨和小胖。”冯师傅说,“故事要从过去讲到未来。”

  于是,在秋景的角落,出现了三个扫落叶的孩子,身边是一个拖把似的风筝。虽然小,但神态生动。

  织到冬天时,已经过了真正的冬天,到了来年春天。小墨织了整整六个月,长卷完成了三分之二。

  这期间,茶馆的故事还在继续。新来的客人留下了新的故事:有个失意的画家在茶馆住了三天,画了一套茶馆速写,走时留了一张给顾伯;有个程序员辞职旅行,在茶馆帮忙修好了数字系统,还教顾伯用新媒体;有一对老夫妻来苏州过结婚纪念日,在茶馆听了平江路的故事,决定多住几天...

  每个新故事,小墨都记在心里,有的织进了长卷,有的准备织在下一幅里。

  清明前,长卷终于织完了。展开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五米长的缂丝,从右到左,春始冬终,完整地呈现了平江路一年的故事。四百多个人物,几十个场景,无数的细节。清晨的雾气,午后的阳光,傍晚的灯火,深夜的月光...都在这经纬之间。

  最妙的是,小墨听从了顾伯的建议,在画卷的右下角织了一个小小的自己——正坐在缂丝机前织这幅长卷。而在左下角,织着十年后的想象:茶馆还在,顾伯头发全白了但笑容依旧,小墨身边多了几个学缂丝的孩子...

  “这幅画该叫什么?”周老师问。

  小墨想了想:“叫《笑哈哈长卷》吧。”

  “好名字!”顾伯拍手,“画的是咱们,也是所有来过、笑过的人。”

  长卷装裱起来,挂在茶馆正中央。来看的人更多了。有人专门为了看这幅长卷而来,一看就是半天,数里面有多少个人物,找自己熟悉的场景。

  有一天,来了个特殊的客人——一位博物馆的老馆长。他看了长卷很久,问小墨:“愿意把它捐给博物馆吗?我们可以做一个专门的展厅。”

  小墨还没回答,顾伯先说了:“馆长,这画不能捐。”

  “为什么?博物馆能更好地保护它,让更多人看到。”

  顾伯笑了:“这画是活的。挂在博物馆里,它就成古董了。挂在这儿,它还在长。您看——”他指着画卷末端,“这里留了空白,小墨还要继续织,织新的故事,织新的人。”

  馆长愣住,随即明白了,点头:“您说得对。有些东西,就该活在生活里。”

  长卷挂出的第二个月,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一个看了长卷的纪录片导演,找到顾伯,说想以茶馆和长卷为主题,拍一部纪录片。

  “不是宣传片,是真实的记录,”导演说,“拍茶馆的日常,拍老街的变化,拍传统和现代怎么相处。”

  顾伯征求大家的意见。吴画师说:“让他们拍吧。真实的生活,不怕人看。”周老师说:“但要约法三章——不摆拍,不编故事,不打断正常生活。”

  导演答应了。于是,摄制组悄悄进驻了茶馆。起初大家不习惯,但几天后就忘了摄像机的存在,该喝茶喝茶,该聊天聊天,该吵架吵架。

  纪录片拍了三个月,从春天拍到夏天。拍到了新茶上市时茶馆的热闹,拍到了梅雨季的安静,拍到了老街坊的日常,也拍到了新客人的故事。

  剪辑完成那天,导演请茶馆所有人先看。片子叫《一壶茶里的姑苏》,没有煽情的音乐,没有刻意的解说,就是平静地记录:早晨顾伯卸门板的声音,午后茶客的闲谈,傍晚小墨织缂丝的专注,深夜茶馆打烊后的宁静...

  最动人的一段是结尾:镜头从茶馆慢慢拉出,升高,俯瞰整条平江路。青石板路弯弯曲曲,白墙黑瓦连绵不断,平江河静静流淌。画外音是顾伯的一句话:“茶馆就是个容器,装茶,装人,装故事。茶会凉,人会走,但故事一直在。一代人讲完了,下一代人接着讲。”

  片子播出后,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更多的人知道了笑哈哈茶馆,知道了平江路的故事。但顾伯还是那个顾伯,茶馆还是那个茶馆,没有涨价,没有膨胀,只是多了一些远道而来的客人,带着自己的故事来,带着茶馆的故事走。

  夏至那天,小墨在长卷的空白处,织上了新的场景:摄制组在茶馆拍摄的画面。导演看到时,眼睛湿了:“我们拍故事,自己也成了故事。”

  是啊,故事套着故事,笑声连着笑声。这就是平江路,这就是姑苏城,这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不是完美的,不是静止的,是有瑕疵的、流动的、笑哈哈的。

  傍晚,茶馆打烊后,小墨坐在后院,看着夕阳把银杏叶染成金色。他手里拿着新准备的丝线,想着接下来织什么。

  该织夏天的故事了。今年夏天,会有新的笑声,新的相遇,新的故事。他会把这些都织进去,织进这匹永远织不完的长卷里。

  屋里,顾伯在记账,吴画师在看书,周老师和李师傅在下最后一盘棋。窗外的平江河倒映着万家灯火,一盏盏,像是星星落进了水里。

  小墨想起爷爷常说的话:“姑苏城为什么千年不倒?不是因为石头结实,是因为故事结实。故事在,城就在。”

  是的,故事在,茶馆就在,笑声就在。而他会一直织下去,把所有的故事,所有的笑声,所有的温暖,都织进经纬之间,织进时间深处,织成一幅永远生动的、笑哈哈的姑苏长卷。

  风吹过,茶馆门口的风铃叮当作响,像是在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又有新的故事要开始了。你,来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