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碎玉沉旧梦,只影向天涯-《南屏旧梦》

  这念头一旦落地,便如荒原野火,借着风势,烧得我满心满眼都是滚烫的决绝。

  离开这里。

  必须离开这里。

  昨夜那场雪,没能盖住南屏山的旧日痕迹,反倒像是给这满山的记忆穿上了一层寿衣。

  就连那空气里浮动的冷香,都像是淬了毒的软刀子,每一口呼吸,都在凌迟着我的五脏六腑。

  这清心观,哪怕再清静,对于此刻的我而言,也是一座巨大的、无形的刑具。

  我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转过身,看着这间住了十数年的屋子。

  真的是,太熟悉了。

  熟悉到我闭着眼都能数清地砖上有几道裂纹。

  可如今,它显得那么陌生。

  像是别人家。

  我是一个闯入者,也是一个即将离去的过客。

  我开始收拾东西。

  动作很慢,却很稳。

  以前我是个急性子,出门行侠仗义,恨不得把半个家都背在身上。

  那时候觉得,这也是好的,那也是有用的。

  如今才明白,人这一辈子,真正能带走的,其实没几样。

  我打开衣柜。

  那一叠叠粉的、翠的、鹅黄的道袍和常服,整整齐齐地码在那里。

  那是曾经的“凌微”的衣服。

  颜色鲜亮,针脚细密,每一件都透着少女不知愁滋味的娇憨。

  我记得那件绣着桃花的粉衫,是我十五岁生辰时,师姐一针一线缝的,她说我穿上像个桃子精。

  我记得那件碧色的罗裙,是我第一次下山时穿的,那时候我觉得江湖就是这抹翠色,生机勃勃。

  我伸出手,指尖在那柔软的布料上滑过。

  并没有停留。

  我略过它们,从柜底翻出了几套压箱底的男装。

  月白,苍青,玄黑。

  这才是现在的我该穿的颜色。

  耐脏,经磨,最重要的是——不起眼。

  扔进人堆里,就像一滴墨水落进了砚台,谁也别想轻易把我找出来。

  我挑了一套月白色的换上。

  腰身有些宽了。

  这一年,我瘦得脱了形,原本合身的衣裳如今挂在身上,空荡荡的,像是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我用束带狠狠地勒紧了腰。

  勒得有些疼。

  疼就好。

  疼让人清醒。

  我又翻出一个灰扑扑的包袱皮,摊在床上。

  开始往里扔东西。

  几两碎银子,那是观里每月的月例,我攒着没花,如今倒是成了救命钱。

  几瓶金疮药,几颗解毒丹。

  这是我自己配的。

  手艺虽然荒废了一年,但那方子烂熟于心,闭着眼也能闻出哪味药多了,哪味药少了。

  这些本领还是苏世安教我的呢,那时候我想着行侠仗义,总觉得自己是救世主。

  现在带着它们,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别死在半道上,死得太难看。

  火折子。

  水囊。

  还有一把匕首。

  都是些死物。

  没有一样是有“感情”的。

  我不需要感情。

  感情太重了,背在身上,走不动道。

  我的目光落在了梳妆台上。

  那里摆着一堆零碎。

  有师姐送的木簪,有宝珠送的珠花,还有……

  还有一支快要干枯的紫菀花,插在空瓶子里。

  我本来想把它扔了。

  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算了。

  留着吧。

  让它留在这里,陪着那个死去的“初真”。

  我把那些属于少女的、柔软的、带着温度的小物件,一样一样地推到角落里。

  我不带走。

  带走了,就是牵挂。

  就是藕断丝连。

  我要走的,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容不得这些婆婆妈妈的牵绊。

  最后。

  我的目光停留在床头的一本书上。

  《南华经》。

  那是师父早年间亲手抄录给我的。

  纸张已经泛黄,边角也起了毛边。

  上面还有我小时候调皮画的乌龟,和我不小心滴上去的墨点。

  师父说,这本书里有大智慧。

  我不懂。

  我不懂庄周梦蝶究竟谁是谁,也不懂那一鲲一鹏为何要扶摇直上九万里。

  我只觉得那字写得真好看。

  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像极了师父那个人。

  外表冷硬,内里慈悲。

  我拿起那本书。

  这是这屋子里,唯一一件让我觉得温暖,却不觉得刺痛的东西。

  我把它揣进了怀里。

  贴着心口。

  有些凉,但很快就被体温熨热了。

  就像师父的目光,虽然严厉,却始终护着我的心脉。

  “笃笃。”

  窗棂被轻轻敲了两下。

  我没回头,也知道是谁。

  那个傻丫头。

  除了她,没人会像做贼一样来敲我的窗户。

  我推开窗缝。

  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伸了进来,掌心里托着一个油纸包。

  “微儿……”

  宝珠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浓浓的鼻音,“天冷,这是我刚熬好的姜糖,你……你带着路上吃。”

  我看着那包姜糖。

  热气透过油纸散发出来,带着一股辛辣的甜味。

  这傻丫头。

  哪怕我已经把自己关了一年,哪怕我已经变得人鬼难辨,她还是惦记着我怕冷,惦记着我爱吃甜。

  我迟疑了一下。

  还是接了过来。

  触手滚烫。

  烫得我眼眶发酸。

  “谢了。”

  我低声说了一句。

  声音哑得厉害。

  窗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那是她在极力忍耐着哭声。

  我也没再说话。

  只是默默地关上了窗。

  把那包姜糖塞进了包袱的最深处。

  它和那本经书一样。

  是我这具空壳里,仅剩的一点重量。

  我背起包袱。

  提起那柄“断水”剑。

  最后环视了一圈这个房间。

  床铺整齐,桌椅归位。

  干净得就像从来没有人住过一样。

  那个埋着梨花木匣子的老槐树,就在窗外。

  我知道它在那里。

  但我一眼都没看。

  多看一眼,都是输。

  那个匣子里装着我的半条命,我已经把它埋了。

  既然埋了,就别再想着去刨坟。

  入土为安。

  不管是人,还是心。

  我推开门。

  走了出去。

  师父的禅房在后院。

  这一路,要穿过长长的回廊。

  雪停了。

  日头出来了。

  照在雪地上,折射出刺眼的光。

  我眯起眼睛,觉得这光亮得有些过分,照得人无处遁形。

  观里的师姐妹们都在做早课。

  大殿里传来若有若无的诵经声。

  那声音空灵、缥缈,像是从天边飘来的云。

  我以前最烦听这个。

  觉得枯燥,觉得乏味,坐不住一炷香的时间就要打瞌睡。

  可现在听着。

  却觉得好听。

  那是一种我不曾拥有的平静。

  我像个局外人,听着别人的极乐世界,走着自己的人间炼狱。

  到了禅房门口。

  我停下脚步。

  深吸了一口气。

  寒气入肺,激得我打了个哆嗦。

  但我没退缩。

  我整理了一下衣襟,虽然那男装穿在我身上有些不伦不类,但我还是挺直了腰杆。

  “师父。”

  我唤了一声。

  “进来吧。”

  里面传来师父的声音。

  平静。

  淡然。

  仿佛她早就知道我会来。

  甚至,早就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我推门进去。

  禅房里点着檀香。

  烟雾缭绕,模糊了师父的身影。

  她盘腿坐在蒲团上,手里捻着一串念珠,眼睛半阖。

  我走过去。

  在她面前跪下。

  这一跪。

  实实在在。

  膝盖磕在青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疼。

  但我没动。

  我双手伏地,额头贴着手背,行了一个大礼。

  这是道家最重的礼。

  也是离别的礼。

  “师父,弟子……想下山走走。”

  这句话说出口。

  比我想象中要艰难得多。

  喉咙像是被沙砾堵住了,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我想过很多种理由。

  想说我去云游,想说我去历练,想说我去寻医问药。

  可到了嘴边。

  只剩下这句最苍白的大实话。

  我想走。

  仅仅是因为,我待不下去了。

  禅房里一片死寂。

  只有师父拨动念珠的声音。

  “嗒、嗒、嗒。”

  一声声,敲在我的心口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

  那声音停了。

  师父睁开了眼睛。

  那目光落在我身上。

  没有责备。没有挽留。

  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没有。

  她只是看着我,像是在看一棵刚刚经历了狂风暴雨、虽然断了枝丫却还勉强立着的小树。

  “起来吧。”

  她淡淡道。

  我没起。

  依旧跪着。

  “师父,弟子不孝。”

  我低着头,看着地面上的青砖缝隙,“弟子这一去,不知归期,不知生死,辜负了师父多年的教养……”

  “凌微。”

  师父打断了我。

  她很少叫我的名字,大多数时候,她叫我“初真”,或者“顽徒”。

  但今天。

  她叫我凌微。

  “这世间万物,各有各的缘法。”

  师父的声音有些苍老,却透着一股子穿透人心的力量。

  “鸟大了要飞,水满了要溢。”

  “你自幼性子跳脱,这清心观的围墙,本就困不住你。”

  “以前困住你的,是你的情。”

  “如今情断了,墙倒了,你自然是要走的。”

  我猛地抬起头。

  看着师父。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我的痛苦,知道我的挣扎,也知道我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

  “师父……”

  我眼眶发热,想哭,却又拼命忍住。

  我现在不能哭。

  哭了,这口气就泄了。

  师父看着我,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

  “你这一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是在熬。”

  “熬心血,熬回忆。”

  “如今你要下山,是在逃。”

  “逃避过去,逃避自己。”

  她一针见血。

  毫不留情地揭开了我那层自欺欺人的遮羞布。

  我身子一颤。

  无言以对。

  是啊。

  我是在逃。

  我就是个逃兵。

  “但逃,未必是坏事。”

  师父话锋一转。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四季轮回,草木荣枯。”

  “树叶黄了要落,是为了明年能长出新芽。”

  “人心亦是如此。”

  “这里既然成了你的死地,那便出去寻一条生路。”

  “此去非为逃避,而是去寻你自己的‘道’。”

  寻道?

  我苦笑一声。

  我的道早就碎了。

  碎得连渣都不剩。

  我现在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哪里还有什么道?

  师父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她没再多言。

  只是从手腕上褪下一串念珠。

  那是她戴了十几年的旧物。

  紫檀木的珠子,被盘得油光发亮,透着一股子岁月的温润。

  她弯下腰。

  拉起我的手。

  把那串念珠戴在了我的手腕上。

  我的手腕太细了。

  念珠松松垮垮地挂着,有些滑稽。

  但那木头的触感,却异常踏实。

  “此物随我多年,染了不少香火气。”

  “你带着它。”

  “心乱的时候,摸摸它。”

  “江湖风波恶,人心鬼蜮多。”

  “我不求你行侠仗义,扬名立万。”

  “只求你……”

  师父的手有些颤抖,她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

  “万事谨慎。”

  “守住本心即是平安。”

  守住本心。

  我还有本心吗?

  或许有吧。

  在那层层叠叠的伤疤下面,或许还藏着一点点干净的东西。

  “弟子……谨记。”

  我重重地磕了个头。

  额头触地的那一刻,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砸在了青砖上。

  晕开一朵深色的小花。

  “去吧。”

  师父转过身,背对着我。

  挥了挥手。

  “倦了,便回来。”

  “清心观的大门,永远不关。”

  我站起身。

  看着师父那略显佝偻的背影。

  那个曾经在我眼里像山一样高大的师父,真的老了。

  她的背不再挺直,她的发不再乌黑。

  是我让她操碎了心。

  是我让她在晚年还要看着徒弟流离失所。

  我有罪。

  但我没法赎罪。

  至少现在没法。

  我咬了咬牙,转过身,大步走出了禅房。

  不敢回头。

  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动腿。

  ……

  出了禅房。

  便是庭院。

  雪后的庭院,白茫茫一片。

  在那片刺眼的白中。

  站着几个人影。

  是静心,也是我的宝珠。

  还有大师姐清云,小师妹清雨。

  她们站在那里。

  像是在等我。

  见我出来,宝珠第一个冲了过来。

  她跑得急,脚底打滑,差点摔个狗吃屎。

  但我没笑。

  以前我会笑话她是只笨企鹅。

  现在我笑不出来。

  她扑到我面前,一把抓住了我的袖子。

  死死地抓着。

  指节都泛了白。

  “微儿……”

  她看着我这一身男装打扮,看着我背上的包袱和手里的剑。

  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你真的要走啊?”

  “你就这么狠心,不要我们了?”

  她哭得稀里哗啦,毫无形象。

  那张圆圆的脸上,挂满了泪珠。

  我看着她。

  心里一阵抽痛。

  这世上,若还有什么让我放不下的。

  大概就是这个傻丫头了。

  当年为了帮她夺回家产,我差点连命都搭上。

  那时候我不怕死。

  觉得那是义气,是侠气。

  如今看着她哭成这样,我突然觉得,活着真好。

  只有活着,才能看见这傻丫头哭,看见她笑。

  “傻话。”

  我伸出手,想帮她擦擦眼泪。

  手伸到一半,看到自己那粗糙干枯的手指,又有些自惭形秽。

  但我还是擦了。

  指腹划过她细嫩的脸颊。

  有些粗砺。

  “我就是下山逛逛。”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又不是去送死,哭什么丧。”

  “我不信!”

  宝珠哭着摇头,“你这一走,肯定就不回来了。”

  她有时候的直觉准得吓人。

  我沉默了。

  没法反驳。

  宝珠见我不说话,哭得更凶了。

  她一边哭,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

  硬塞进我手里。

  “拿着!”

  她凶巴巴地吼道。

  “这是什么?”我捏了捏,硬邦邦的。

  “私章!”

  宝珠吸了吸鼻子,胡乱抹了一把脸,“这是我在山下钱庄的私章。”

  “拿着这个,你在大胤朝任何一家通宝钱庄,都能取银子。”

  “想取多少取多少。”

  我愣住了。

  手里的锦囊仿佛有千斤重。

  这哪里是私章。

  这分明是金山银山。

  “我不能要。”

  我想都没想,就要塞回去。

  若是以前的凌微,或许会嬉皮笑脸地收下,说一句“够义气”。

  但现在的我,觉得自己不配。

  我不配让她这样倾囊相授。

  “你敢不要!”

  宝珠急了,一把推开我的手。

  “这些钱本来就是你的!”

  “当初要不是你,那些家产早就被那群狼子野心的赵家吞占了!”

  “这都是你拿命换回来的!”

  “现在你要出门,没银子怎么行?”

  “你要露宿街头吗?你要去讨饭吗?”

  “你是凌微啊!你是那个骄傲的小道姑啊!”

  “我怎么能看着你在外面受委屈!”

  她吼得声嘶力竭。

  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我看着她。

  看着她通红的眼睛。

  心里的那道防线,轰然崩塌。

  是啊。

  我是凌微。

  我曾经也是那样骄傲,那样意气风发。

  如今虽然落魄了,虽然残缺了。

  但我还有朋友。

  还有一个愿意为了我散尽家财的朋友。

  这比那金山银山,还要珍贵一万倍。

  我没再推辞。

  我紧紧地握住了那个锦囊。

  也反手握住了宝珠的手。

  她的手很暖,很软。

  “好。”

  我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哽咽,“我收下。”

  “这算我借你的。”

  “回头连本带利还你。”

  “谁要你还!”宝珠破涕为笑,虽然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你全须全尾地回来,就是最大的利息!”

  这时。

  大师姐清云和小师妹清雨也走了过来。

  大师姐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

  “这是我和师妹们凑的一些干粮,还有些针线。”

  大师姐一向沉稳,此刻眼圈也是红的。

  “你在外面,衣服破了没人补,自己学着点。”

  “别总像个假小子一样,大大咧咧的。”

  小师妹清雨则是怯生生地递给我一双鞋垫。

  “师姐……这是我纳的,有些厚,但是暖和。”

  “你那脚上有冻疮,穿着这个舒服些。”

  我接过这些东西。

  干粮,针线,鞋垫。

  都不值钱。

  但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沉甸甸的情义。

  我把它们一一收进包袱里。

  这一刻。

  我觉得那个原本轻飘飘的包袱,变得无比沉重。

  那是被爱填满的重量。

  我原以为我是一无所有地离开。

  原来不是。

  我带着师父的教诲,带着姐妹的牵挂,带着这一身的温暖。

  去闯那个冰冷的江湖。

  “都回去吧。”

  我背好包袱,提着剑。

  看着她们。

  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

  哪怕我知道这个笑容一定很难看,很僵硬。

  但我还是笑了。

  “外面冷。”

  “别冻着。”

  说完。

  我转过身。

  没有再看她们一眼。

  也没有再看这清心观一眼。

  我怕我看一眼,就会忍不住扔下剑,扑回她们的怀里大哭一场。

  但我不能。

  路在脚下。

  亦在心间。

  这是我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我踩着积雪。

  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去。

  “咯吱、咯吱。”

  脚下的声音清晰而有节奏。

  风迎面吹来。

  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疼。

  但我没有缩脖子。

  我迎着风。

  看着前方那条蜿蜒曲折、通向未知远方的山路。

  那是江湖。

  那是天涯。

  那是我的流放地,也是我的新生所。

  身后。

  隐隐传来几声压抑的哭声。

  很快就被风吹散了。

  听不见了。

  天地间。

  只剩下这一片白茫茫的雪。

  和一个踽踽独行的我。

  我不回头。

  前面是深渊也好,是火海也罢。

  总好过在那死水微澜里慢慢腐烂。

  苏世安。

  你看着吧。

  那个被你毁掉的凌微,死了。

  但那个拿着剑的凌微,又活了。

  这一去。

  碎玉沉旧梦。

  只影向天涯。

  我倒要看看,这没你的江湖。

  究竟是个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