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雁字回时,风雨满楼-《南屏旧梦》

  自苏世安归来的那夜起,南屏山的日子,便像是被秋日最温柔的阳光浸透过一般,每一寸光阴都泛着暖意。

  我曾以为,那夜观门外一闪而逝的异香,会是我心头的一根刺。

  可我到底还是高估了那点捕风捉影的疑虑,也低估了苏世安这个人。

  他回来后,并未再提京中旧务,只是用行动,一点点抚平我心底所有的褶皱。他会陪我在清晨的薄雾里练剑,指点我招式中的滞涩之处;会搬了躺椅,坐在我的菜园边,看我笨拙地给萝卜苗除草,然后在我满头大汗时,递上一方浸了井水的凉帕;更多的时候,是我们一言不发地待在竹苑书房,我看我的《山海异闻录》,他读他的道经,偶一抬头,视线在空中交汇,便能相视一笑,满室皆是安然。

  他像是山间最沉稳的青松,任凭我这只不知事的野鸟,在他枝头叽叽喳喳,筑巢安家。

  我信他。

  信他眼底的清澈,信他掌心的温度,信他那句“有你之处,便是我的归途”。

  于是,那缕不合时宜的香气,便真的被我关在了心门之外,再也掀不起半点波澜。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像山间的溪水,清澈而绵长地流淌下去。

  直到半月后,那场连绵的秋雨,带来了一封不该如此的信。

  那天下午,雨下得极大,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噼啪作响,汇成一道道水帘,将整个清心观都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里。

  我正在房中,就着烛火,整理师父让我誊抄的经文。屋外风雨交加,屋内烛火摇曳,倒也别有一番宁静。

  “初真师妹!初真师妹!”

  院外传来采买师姐的大嗓门,夹杂在雨声中,有些含糊不清。

  我搁下笔,推开门,一股夹着泥土腥气的湿冷空气扑面而来。师姐披着蓑衣,怀里抱着个油纸包,正站在廊下跺脚,蓑衣的边角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

  “清雅师姐,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还往镇上跑?”我一边让他进屋,一边给她递了块干布巾。

  “观里的酱醋用完了,师父让我下山一趟。”清雅师姐擦了把脸,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喏,在镇上邮驿那儿,瞧见有你的信,就顺道给你带回来了。”

  她从怀里那个被护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封信来。

  我的信?

  我心头一跳,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宝珠。

  自她出嫁后,我们便约定,每月一封信,说说彼此的近况。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我欢喜地接过信,道了谢。跟师姐摆摆手,又喝了口我递过去的热茶,便急匆匆地去后厨交差了。

  我关上门,将信拿到烛火下。

  信封,是宝珠惯爱用的那种洒金笺,在烛光下闪着细碎的金芒,一如她那张扬明媚的性子。

  可不知为何,今日这信封,却让我看出了几分不对劲。

  信封的边角,有几道清晰的褶皱,像是被人攥过,又抚平。封口的火漆印,也不似往日那般圆润精致,边缘处甚至有些残缺,仿佛盖印章的人,心不在焉。

  我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却也没多想,只当是她写信时,恰好有什么事分了心。

  我用小刀,仔细地裁开信封。

  信纸一展开,那熟悉的,带着些娇蛮的字迹便映入眼帘。

  “凌微亲启:见字如晤。你送我的安神香,我日日点着,只是不知为何,这心,却还是静不下来。京城的秋天,真是半分也比不上南屏山的。风是硬的,雨是冷的,连天上的月亮,都像是隔了一层纱,看不真切。”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

  这丫头,还是老样子。嫁了人,做了赵家少奶奶,骨子里却还是那个被林家老爷太太捧在手心里的小姑娘。

  我继续往下看。

  “说起来,你定想不到,我那夫君赵铭,真是个顶顶无趣的木头疙瘩!我前日绣了个荷包,上面是两只鸳鸯,特意拿去给他看,问他好不好看。你猜他说什么?他说,针脚尚算工整,只是这鸳鸯,脖子似乎短了些,看着像两只肥鸭。我气得半日没理他!”

  “还有,他平日里公务繁忙,应酬也多,这我是知道的。可他偏不胜酒力,十次里倒有八次,是醉醺醺地被人扶回来的。我与他说,喝不得便少喝些,身子要紧。他却说,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你说,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身不由己?”

  信读到这里,语气还算轻快,虽是抱怨,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新婚小夫妻的别扭与亲昵。

  可再往下,笔锋却猛地一转。

  字迹,也开始变得潦草,力道时轻时重,仿佛写信人的心,也跟着乱了。

  “凌微,我有时觉得,这赵府的深宅大院,就像是一个用金子和绸缎砌成的笼子,外面看着风光无限,里面的鸟儿,却连翅膀都伸不展。公婆待我,面子上客客气气,可那规矩,却是一天比一天多。晨昏定省,行立坐卧,皆有章法。我稍有差池,婆母的眼神,便像针一样扎过来。”

  “他……赵铭,起初还护着我几分。可近来,却也愈发不耐烦了。他说我不知礼数,不识大体,丢了赵家的脸面。”

  “前日,我们又为了一点小事争执起来。我不过是抱怨了一句,说他夜归太晚,连陪我说句话的功夫都没有。他竟……竟像是被点着了的炮仗,勃然大怒,说我妇人之见,不明事理。他拂袖而去,临走时,将书案上的一只汝窑贡瓶,挥手扫落在地。”

  我的呼吸,骤然一滞。

  “‘砰’地一声,那瓶子,就在我脚边碎了。青色的瓷片,溅得到处都是,有一片,甚至划破了我的裙角。微儿,你知道吗?那一刻,我不是怕那碎片伤了我,我是怕他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平日里的温和,只有一片冰冷的,陌生的怒火。”

  “那一夜,我睁着眼,直到天亮。耳边反反复复,都是那瓷瓶碎裂的声音。”

  信纸的末尾,有一处小小的墨团,像是泪水滴落,将墨迹晕染开来。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紧了。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凄厉起来,像是鬼哭。屋内的烛火,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疯狂摇曳,光影幢幢,将我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

  宝珠……

  我那个明媚爱笑,连被针扎一下都要闹上半天的宝珠,竟在经历这样的事情。

  那已经不是夫妻间寻常的口角了。

  当一个男人,开始用摔东西的方式来宣泄怒火时,离他动手,便也就不远了。

  我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不行,我不能让她一个人面对这些。

  我几乎是立刻,便重新铺开一张信纸,提起笔,饱蘸浓墨。

  可笔尖悬在纸上,我却不知该从何写起。

  安慰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

  不,这种空洞的话,此刻只怕会显得无比苍白。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宝珠亲启,见信如晤。汝信已阅,切勿心焦……”

  我告诉她,夫妻相处,本就是一场磨合,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但底线,绝不可退让。家暴,无论是言语上的,还是行为上的,有一次,便会有无数次。

  我劝她,若赵铭再有此行,定要第一时间告知林家爹娘。父母,永远是女儿最坚实的后盾。万不可因着所谓的“家丑不可外扬”,便自己默默忍受。

  最后,我从随身的小药囊里,取出一个蜡丸,用信纸仔细包好。

  “此乃我用南屏山几种静心草药,亲手调制的安神香丸。遇心烦意乱之时,取一粒,置于香炉中,可清心凝神。若夜不能寐,也可助眠。切记,万事保重自身为要。若有难处,定要再来信。我永远在此处等你。”

  写完信,我用火漆仔仔细细地封好,只盼着明日雨停,便立刻让清雅师姐,将这封信,以最快的速度,送往京城。

  做完这一切,我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

  那一夜,我也失眠了。

  耳边,仿佛也回响着一声清脆的,瓷瓶碎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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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待回信的日子,是种煎熬。

  我日日盼,夜夜盼,每日里去山门处张望的次数,连我自己都数不清。

  苏世安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那日午后,我们在溪边下棋。我执着白子,却迟迟不落,眼睛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山路尽头的方向。

  “在等信?”他清润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我回过神,有些赧然地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宝珠吗?……她似乎,过得不大好。”我将宝珠信中的事,择其要点,说与他听。

  他静静地听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看不清神色。

  待我说完,他才沉吟片刻,道:“赵家我略有耳闻。户部侍郎赵德言的嫡子,为人……据说循规蹈矩,甚至有些木讷。不想,竟有如此暴躁的一面。”

  “各大世家,盘根错杂,内里情形,外人很难窥其全貌。她怕是受委屈了。”

  他的话,说得平淡,却让我心里那股无处安放的担忧,找到了一个出口。

  “是啊,”我叹了口气,“我只怕她性子软,被人欺负了,也只会自己忍着。”

  “别急,”他伸手,将我散落在颊边的一缕发丝拢到耳后,动作轻柔,“也许,只是新婚夫妻,口角过了火。先等等她的回信,看看她怎么说。”

  他的安抚,像一剂良药,让我焦躁的心,稍稍平复了些。

  又是十余日过去。

  在我的望眼欲穿中,宝珠的回信,终于到了。

  可这一次的信,比上次更薄,只有寥寥一张纸。

  我迫不及待地展开。

  信上的字迹,努力地维持着工整,一笔一划,像是刻意描摹过一般。可那字里行间透出的那股强撑的、小心翼翼的味道,却比任何潦草的字迹,都更让我心惊。

  “微儿勿念。前信所言,乃是我一时矫情,夸大其词了。夫妻哪有不吵架的,不过是些寻常口角,你不必放在心上。”

  “夫君待我尚可,前日之事,他已与我赔过不是。公婆亦算宽和,只是规矩大了些,慢慢习惯便好。姐姐的香丸,我已收到,多谢挂念。”

  “近日身子有些懒懒的,总觉困倦,许是天气转凉之故。不多言了,姐姐安好。”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半点平日里的娇嗔与亲昵。

  通篇,都是客气而疏离的“尚可”、“宽和”、“习惯便好”。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手脚冰凉。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这根本不是宝珠的语气!这封信,与其说是写给我看的,不如说是……写给别人看的。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中闪过:她的信,是不是被人看过了?她是不是,已经失去了自由言语的权利?

  那个“总觉困倦”,真的是因为天气转凉吗?

  我将我的担忧,再次说与苏世安听。

  这一次,他的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

  他接过那封信,细细看了一遍,目光在那几个刻意工整的字上,停留了许久。

  “你说的,有道理。”他放下信纸,神色凝重了几分,“这封信,的确像是……在粉饰太平。”

  我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

  他看着我煞白的脸,沉默片刻,忽然道:“这样吧,此事,交给我。”

  我一愣:“交给你?”

  “嗯。”他点头,“赵家家风确有些古板,治家极严。若宝珠姑娘真在其中受了委屈,你这般鸿雁传书,怕是问不出什么的。”

  他顿了顿,声音沉稳而有力:“我已托京中的朋友,稍加留意赵家的动向。若真有什么事,瞒不过去的。”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深邃而笃定的眼眸。

  那是第一次,我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闲云野鹤的归隐公子,他的背后,似乎藏着一股我所不知道的力量。那句“托京中的朋友”,他说得云淡风轻,却莫名地,给了我巨大的安全感。

  “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有了苏世安的承诺,我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一半。

  我以为,很快就会有消息。

  可我没想到,等来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此后的一个多月,宝珠,再也没有来过信。

  我写去的两封信,也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最初的焦虑,渐渐变成了日复一日的恐慌。那是一种无力的,眼睁睁看着什么东西正在坠入深渊,自己却抓不住的恐慌。

  我练剑时,会不自觉地走神,剑尖划破自己的衣袖;我诵经时,满脑子都是宝珠那张强颜欢笑的脸,经文在嘴边,却一个字也念不进心里。

  连师父都看出了我的魂不守舍,问我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我不敢说。

  我怕我的猜测,一语成谶。

  日子,就在这死寂的等待中,滑入了深秋。

  南屏山的枫叶,红得像血。

  那一日,观里来了几位从邻镇赶来上香的香客。是几位上了年纪的妇人,拜完了神,便坐在前殿的廊下,一边歇脚,一边闲聊。

  我提着扫帚,正在清扫院中的落叶。秋风萧瑟,卷起漫天红叶,满目苍凉。

  她们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地,顺着风,飘进我的耳朵。

  “……哎,听说了吗?清河镇那林家,好像出大事了!”

  “哪个林家?”

  “还能是哪个?就是那个做绸缎生意的林员外家啊!家里就一个宝贝闺女,去年风风光光嫁到京城那个。”

  我的动作,猛地一顿。

  扫帚,还握在手里,我的人,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只听其中一个妇人,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道:“上个月,林老爷也不知是得了什么急病,突然就去了!人走得急,连句话都没留下。”

  “啊?这么突然?”

  “可不是嘛!更惨的还在后头呢!林夫人本就身子弱,和林老爷又是一辈子的情分,这一下,哪里受得住?哭得肝肠寸断,没几日,也跟着去了!”

  “天哪!这……这也太惨了!偌大一个家,说没就没了?”

  “是啊!好好的一家子,如今就剩下个嫁去京城的女儿了。也不知她晓不晓得家里的变故,如今又是个什么光景……”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了娘家撑腰,往后的日子,怕是难喽……”

  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清了。

  “哐当”一声,手中的扫帚,脱力地掉落在地。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轰鸣。

  林老爷……去了?

  林夫人……也跟着去了?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那样鲜活的两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我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脚下的石板地,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我整个人都吞噬进去。

  那几个妇人似乎被这边的动静惊到,看了我一眼,许是见我脸色不对,便噤了声,起身匆匆离去了。

  整个庭院,又恢复了寂静。

  只剩下风,卷着满地的红叶,打着旋儿,呜呜地,像是谁在哭。

  我踉跄着,一步步退后,直到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廊柱上。

  那一点痛感,才让我混乱的思绪,找到了一丝焦点。

  宝珠……

  那宝珠呢?

  爹娘双亡,夫家薄情,她如今在那个华丽的牢笼里,孤身一人,该是何等的绝望?

  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家中的变故?

  所以她才不敢再给我写信,所以她才只能用那种可笑的谎言,来粉饰太平?

  我的心,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错了。

  我不该只是写信,不该只是等待。

  我应该,早一点下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