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会议室呈环形。白色墙壁，蓝色灯光。四十几人坐在弧形桌后。生物，医学，生态，心理，社会学各界大佬。
王涵站在中央光柱下。他身后的全息投影静止着星槎的剖面图，生态舱部分亮着微弱的绿光。
“开始吧。”王涵说，“议题一：封闭生态循环系统，在五百年持续航行中的崩溃概率。”
生态学负责人，一位头发花白的女士调出数据流。“‘华夏舱’现有模型，基于月球基地和‘生物圈’遗留数据。植物、微生物、水、空气循环。我们做了七百次模拟。”
她停顿。
“崩溃率，百分之百。”
会场安静。
“时间尺度拉长到三百年以上，微小波动会累积。一种关键细菌消失，一种植物基因漂移。系统太精细，也太脆弱。”她看着王涵，“它像个琉璃球。很美。但经不起颠簸五百年。”
王涵点头。“改良方向？”
“没有方向。”女士声音很稳，“除非你能造一个和地球一样大的飞船，或者找到不依赖生物循环的合成食物与空气技术。我们没有后者。”
社会学代表插话，他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即便系统不崩溃，人呢？数万人挤在几个罐子里，传几代？社会学会简化，也会畸变。历史上有案例。封闭船舱，三百年……我们会变成什么？”
“那是议题二。”王涵切换投影。图像变成人体剖面，低温标志闪烁。“人体冷冻。降低代谢，跨越时间。理论上是解。”
医学首席摇头。“不是解。是骗局。”
所有人看他。
“细胞冰晶。低温损伤。目前任何技术，只能短时间保存部分组织。完整人体？复苏？那是科幻。”
他敲敲桌子，“我们试过。三年前，用灵长类。解冻后活了四十七秒。神经系统是烂泥。”
林珊的声音从右侧传来，清晰冷静。“冷冻不可行。生态会崩溃。结论是：以我们现有的生物学和医学，没有让人肉体跨越五百年航行的办法。”
她看着王涵。“‘星槎’能飞到。人死在路上。”
会场温度似乎降了几度。
王涵没动。他调出另一组数据，曲线上升，尽头是百分之五光速。“推进系统，理论上可达成。材料，理论上可支撑。数据，理论上可计算。”他顿了顿，“只有人，卡住了。”
一位心理学者低声说：“也许该接受。派AI。带数据库。文明以信息形式延续。”
“那不是延续。”王涵第一次提高音量，“那是墓碑。文明是活的。要呼吸，要犯错，要生孩子，要吵架。不是硬盘里的幽灵。”
沉默再次蔓延。
生物领域席位上，坐在最边上的马维教授动了动。他年纪很大，背微驼，一直没说话。此刻他摘下老花镜，用衣角慢慢擦。
“有个想法。”他说。声音沙哑，但很稳。
所有人看他。
“肉体不行，就绕开肉体。”马维戴上眼镜，“记忆。人格。意识的结构性数据。我们能提取吗？”
医学首席皱眉。“你是说……上传意识？那更科幻。我们连意识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上传。”马维摇头，“是储存。像存一本书。不要求它实时运行。只要求……别丢字。”
他调出自己面前的屏幕，共享到中央。上面是复杂的脑神经图谱和基因编码序列。
“我们做不到冷冻一个人再复活。但我们能做到两件事。”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高精度扫描存储个体大脑的全部结构和连接组。这是记忆和人格的物理基础。我们有技术雏形。”
“第二，”他竖起第二根，“保存完整的个人基因组和表观遗传信息。从一颗细胞开始。”
他看向林珊。“林博士，克隆一个肉体，从技术上讲，比冷冻复活一具旧肉体，哪个更可行？”
林珊怔住。几秒后，她回答：“克隆。如果我们有完好的子宫模拟环境和发育调控技术。”
“我们有‘华夏舱’的生态基础，调控动植物的发育。转向调控人类胚胎，是同一谱系的技术延伸。”马维说。
医学首席反应过来，声音发紧：“你是说……扫描存储老人的大脑信息。到目的地后，克隆一个年轻的空白躯体。再把信息……灌进去？”
“不是灌。”马维纠正，“是引导发育。让新大脑的结构，朝着存储的蓝图长。类似于……恢复一份备份。”
全场死寂。
社会学代表第一个站起来，脸色发白。“那……那个人是谁？是原来的人，还是一个拥有别人记忆的新生儿？”
“哲学问题。”马维说，“我只提供技术路径。”
“这是造人！”心理学家声音发颤，“而且是把一个活过的人，当数据复制一遍！伦理上……”
“你有办法吗？”王涵打断他。声音冰冷。“伦理的边界在哪里？是让人类彻底灭绝更伦理，还是用一种像魔法像邪术的方法，留个念想更伦理？”
没人能回答。
王涵看向马维。“成功率？”
“不知道。”马维诚实地说，“存储可能失真。克隆可能失败。引导发育可能错乱。最后出来的，可能是个怪物，或者植物人。”
他停顿，“但比起冷冻和生态舱，这条路，至少有几个环节是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存储数据，我们擅长。克隆，我们有点基础。”
林珊轻声说：“即便成功……到达新世界的人，他们没有真正航行过。他们是婴儿，拥有祖先的记忆。他们怎么建设？怎么操作飞船？”
“飞船可以高度自动化，由AI主控，直到着陆。”王涵快速回应，显然思考过。“他们需要在成长中学习，融合那些‘记忆’。那会是一种……全新的人。”
他环视全场。“投票吧。不是最终决策。只是研究方向。一，继续死磕生态舱和冷冻。二，转向马教授提出的‘备份与重生’路径。”
人们面面相觑。
生态学那位女士先举手。“我选二。生态舱没希望。”
医学首席沉默良久，也举手。“二。冷冻是死路。”
一个，两个，十几个。
社会学代表没举手，抱着头。
心理学家脸色苍白，最终也慢慢举起手。
林珊看着王涵，王涵也看着她。最后，她闭了下眼，举手。
“方向确定。”王涵说，关掉投影。“马维教授，林珊博士(升职了)，你们牵头组建‘彼岸’项目组。我要初步可行性方案，九十天。”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
“我知道这像什么。像亵渎，像疯狂。”他背对众人，声音低沉。
他离开。
灯光恢复均匀的蓝色。
会议室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马维慢慢收拾笔记本。林珊走过来。
“马教授，”她声音很轻，“那些记忆……痛苦的部分呢？创伤呢？也会一起‘备份’吗？”
马维抬头，老迈的眼睛看着她。
“孩子，”他说，“那才是我们之所以为人的全部重量。光存快乐，那是假的。我们得把重量也带上。哪怕它压得新生的肩膀生疼。”
他拎起旧公文包，微微佝偻着背，走向门口。
“走吧。
会议室呈环形。白色墙壁，蓝色灯光。四十几人坐在弧形桌后。生物，医学，生态，心理，社会学各界大佬。
王涵站在中央光柱下。他身后的全息投影静止着星槎的剖面图，生态舱部分亮着微弱的绿光。
“开始吧。”王涵说，“议题一：封闭生态循环系统，在五百年持续航行中的崩溃概率。”
生态学负责人，一位头发花白的女士调出数据流。“‘华夏舱’现有模型，基于月球基地和‘生物圈’遗留数据。植物、微生物、水、空气循环。我们做了七百次模拟。”
她停顿。
“崩溃率，百分之百。”
会场安静。
“时间尺度拉长到三百年以上，微小波动会累积。一种关键细菌消失，一种植物基因漂移。系统太精细，也太脆弱。”她看着王涵，“它像个琉璃球。很美。但经不起颠簸五百年。”
王涵点头。“改良方向？”
“没有方向。”女士声音很稳，“除非你能造一个和地球一样大的飞船，或者找到不依赖生物循环的合成食物与空气技术。我们没有后者。”
社会学代表插话，他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即便系统不崩溃，人呢？数万人挤在几个罐子里，传几代？社会学会简化，也会畸变。历史上有案例。封闭船舱，三百年……我们会变成什么？”
“那是议题二。”王涵切换投影。图像变成人体剖面，低温标志闪烁。“人体冷冻。降低代谢，跨越时间。理论上是解。”
医学首席摇头。“不是解。是骗局。”
所有人看他。
“细胞冰晶。低温损伤。目前任何技术，只能短时间保存部分组织。完整人体？复苏？那是科幻。”
他敲敲桌子，“我们试过。三年前，用灵长类。解冻后活了四十七秒。神经系统是烂泥。”
林珊的声音从右侧传来，清晰冷静。“冷冻不可行。生态会崩溃。结论是：以我们现有的生物学和医学，没有让人肉体跨越五百年航行的办法。”
她看着王涵。“‘星槎’能飞到。人死在路上。”
会场温度似乎降了几度。
王涵没动。他调出另一组数据，曲线上升，尽头是百分之五光速。“推进系统，理论上可达成。材料，理论上可支撑。数据，理论上可计算。”他顿了顿，“只有人，卡住了。”
一位心理学者低声说：“也许该接受。派AI。带数据库。文明以信息形式延续。”
“那不是延续。”王涵第一次提高音量，“那是墓碑。文明是活的。要呼吸，要犯错，要生孩子，要吵架。不是硬盘里的幽灵。”
沉默再次蔓延。
生物领域席位上，坐在最边上的马维教授动了动。他年纪很大，背微驼，一直没说话。此刻他摘下老花镜，用衣角慢慢擦。
“有个想法。”他说。声音沙哑，但很稳。
所有人看他。
“肉体不行，就绕开肉体。”马维戴上眼镜，“记忆。人格。意识的结构性数据。我们能提取吗？”
医学首席皱眉。“你是说……上传意识？那更科幻。我们连意识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上传。”马维摇头，“是储存。像存一本书。不要求它实时运行。只要求……别丢字。”
他调出自己面前的屏幕，共享到中央。上面是复杂的脑神经图谱和基因编码序列。
“我们做不到冷冻一个人再复活。但我们能做到两件事。”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高精度扫描存储个体大脑的全部结构和连接组。这是记忆和人格的物理基础。我们有技术雏形。”
“第二，”他竖起第二根，“保存完整的个人基因组和表观遗传信息。从一颗细胞开始。”
他看向林珊。“林博士，克隆一个肉体，从技术上讲，比冷冻复活一具旧肉体，哪个更可行？”
林珊怔住。几秒后，她回答：“克隆。如果我们有完好的子宫模拟环境和发育调控技术。”
“我们有‘华夏舱’的生态基础，调控动植物的发育。转向调控人类胚胎，是同一谱系的技术延伸。”马维说。
医学首席反应过来，声音发紧：“你是说……扫描存储老人的大脑信息。到目的地后，克隆一个年轻的空白躯体。再把信息……灌进去？”
“不是灌。”马维纠正，“是引导发育。让新大脑的结构，朝着存储的蓝图长。类似于……恢复一份备份。”
全场死寂。
社会学代表第一个站起来，脸色发白。“那……那个人是谁？是原来的人，还是一个拥有别人记忆的新生儿？”
“哲学问题。”马维说，“我只提供技术路径。”
“这是造人！”心理学家声音发颤，“而且是把一个活过的人，当数据复制一遍！伦理上……”
“你有办法吗？”王涵打断他。声音冰冷。“伦理的边界在哪里？是让人类彻底灭绝更伦理，还是用一种像魔法像邪术的方法，留个念想更伦理？”
没人能回答。
王涵看向马维。“成功率？”
“不知道。”马维诚实地说，“存储可能失真。克隆可能失败。引导发育可能错乱。最后出来的，可能是个怪物，或者植物人。”
他停顿，“但比起冷冻和生态舱，这条路，至少有几个环节是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存储数据，我们擅长。克隆，我们有点基础。”
林珊轻声说：“即便成功……到达新世界的人，他们没有真正航行过。他们是婴儿，拥有祖先的记忆。他们怎么建设？怎么操作飞船？”
“飞船可以高度自动化，由AI主控，直到着陆。”王涵快速回应，显然思考过。“他们需要在成长中学习，融合那些‘记忆’。那会是一种……全新的人。”
他环视全场。“投票吧。不是最终决策。只是研究方向。一，继续死磕生态舱和冷冻。二，转向马教授提出的‘备份与重生’路径。”
人们面面相觑。
生态学那位女士先举手。“我选二。生态舱没希望。”
医学首席沉默良久，也举手。“二。冷冻是死路。”
一个，两个，十几个。
社会学代表没举手，抱着头。
心理学家脸色苍白，最终也慢慢举起手。
林珊看着王涵，王涵也看着她。最后，她闭了下眼，举手。
“方向确定。”王涵说，关掉投影。“马维教授，林珊博士(升职了)，你们牵头组建‘彼岸’项目组。我要初步可行性方案，九十天。”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
“我知道这像什么。像亵渎，像疯狂。”他背对众人，声音低沉。
他离开。
灯光恢复均匀的蓝色。
会议室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马维慢慢收拾笔记本。林珊走过来。
“马教授，”她声音很轻，“那些记忆……痛苦的部分呢？创伤呢？也会一起‘备份’吗？”
马维抬头，老迈的眼睛看着她。
“孩子，”他说，“那才是我们之所以为人的全部重量。光存快乐，那是假的。我们得把重量也带上。哪怕它压得新生的肩膀生疼。”
他拎起旧公文包，微微佝偻着背，走向门口。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