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残雪封旧梦,寒剑待新霜-《南屏旧梦》

  这世间最无情的,其实不是人。

  是时间。

  它不说话,不解释,也不回头。

  它只是要把你身上那层皮,一层一层地剐下来。

  直到你面目全非。

  直到你忘了自己原本长什么模样。

  我坐在窗下的蒲团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是一种很轻、很轻的声音。

  不是雨打芭蕉的清脆。

  不是狂风卷叶的萧瑟。

  而是——

  “簌簌。”

  像是有人在耳边说着听不懂的悄悄话。

  又像是无数只白色的蝴蝶,在这个万物肃杀的季节里,集体殉葬。

  下雪了。

  我不用看也知道。

  这种味道,我太熟悉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冷冽、洁净,还有一丝丝铁锈般的血腥味。

  至少在我的记忆里,雪,总是带着血腥味的。

  去年的那个雪夜,我捧着一颗鲜红的心去见那个人。

  回来的时候,心没了。

  只剩下一地被踩脏的残雪,和满身的狼狈。

  我抬起头,看向那扇窗户。

  这扇窗,自打我把自己关进这个笼子起,就再也没有真正打开过。

  即使是夏天最闷热的时候,我也只是留一条缝,像个窥探人间的贼,偷偷摸摸地喘一口气。

  我怕光。

  怕风。

  更怕看见外面那个依旧鲜活的世界,会衬托得我像个已经发烂发臭的怪物。

  可今天。

  鬼使神差的。

  我想打开它。

  或许是因为这屋子里的死气太重了,重得压弯了我的脊梁。

  又或许是那紫菀花死后的空盆,摆在角落里太过刺眼。

  人总得找个出口。

  哪怕那个出口外面,是冰天雪地。

  我站起身。

  膝盖处传来一阵刺痛。

  这具身子骨,到底是废了大半。

  以前那个能在大雪天里施展轻功、踏雪无痕的凌微,如今走这两步路,都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我挪到窗前。

  手搭上了窗棂。

  指尖触碰到木头的那一刻,传来一阵冰凉的涩意。

  那上面的铜插销,因为许久未动,已经生了一层绿锈。

  卡得很死。

  就像我这个人一样,生锈了,卡住了,动弹不得。

  我用了用力。

  没动。

  手腕太细了,细得皮包骨头,使不上劲。

  我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把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指尖。

  “咔哒。”

  一声脆响。

  插销动了。

  紧接着,我又推了一下。

  “吱呀——”

  那声音苍老而干涩,在这个寂静的冬日午后,听起来像是一声叹息。

  风,瞬间就灌了进来。

  不讲道理。

  极其霸道。

  它裹挟着细碎的雪花,劈头盖脸地砸在我的脸上、脖子里、钻进那空荡荡的领口。

  冷,真冷啊。

  那种冷,不像夏天的雷雨那样带着湿热的黏腻,而是像一把刚刚磨好的刀,直接切进了骨头缝里。

  我本能地打了个哆嗦。

  但我没有躲。

  我就那样直愣愣地站着,任由那冷风像刀子一样剐着我的脸。

  疼一点好。

  疼,说明还活着。

  说明这具行尸走肉一般的躯壳里,还有知觉。

  我睁开眼睛。

  入目是一片白。

  刺眼的白。

  南屏山的冬天来得早,这才初冬,就已经铺天盖地了。

  院子里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丫像是一只只向天空求救的手,此刻也被缠上了厚厚的绷带。

  地上、屋顶上、墙头上。

  全都被这白茫茫的东西盖住了。

  干净吗?

  真干净。

  干净得让人觉得虚伪。

  仿佛只要这雪一下,这世间所有的肮脏、所有的罪孽、所有的背叛,都能被遮掩过去。

  仿佛只要这雪一盖,那个埋在老槐树下的梨花木匣子,就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伸出手。

  这双手,曾经也是拿剑的手。

  虽然练武有茧,但也算是修长好看。

  如今呢?

  苍白,干枯,青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凸起,狰狞得像是一条条细小的毒蛇。

  我把这只难看的手,伸到了窗外。

  一片雪花,晃晃悠悠地落了下来。

  正好落在我的掌心。

  它很轻。

  轻得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它也很美。

  六角的晶体,剔透玲珑,像是天工巧夺的艺术品。

  可它也很脆弱。

  只是在我温热的掌心里停留了那么一瞬间。

  眨眼间。

  它就化了。

  变成了一滴小小的、透明的水珠。

  冰冰凉凉的。

  顺着掌纹流淌,最后消失不见。

  只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就像那个叫苏世安的男人。

  他来过。

  在我心上最柔软的地方停留过。

  惊艳过我的岁月。

  然后。

  他化了。

  消失了。

  只留下满地的狼藉,和一道永远也擦不干的水痕。

  我盯着手心那点水渍发呆。

  以前,我不懂。

  我不懂为什么师父总说,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我不懂为什么这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现在我懂了。

  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留不住。

  雪留不住。

  紫菀留不住。

  苏世安留不住。

  就连那个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凌微,也留不住。

  “呵。”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

  却发现脸僵得厉害,做不出那样生动的表情。

  算了吧。

  笑比哭还难看,何必呢。

  风还在吹。

  雪还在下。

  我站在窗前,看着这漫天的飞雪,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问题。

  一个我这一年来,刻意回避,不敢去想的问题:

  我,该去哪里?

  这一年。

  我把自己关在这方寸之地。

  画地为牢。

  我以为只要我不出去,只要我不见人,只要我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那些痛苦就追不上我。

  可现在。

  那紫菀花开了又谢。

  这四季轮了一回。

  我若是真的变成石头也就罢了。

  可我偏偏还要吃饭,还要呼吸,还要感知这冷热交替。

  我还活着。

  既然活着,总得有个去处。

  留在清心观吗?

  这里有疼我的师父,有护我的师姐,还有那个傻乎乎的静心。

  这里很安全。

  安全得像个坟墓。

  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浸透了我这一年的眼泪和绝望。

  我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见那个在雨夜里哭得撕心裂肺的自己。

  就能看见那个在门槛上等着一封永远也不会来的信的傻瓜。

  这里全是回忆。

  那些回忆像是长在墙角的青苔,铲不净,刮不掉,阴雨天里散发着腐烂的味道。

  我若是继续留在这里,迟早有一天,会被这些回忆活活勒死。

  那离开吗?

  天下之大。

  南有烟雨江南,北有大漠孤烟。

  曾经的凌微,做梦都想去闯荡江湖。

  她想去看看话本子里的侠客行,想去尝尝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快意。

  那时候,她以为江湖是自由。

  可现在。

  我看着这漫天的风雪,只觉得茫然。

  江湖?

  江湖在哪里?

  是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

  还是有恩怨的地方才是江湖?

  我已经没有恩怨了。

  我的恩,报完了。

  我的怨,埋了。

  我现在就是个空壳子。

  一个空壳子,去哪里都是流浪。

  没有家的人,走到哪里都是客。

  家。

  这个字眼,在舌尖上滚了一圈,带着一股子酸涩的血腥气。

  我曾经以为,苏世安就是我的家。

  他那间竹屋,他煮的那壶茶,他书案上的那一炉香。

  那就是我这一生想要抵达的终点。

  为了这个家,我抛弃了道心,背叛了师门,像个疯子一样把自己所有的尊严都捧上去献祭。

  结果呢?

  他亲手把那个家砸碎了。

  连个瓦片都没给我留。

  那我还能去哪儿?

  回道姑庵继续做那个没心没肺的小道姑?

  回不去了。

  道心已破,尘缘已染。

  我现在这副样子,穿上道袍也是个亵渎神明的罪人。

  还俗?

  嫁个寻常汉子,相夫教子,了此残生?

  哪怕只是想一想,胃里就泛起一阵恶心的痉挛。

  这世上的男子。

  见过了最好的,也见过了最狠的。

  余下的,皆是尘埃。

  我看不上。

  也不想看了。

  我就像这落在掌心的雪。

  天不要我。

  地也不留我。

  悬在半空,身不由己。

  只能等着太阳出来,一点点把自己熬干,化作一缕轻烟散了,才算是解脱。

  “唉……”

  我又叹了一口气。

  这气叹出来,化作一团白雾,在眼前散开。

  模糊了视线。

  也模糊了那个站在院子里的身影。

  我愣了一下。

  那是个人。

  一个穿着灰色道袍的人。

  她站在老槐树下,离我不远,也不近。

  身上落满了雪。

  就连那灰色的道冠上,也积了薄薄的一层白。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已经在那儿站了很久,久到快要和这棵枯树融为一体了。

  是师父。

  我的呼吸窒了一瞬。

  这一年来,我躲着所有人。

  尤其躲着她。

  我怕看见她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

  怕看见她眼底那一抹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更怕看见她对我那种毫无保留的、沉甸甸的包容。

  我是个孤儿。

  是她把我捡回来的。

  她教我识字,教我习武,教我做人的道理。

  她希望我成才,希望我得道,希望我能有一颗清净琉璃心。

  可我呢?

  我长歪了。

  我把她教我的那些东西,全都喂了狗。

  我去追逐那些虚无缥缈的情爱,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

  我有愧。

  愧得抬不起头。

  我下意识地想要关窗。

  想要像以前一样,像只受惊的乌龟,缩回那个阴暗的壳子里去。

  手已经碰到了窗扇。

  可师父的声音,却在这个时候传了过来。

  不大。

  却很清晰。

  穿透了风雪,直接敲在了我的心上。

  “下雪了。”

  只有三个字。

  平平淡淡。

  就像是在说“吃饭了”一样寻常。

  但我关窗的手,却停住了。

  我僵硬地站在那里,看着她。

  她没有看我。

  她背着手,微微仰着头,看着远处那连绵起伏的群山。

  雪落满山。

  青黛色的山峦被白色覆盖,只露出一点点黑色的脊梁。

  苍凉,壮阔,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寂寥。

  “师父……”

  我张了张嘴。

  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像是两块破石头在摩擦。

  这一年来,我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嗓子早就废了。

  师父似乎并不在意我的狼狈。

  她依旧看着远山。

  雪花落在她的眉毛上,睫毛上。

  我这才发现。

  师父老了。

  那个曾经一只手就能把我拎起来扔过墙头的静仪师太,那个在我心里无所不能、金刚不坏的师父。

  真的老了。

  她的背,不再像以前那样挺得笔直,微微有些佝偻。

  她的鬓角,多了许多白发,混在雪里,分不清哪是雪,哪是发。

  她的眼角,爬满了皱纹。

  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岁月留下的慈悲。

  而这些苍老里。

  有多少,是因为我?

  心里猛地一酸。

  像是有只手,狠狠地捏住了心脏。

  疼得我眼眶发热。

  “师父,我……”

  我想说对不起。

  想说我不孝。

  想说我错了。

  可话到了嘴边,却全都被这风雪堵了回去。

  说什么呢?

  说再多,能把这一年的光阴补回来吗?

  能把那个天真烂漫的凌微找回来吗?

  不能。

  既如此,何必矫情。

  师父终于收回了目光。

  她转过身。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平静,深邃。

  像是一口枯井。

  不论你往里面扔石头,还是扔金子,都激不起半点波澜。

  她看着我。

  隔着漫天的风雪。

  隔着这一年的生死枯荣。

  她的目光落在我那只伸在窗外、冻得发红的手上。

  又落在我那张苍白消瘦、写满了迷茫的脸上。

  她没有走近。

  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板着脸训斥我不穿厚衣服,或者走过来替我拍掉身上的雪。

  她只是站在那里。

  像一座路标。

  又像是一尊神像。

  “雪覆青山。”

  她缓缓开口。

  声音里带着一股子穿透岁月的苍凉。

  “看似万物沉寂,一片死地。”

  “实则生机暗藏,都在这雪下面捂着呢。”

  我怔怔地看着她。

  生机?

  我这种人,还有生机吗?

  师父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她微微抬了抬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动作竟然和我刚才一模一样。

  “凌微啊。”

  她叫了我的俗家名字。

  没有叫法号初真。

  也许在她心里,那个初真,从来就没有真正存在过。

  “这世上的路,从来都不是别人铺好的。”

  “路在脚下。”

  她顿了顿,目光直直地刺进我的眼睛里。

  “亦在心间。”

  路在心间?

  我心如死灰,哪里还有路?

  “你若是觉得这里是牢笼,那便是金碧辉煌,也是牢笼。”

  “你若是觉得天地宽广,那便是斗室方寸,也是江湖。”

  师父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要融化在风里。

  “是困守残冬,在这里发霉发臭,等着烂成泥。”

  “还是踏雪寻春,去给自己寻一条活路。”

  “这事儿,天尊管不了,为师也管不了。”

  “该你自己决定了。”

  说完这番话。

  师父没有再停留。

  她转过身,踩着那一地的碎琼乱玉,一步一步地走了。

  那灰色的背影,在这白茫茫的天地间,显得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坚定。

  雪地上。

  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从这里,一直延伸到院门外。

  延伸到我看不到的远方。

  我站在窗前。

  久久没有动弹。

  风还在吹,雪还在下。

  但我似乎感觉不到冷了。

  师父的话,像是一团火,被塞进了我早已冰冷的胸膛里。

  烧得生疼。

  但也烧化了一些东西。

  路在脚下。

  亦在心间。

  我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我不能再做那个躲在床底下、抱着回忆过日子的老鼠了。

  我不能让师父看着我一点点烂掉。

  我也不能让自己,真的就这么完了。

  苏世安毁了我的一生?

  呸。

  他也配。

  他不过是毁了那个傻乎乎的凌微。

  这世上,只要没死绝。

  就还能再长出一个新的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灌进肺腑,激得我一阵清醒。

  我伸出手,抓住了窗扇。

  这一次。

  没有犹豫。

  没有颤抖。

  “吱呀——”

  窗户关上了。

  但我没有上锁。

  那个生了锈的插销,就这样悬着。

  留了一条缝。

  也许是为了让风进来。

  也许,是为了让自己随时能出去。

  我转过身。

  背靠着窗台,缓缓滑坐在地上。

  屋子里依旧昏暗。

  依旧冷清。

  那股子悲伤,并没有因为这一次开窗就彻底消失。

  它还是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像块大石头。

  但我突然觉得,这石头,似乎也没有那么重了。

  至少,还能喘得过气来。

  至少,不再想死了。

  那种令人窒息的、想要毁灭一切的绝望。

  随着那场无声的痛哭。

  随着那个埋在老槐树下的木匣子。

  也随着刚才那一眼漫天的飞雪。

  悄然散去了一些。

  我环顾四周。

  这间囚禁了我将近一年的房间。

  墙角的蜘蛛网还在。

  桌上的灰尘还在。

  地上的空药碗还在。

  一切都是旧模样。

  但我眼里看到的东西,不一样了。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墙角。

  那里。

  挂着一柄长剑。

  那是师父在我及笄时送我的,是一把软剑。

  剑名“断水”。

  取的是“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意思。

  师父说,希望我能像水一样,柔韧,坚强,利万物而不争。

  可惜。

  我辜负了这把剑。

  它已经很久没有出鞘了。

  剑鞘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连原本的暗纹都看不清了。

  剑穗也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像个没人要的枯草团。

  它静静地挂在那里。

  像是一个沉默的老友,在等着我回头。

  我盯着它看了许久。

  久到眼睛有些酸涩。

  但我没有移开目光。

  眼神从最初的空洞,慢慢变得幽深。

  像是一潭死水底下,突然窜起了一簇火苗。

  微弱。

  但是,亮了。

  我该去哪里?

  不知道。

  但这重要吗?

  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要走了。

  我要离开这个困住我的地方。

  我要去看看,这雪盖住的下面,到底是不是真的藏着生机。

  我要去看看,那个没了苏世安的江湖,到底还是不是江湖。

  山门外。

  白雪皑皑。

  掩盖了所有旧日的痕迹。

  不管是那个跪在雨夜里的我,还是那个笑靥如花的我。

  都被埋葬了。

  正好。

  就像是一张全新的、未知的白纸。

  等着我去画上一笔。

  是好是坏。

  是劫是缘。

  这一回。

  我自己说了算。

  我撑着地,缓缓站了起来。

  走向了那把剑。

  每走一步。

  脚下的灰尘便扬起一点。

  但我没有停。

  也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