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些香客的闲言碎语钻进我耳朵的那一刻起，我的世界便失了声。
风是哑的，叶是默的，连师姐妹们日常的谈笑，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茧，传不到我心里来。
我错了。
这个念头，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日日夜夜，在我心口反复地割。
我不该只是写信，不该只是等待苏世安那句轻描淡写的“稍加留意”。我应该在那封粉饰太平的信抵达时，便立刻收拾行囊，冲下山去。
可我没有。
我选择了相信，选择了安逸，选择了南屏山这一方小小的、虚假的宁静。
于是，我成了害死林家伯父伯母的帮凶，成了将宝珠推入深渊的，最后一双手。
这份认知，几乎将我压垮。
我不再练剑，因为剑在手中，重逾千斤，我连抬起它的力气都没有。我也不再读经，那些劝人清心寡欲的字句，在我看来，句句都是讽刺。
一个连挚友都护不住的修行者，谈何清心，论何道法？
苏世安不在。山洪之后，京中似乎又有急事将他绊住，只托人送来一封短信，说一切安好，勿念。
也好，他不在也好。
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面对他那双总能看透一切的眼睛，面对我们之间那看似坚不可摧，实则隔了万重山峦的信任。
日子，就这么在死寂的煎熬中，过了三日。
第四日的清晨，天还未亮透，观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守门的小师妹揉着眼睛去开了门，不多时，便捧着一个东西，一路小跑着找到了我的院子。
“初真师姐！有你的东西！”
我正坐在廊下，看着满院枯叶发呆，闻言，也只是木然地抬了下眼。
小师妹递过来的，是一封信。
或者说，曾经是一封信。
它早已看不出信封原本的颜色，被泥水浸泡过，又被风干，皱巴巴地缩成一团，边角都已磨损得起了毛边。上面没有邮驿的火漆印，只用一根草绳，潦草地捆着。
“一个跑长途的货郎送来的，”小师妹气喘吁吁地解释，“说是半月前，在京城郊外的一个破庙里，有个快不行的女人，拼死塞给他二两银子，求他务必送到南屏山清心观，交给一个叫‘凌微’的人。”
凌微。
不是初真。是凌微。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猛地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封轻飘飘，却又重得我几乎拿不稳的信。
“那货郎说，那女人当时烧得糊里糊涂，只反反复复念叨着‘我姐姐会来救我’……”
我听不见小师妹后面的话了。
我疯了一般，扯开那根脏污的草绳，剥开那层几乎要碎裂的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
信纸上，有大片大片被水渍晕开的痕迹，还有一些暗褐色的斑点，像是干涸的血。
那熟悉的，曾带着几分娇蛮的字迹，此刻已然扭曲得不成样子。一笔一划，都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用尽最后一丝神智，在纸上刻下的血泪。
“微儿……”
仅仅是这两个字，我的眼泪，便夺眶而出。
“微儿，爹娘都没了……我的天塌了……
“我收到家信那日，想回家奔丧，赵家不许。婆母说，我已是赵家的人，林家的丧事，与我无干，去了，只会给赵家丢脸。”
“赵铭……那个畜生，他将我锁在房里，不许我出门一步。我求他，我跪下来求他，他只冷冷地说，让我安分些，别误了他的前程。”
“后来我才知道，林家出事，根本不是什么急病！是赵家……是他们在生意上做了手脚，吞了我家的产业！我爹是被他们活活气死的！我娘……我娘是跟着我爹去了……”
我的手抖得筛糠一般，那张信纸在我眼中，变成了一片血红的模糊。
我仿佛能看见，宝珠是如何在那个冰冷的房间里，一边流着血泪，一边写下这些字。
“那姓赵的如今更是肆无忌惮，再也不装那副温文尔雅的君子模样了。他日日在外花天酒地，稍有不顺，回来便拿我出气。”
“他醉酒便打我……用鞭子，用戒尺，用所有能拿到手的东西……我不敢让人知道，我怕……我怕丢了爹娘的脸……”
“我本以为，日子总还有个盼头。我有了身孕……微儿，我有了我们的孩子。我以为，他会看在孩子的份上，对我好一些。我小心翼翼地护着肚子，想着等他出世，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他前日又喝醉了……只因我没给他备好醒酒汤，他便……他便一脚踹在我的肚子上……孩子……我的孩子没了……”
“血……好多血……染红了我的裙子，染红了床榻……他看着，只是骂，骂我是个丧门星，克死父母，又克死自己的亲子……”
“我趁他们不备，从府里逃了出来。可我又能去哪儿呢？天下之大，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好冷，好饿……”
信的最后，那字迹已经涣散得几乎无法辨认，只剩下一滩墨迹和血污。
“姐姐，我好痛……浑身都痛……心里更痛……我快撑不下去了……救我……”
救我。
“啪嗒。”
信纸，从我指间飘然坠地。
那两个字，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心上。
世界在我眼前旋转，崩塌。
我看不见清晨的薄雾，看不见院中的红枫，我只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宝珠，躺在阴冷潮湿的破庙里，绝望地，一声声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而我，却在这里，安然无恙地，过了这么多天。
“啊——！”
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哭喊，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
那是我压抑了太久的悔恨，是积攒了无数个日夜的恐慌，是眼睁睁看着挚友坠入地狱，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滔天怒火！
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倒在地，脸埋在冰冷的石板上，任由泪水肆意奔涌
心，被剜开了一个巨大的，血淋淋的洞，冷风呼啸着灌进去，疼得我四肢百骸都在抽搐。
宝珠……我的宝珠……
那个会拉着我的袖子撒娇，会因为一串糖葫芦而眉开眼笑的姑娘。
那个会在我被师父罚抄经文时，偷偷给我塞一包松子糖的姑娘。
那个出嫁前，拉着我的手，哭着说“微儿，我舍不得你”的姑娘。
她现在，正在什么地方，独自一人，舔舐着满身的伤口，等待着一场永远不会到来的救援？
不！
我猛地从地上撑起身，用袖子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
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它救不了宝珠。
我俯身，用尽了此生最大的力气，将那张浸透了血与泪的信纸，重新拾起。
我的手，不再颤抖。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像是要将那薄薄的纸张，嵌入自己的骨血里。
我要下山。
现在，立刻，马上。
我要去京城。
我要把我的宝珠，从那个吃人的魔窟里，带出来！
---
我拿着那封皱得不成样子的信，像一阵风，冲向了师父的禅房。
禅房的门虚掩着，檀香的气息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飘出来，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安宁。
可这份安宁，此刻却像一把火，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甚至忘了敲门，一把推开房门，闯了进去。
“师父！”
静仪师太正在蒲团上闭目打坐，听见我的声音，她缓缓睁开了眼。那是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仿佛已经看透了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
她看到我满脸泪痕，形容疯癫的模样，并未露出半分惊讶。
我走到她面前，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再次崩溃。
“噗通”一声，我重重跪倒在她面前的青砖地上，膝盖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高高举起手中的信，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师父！求您……求您允弟子下山！”
“宝珠她……她快死了！弟子不能……不能见死不救！”
静仪师太平静地看着我，没有立刻答话。
她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信纸上，然后缓缓伸出手。
我将信，递了过去。
禅房里，一时间静得可怕。
只剩下我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和师太翻动信纸时，那细微的，“沙沙”的声响。
每一声，都像是一把小刀，在凌迟我的心。
我不敢看师父的脸，只能死死地盯着她脚下的地面。我怕，我怕从她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拒绝。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跪成了一尊石像。
师太终于将信，轻轻地，放在了身前的矮几上。
“痴儿。”
她开口了，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喜怒。
“红尘万丈，苦海无边。你可知此去，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我猛地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
“是人心险恶，是世态炎凉。”她看着我，目光深邃，“赵家在京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官宦世家。你此去，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打骂妻子的恶徒，而是他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是吃人的礼教规矩，是官官相护的权势之网。”
她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丝叹息：“是非对错，并非你的拳脚与你心中的道理，所能轻易分明。”
我懂。
我怎么会不懂？
若这世间事，都能用一刀一剑来解决，那便简单得多了。
可我不能退。
我的身后，是万丈深渊。宝珠，就在那深渊里。
我挺直了脊背，迎着师父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师父，弟子知道前路艰难，知道此去或如以卵击石。”
我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过的沙哑，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但宝珠是弟子的挚友，是弟子在这世上，除了师父您之外，最亲的亲人。她现在正在苦海中挣扎沉沦，命悬一线。弟子若因惧怕自身沾湿衣衫，惧怕前路艰险，便袖手旁观，眼看她死去……”
我深吸一口气，泪水再次涌上眼眶，却被我生生逼了回去。
“那我此生，道心难安！”
“师父教我道法，教我修行，是为求得内心宁静，勘破虚妄。可若连身边人的苦难都视而不见，连至亲之人都无法伸手搭救，那这修行，又有何用？这铁石心肠，修它何用？”
“修行若不能济世救人，弟子……修它何用？！”
最后一句，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是我这些日子以来，所有迷茫、痛苦、自责的总结，也是我为自己，找到的唯一的，前行的路。
我不是要做普度众生的神佛。
我只是想救我的朋友。
如果我的“道”，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我宁可不要！
禅房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师父静静地凝视着我，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地流动。是悲悯，是欣慰，或许，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许久，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只一个字，却让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便去吧。”
师父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像山间的清风，拂过我几近崩溃的心。
她从蒲团上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亲自将我扶了起来。
她的手，干燥而温暖，带着一股淡淡的檀香。
“记住，”她看着我的眼睛，郑重地叮嘱道，“此去，非为逞一时之勇。那赵家是虎狼窝，京城是修罗场，你单枪匹马，需智勇双全，量力而行。”
我重重地点头，将她的话，刻在心里。
师太转身，从佛龛下的一个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和一个钱袋，递到我手中。
“这里有些换洗衣物和盘缠，山路崎岖，你自己当心。”
她最后拍了拍我的手，眼神深远。
“去吧。红尘亦是道场，此行，便是你的修行。”
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而下。
当我直起身，走出禅房的那一刻，傍晚的最后一缕霞光，正从天边沉落。
风是哑的，叶是默的，连师姐妹们日常的谈笑，都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茧，传不到我心里来。
我错了。
这个念头，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日日夜夜，在我心口反复地割。
我不该只是写信，不该只是等待苏世安那句轻描淡写的“稍加留意”。我应该在那封粉饰太平的信抵达时，便立刻收拾行囊，冲下山去。
可我没有。
我选择了相信，选择了安逸，选择了南屏山这一方小小的、虚假的宁静。
于是，我成了害死林家伯父伯母的帮凶，成了将宝珠推入深渊的，最后一双手。
这份认知，几乎将我压垮。
我不再练剑，因为剑在手中，重逾千斤，我连抬起它的力气都没有。我也不再读经，那些劝人清心寡欲的字句，在我看来，句句都是讽刺。
一个连挚友都护不住的修行者，谈何清心，论何道法？
苏世安不在。山洪之后，京中似乎又有急事将他绊住，只托人送来一封短信，说一切安好，勿念。
也好，他不在也好。
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面对他那双总能看透一切的眼睛，面对我们之间那看似坚不可摧，实则隔了万重山峦的信任。
日子，就这么在死寂的煎熬中，过了三日。
第四日的清晨，天还未亮透，观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守门的小师妹揉着眼睛去开了门，不多时，便捧着一个东西，一路小跑着找到了我的院子。
“初真师姐！有你的东西！”
我正坐在廊下，看着满院枯叶发呆，闻言，也只是木然地抬了下眼。
小师妹递过来的，是一封信。
或者说，曾经是一封信。
它早已看不出信封原本的颜色，被泥水浸泡过，又被风干，皱巴巴地缩成一团，边角都已磨损得起了毛边。上面没有邮驿的火漆印，只用一根草绳，潦草地捆着。
“一个跑长途的货郎送来的，”小师妹气喘吁吁地解释，“说是半月前，在京城郊外的一个破庙里，有个快不行的女人，拼死塞给他二两银子，求他务必送到南屏山清心观，交给一个叫‘凌微’的人。”
凌微。
不是初真。是凌微。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猛地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封轻飘飘，却又重得我几乎拿不稳的信。
“那货郎说，那女人当时烧得糊里糊涂，只反反复复念叨着‘我姐姐会来救我’……”
我听不见小师妹后面的话了。
我疯了一般，扯开那根脏污的草绳，剥开那层几乎要碎裂的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
信纸上，有大片大片被水渍晕开的痕迹，还有一些暗褐色的斑点，像是干涸的血。
那熟悉的，曾带着几分娇蛮的字迹，此刻已然扭曲得不成样子。一笔一划，都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用尽最后一丝神智，在纸上刻下的血泪。
“微儿……”
仅仅是这两个字，我的眼泪，便夺眶而出。
“微儿，爹娘都没了……我的天塌了……
“我收到家信那日，想回家奔丧，赵家不许。婆母说，我已是赵家的人，林家的丧事，与我无干，去了，只会给赵家丢脸。”
“赵铭……那个畜生，他将我锁在房里，不许我出门一步。我求他，我跪下来求他，他只冷冷地说，让我安分些，别误了他的前程。”
“后来我才知道，林家出事，根本不是什么急病！是赵家……是他们在生意上做了手脚，吞了我家的产业！我爹是被他们活活气死的！我娘……我娘是跟着我爹去了……”
我的手抖得筛糠一般，那张信纸在我眼中，变成了一片血红的模糊。
我仿佛能看见，宝珠是如何在那个冰冷的房间里，一边流着血泪，一边写下这些字。
“那姓赵的如今更是肆无忌惮，再也不装那副温文尔雅的君子模样了。他日日在外花天酒地，稍有不顺，回来便拿我出气。”
“他醉酒便打我……用鞭子，用戒尺，用所有能拿到手的东西……我不敢让人知道，我怕……我怕丢了爹娘的脸……”
“我本以为，日子总还有个盼头。我有了身孕……微儿，我有了我们的孩子。我以为，他会看在孩子的份上，对我好一些。我小心翼翼地护着肚子，想着等他出世，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他前日又喝醉了……只因我没给他备好醒酒汤，他便……他便一脚踹在我的肚子上……孩子……我的孩子没了……”
“血……好多血……染红了我的裙子，染红了床榻……他看着，只是骂，骂我是个丧门星，克死父母，又克死自己的亲子……”
“我趁他们不备，从府里逃了出来。可我又能去哪儿呢？天下之大，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好冷，好饿……”
信的最后，那字迹已经涣散得几乎无法辨认，只剩下一滩墨迹和血污。
“姐姐，我好痛……浑身都痛……心里更痛……我快撑不下去了……救我……”
救我。
“啪嗒。”
信纸，从我指间飘然坠地。
那两个字，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心上。
世界在我眼前旋转，崩塌。
我看不见清晨的薄雾，看不见院中的红枫，我只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宝珠，躺在阴冷潮湿的破庙里，绝望地，一声声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而我，却在这里，安然无恙地，过了这么多天。
“啊——！”
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哭喊，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
那是我压抑了太久的悔恨，是积攒了无数个日夜的恐慌，是眼睁睁看着挚友坠入地狱，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滔天怒火！
我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倒在地，脸埋在冰冷的石板上，任由泪水肆意奔涌
心，被剜开了一个巨大的，血淋淋的洞，冷风呼啸着灌进去，疼得我四肢百骸都在抽搐。
宝珠……我的宝珠……
那个会拉着我的袖子撒娇，会因为一串糖葫芦而眉开眼笑的姑娘。
那个会在我被师父罚抄经文时，偷偷给我塞一包松子糖的姑娘。
那个出嫁前，拉着我的手，哭着说“微儿，我舍不得你”的姑娘。
她现在，正在什么地方，独自一人，舔舐着满身的伤口，等待着一场永远不会到来的救援？
不！
我猛地从地上撑起身，用袖子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
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它救不了宝珠。
我俯身，用尽了此生最大的力气，将那张浸透了血与泪的信纸，重新拾起。
我的手，不再颤抖。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像是要将那薄薄的纸张，嵌入自己的骨血里。
我要下山。
现在，立刻，马上。
我要去京城。
我要把我的宝珠，从那个吃人的魔窟里，带出来！
---
我拿着那封皱得不成样子的信，像一阵风，冲向了师父的禅房。
禅房的门虚掩着，檀香的气息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飘出来，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安宁。
可这份安宁，此刻却像一把火，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甚至忘了敲门，一把推开房门，闯了进去。
“师父！”
静仪师太正在蒲团上闭目打坐，听见我的声音，她缓缓睁开了眼。那是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仿佛已经看透了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
她看到我满脸泪痕，形容疯癫的模样，并未露出半分惊讶。
我走到她面前，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再次崩溃。
“噗通”一声，我重重跪倒在她面前的青砖地上，膝盖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高高举起手中的信，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师父！求您……求您允弟子下山！”
“宝珠她……她快死了！弟子不能……不能见死不救！”
静仪师太平静地看着我，没有立刻答话。
她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信纸上，然后缓缓伸出手。
我将信，递了过去。
禅房里，一时间静得可怕。
只剩下我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和师太翻动信纸时，那细微的，“沙沙”的声响。
每一声，都像是一把小刀，在凌迟我的心。
我不敢看师父的脸，只能死死地盯着她脚下的地面。我怕，我怕从她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拒绝。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跪成了一尊石像。
师太终于将信，轻轻地，放在了身前的矮几上。
“痴儿。”
她开口了，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喜怒。
“红尘万丈，苦海无边。你可知此去，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我猛地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
“是人心险恶，是世态炎凉。”她看着我，目光深邃，“赵家在京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官宦世家。你此去，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打骂妻子的恶徒，而是他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是吃人的礼教规矩，是官官相护的权势之网。”
她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丝叹息：“是非对错，并非你的拳脚与你心中的道理，所能轻易分明。”
我懂。
我怎么会不懂？
若这世间事，都能用一刀一剑来解决，那便简单得多了。
可我不能退。
我的身后，是万丈深渊。宝珠，就在那深渊里。
我挺直了脊背，迎着师父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师父，弟子知道前路艰难，知道此去或如以卵击石。”
我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过的沙哑，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但宝珠是弟子的挚友，是弟子在这世上，除了师父您之外，最亲的亲人。她现在正在苦海中挣扎沉沦，命悬一线。弟子若因惧怕自身沾湿衣衫，惧怕前路艰险，便袖手旁观，眼看她死去……”
我深吸一口气，泪水再次涌上眼眶，却被我生生逼了回去。
“那我此生，道心难安！”
“师父教我道法，教我修行，是为求得内心宁静，勘破虚妄。可若连身边人的苦难都视而不见，连至亲之人都无法伸手搭救，那这修行，又有何用？这铁石心肠，修它何用？”
“修行若不能济世救人，弟子……修它何用？！”
最后一句，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是我这些日子以来，所有迷茫、痛苦、自责的总结，也是我为自己，找到的唯一的，前行的路。
我不是要做普度众生的神佛。
我只是想救我的朋友。
如果我的“道”，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我宁可不要！
禅房内，再次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师父静静地凝视着我，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地流动。是悲悯，是欣慰，或许，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许久，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只一个字，却让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便去吧。”
师父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和，像山间的清风，拂过我几近崩溃的心。
她从蒲团上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亲自将我扶了起来。
她的手，干燥而温暖，带着一股淡淡的檀香。
“记住，”她看着我的眼睛，郑重地叮嘱道，“此去，非为逞一时之勇。那赵家是虎狼窝，京城是修罗场，你单枪匹马，需智勇双全，量力而行。”
我重重地点头，将她的话，刻在心里。
师太转身，从佛龛下的一个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和一个钱袋，递到我手中。
“这里有些换洗衣物和盘缠，山路崎岖，你自己当心。”
她最后拍了拍我的手，眼神深远。
“去吧。红尘亦是道场，此行，便是你的修行。”
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而下。
当我直起身，走出禅房的那一刻，傍晚的最后一缕霞光，正从天边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