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新政的暗流-《铁血征途,我于蛮荒中重生》

  启泰二十一年七月初三,金城粮仓外的土路上,车轮印被雨浇得模糊不清。许洛蹲在泥泞里,手里捧着那截断刀——刀身从中间折断,断口参差不齐,像是被巨力生生拗断的。刀柄处的鲨鱼皮缠绕已经磨得发白,那是秦川握了十年的位置。

  刀是在万人坑西侧高地找到的,离沼气爆炸中心七十步。一起找到的还有半块护心镜、几片鎏金甲残片,以及一个锡铁盒子。

  盒子用油布裹了三层,埋在乱石堆下,居然没被洪水冲走。许洛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三样东西:一撮用红绳系着的胎发,一封未写完的家书,一块刻着“秦”字的木牌。

  家书是写在行军地图背面的,墨迹被水洇开大半,但还能辨认:

  “吾妻慧娘如晤:河西已入夏,不知关中麦熟否?闻说今岁雨水调匀,想来收成不差。为夫军务繁冗,久未归家,每念及汝与虎儿,愧疚难当……”

  写到这里断了,最后一个“当”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是突然被打断。

  许洛坐在雨里,看着那封信,眼前浮现出秦川伏案书写的画面——那个在战场上凶如猛虎的将军,在夜深人静时,就着昏黄的油灯,一笔一画给千里之外的妻儿写信。信没写完,人已不在。

  “许将军。”亲兵撑伞过来,“雨大了,回城吧。”

  许洛没动,将那撮胎发小心放回盒子,又将断刀与护心镜碎片一并收好:“秦将军的家人……有消息吗?”

  “探子回报,秦将军老家在关中秦家庄,十年前凌风清洗前朝旧臣时,秦家被抄,老夫人投井,夫人带着幼子连夜出逃,至今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许洛闭上眼睛。秦川从来没提过这些。十年间,他只知道秦将军老家无人了,却不知背后是这样一段惨事。所以那封家书,其实永远寄不出去——他不知道妻儿在哪,甚至不知他们是死是活。

  “继续找。”许洛站起身,泥水从甲胄上滴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秦将军的香火,不能断。”

  “是。”

  许洛抱着铁盒上马,向西城门走去。雨越下越大,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新政告示牌在雨中伫立,上面贴着的《河西新政十二条》被雨水打湿,墨迹沿着“均田制”、“免赋三年”的字样流淌下来,像黑色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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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时间,金城东市,四海酒楼。

  二楼雅间门窗紧闭,酒气混着汗味弥漫。围坐在圆桌边的六个人,个个锦衣华服,但脸色都不好看。

  “赵老三被抄了。”坐在上首的白面胖子放下茶盏,声音压得很低,“三天前,新政司的人带兵闯进他家庄子,清丈田亩,查出隐田七百亩,全部分给了那些泥腿子。赵老三不服,说了几句硬话,当场就被扣了个‘抗新政、谋叛乱’的帽子,家产充公,人押入大牢,秋后问斩。”

  桌上一片死寂。

  “七百亩……赵老三家底一共也就两千亩吧?”有人颤声问。

  “一千八百亩。”胖子冷笑,“说是查出七百亩隐田,实际上连登记在册的一千一百亩也一并充公了。那些泥腿子分了田,还得感恩戴德,说殿下圣明。”

  “这是明抢!”

  “小声点!”胖子瞪了说话人一眼,走到窗边,掀开一条缝往外看。街对面,两个新政司的巡吏正在张贴告示,周围聚了不少百姓,指指点点。

  “你们看见没?”胖子放下帘子,“这才一个月,新政司就扩编到三百人,个个佩刀。各乡各里都设了新政宣讲所,那些穷鬼白天听宣讲,晚上就琢磨怎么举报我们这些‘豪强’。”

  “张会长,您给拿个主意。”一个瘦削的中年人拱手,“我家在城南有三百亩水田,按照新政,超过一百亩的部分就要被征购——说是征购,价格只有市价三成!这和抢有什么区别?”

  被称作张会长的胖子,正是金城商会会长张裕,祖上三代经营药材、布匹,田产遍布河西五城,总计近万亩。

  “硬抗是抗不过的。”张裕坐回主位,手指敲着桌面,“赵强手握兵权,刚打了三场大胜仗,军中威望如日中天。现在和他对着干,就是找死。”

  “那怎么办?眼睁睁看着祖产被分?”

  “当然不是。”张裕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赵强的新政,根基在一个‘民’字。他要用我们的田,收买那些泥腿子的心。那我们……就从‘民’字上下功夫。”

  众人凑近。

  “新政十二条里,最得民心的是哪条?”张裕问。

  “免赋三年?”

  “不对。”张裕摇头,“是‘军功授田’。战死将士家属优先分田,伤退将士免赋终身。这一条,是赵强新政的命脉——他用这个收买军心,用军心压我们。”

  “您的意思是……”

  “如果这条出了问题呢?”张裕压低声音,“如果那些分到田的军属,发现田根本种不出粮食?或者种出来了,却卖不出去?又或者……干脆田被毁了?”

  几人面面相觑,有人脸色发白:“这、这要是查出来……”

  “查出来也是天灾,或者流民作乱。”张裕笑了,“河西刚打完仗,流民遍地,出点乱子不是很正常?再说了,赵强现在最怕什么?最怕军心动摇。只要让那些得了田的军属闹起来,新政就不攻自破。”

  “具体怎么做?”

  张裕从袖中取出一张名单:“这是金城周边第一批分田的军属名录,共八十七户。他们分的田,大半是从我们几家手里‘征购’去的。我已经派人摸清了每户的情况——哪家缺劳力,哪家没耕牛,哪家男人战死了只剩孤儿寡母。”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就从最弱的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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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初七,金城西郊,秦家庄。

  这个庄子原属秦家旁支,秦川战死后,赵强下令将庄子改名为“忠勇庄”,庄内三百亩良田全部分给了万人坑战役中战死将士的家属。

  刘寡妇分到了五亩水田。她男人是秦川陌刀队的队正,死在万人坑,尸骨都没找全,只送回来一块刻着名字的木牌和二十两抚恤银。分田那日,新政司的吏员带着她到田边,指着那片绿油油的秧苗说:“刘氏,这五亩田以后就是你的了,三年不交赋税,收成全归自家。”

  她当时跪在田埂上哭了半个时辰。

  可今天早上她到田里时,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五亩秧苗,一夜之间全被人割了,不是收割,是恶意破坏,秧秆被砍得七零八落,扔得满地都是。田埂上还用木炭写着四个大字:田归原主。

  刘寡妇当场瘫坐在泥地里,哭都哭不出来。

  邻居听到动静赶来,看到田里的惨状,个个气得浑身发抖。这些军属大多失去了家里的顶梁柱,就指望着这几亩田活下去。现在田毁了,秋收绝望,冬天怎么过?

  “肯定是那些地主老财干的!”一个独臂老兵吼道,“他们不甘心田被分,就来祸害我们!”

  “找新政司!让官府做主!”

  “对!找官府!”

  几十个军属扶起刘寡妇,浩浩荡荡向金城走去。他们没注意到,远处的土坡上,两个戴着斗笠的人正冷冷看着这一幕。

  “报给会长,事成了。”一人低声道。

  “这才刚开始。”另一人冷笑,“等他们闹到官府,发现官府管不了,或者不敢管的时候……那才有好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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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时三刻,金城新政司衙门外,已经聚集了上百人。除了西郊的军属,其他各乡遭破坏的田主也陆续赶来。有人秧苗被割,有人水渠被堵,还有人耕牛莫名其妙死了。

  衙门口,新任新政司主事田禹焦头烂额。他原是金城小吏,因精通算术、熟悉田亩,被闫回立破格提拔。可上任半个月,他才发现这是个火坑。

  “田主事,您得给我们做主啊!”刘寡妇跪在台阶下,双手捧着被毁的秧苗,“这是朝廷分给我们的田,说好了三年不交赋,现在田毁了,我们怎么活?”

  “是啊田主事!这明摆着是有人使坏!”

  “您要不管,我们就去将军府,去殿下那儿讨说法!”

  田禹额头冒汗。他当然知道是谁干的——除了那些被分了田的豪强,还能有谁?可知道归知道,没证据。现场没留下任何线索,那些被割的秧苗、被堵的水渠、死了的耕牛,看起来都像是“意外”或者“流民所为”。

  “各位乡亲,先别急。”田禹硬着头皮安抚,“此事本官一定彻查。这样,遭了损失的,先登记在册,等查出凶手,一定严惩,并赔偿损失。”

  “等查出?等到什么时候?”独臂老兵红着眼睛,“秧苗等得起吗?再过半个月插不上新秧,今年就绝收了!我们这些人,家里都没存粮,就指望这季收成过冬!”

  “这……”田禹语塞。

  “让开!”一声暴喝从人群外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一队骑兵疾驰而来,为首的是尤克。他今日巡城至此,见衙门口聚众,便过来查看。

  “尤将军!”田禹如见救星,连忙上前禀明情况。

  尤克听完,脸色越来越沉。他翻身下马,走到刘寡妇面前,接过那捧枯黄的秧苗,又看了看其他百姓手里的“证据”。

  “什么时候发现的?”他问,声音冷得像冰。

  “今早天亮时。”

  “昨夜可听见动静?”

  “没有……我们睡得沉。”

  尤克点点头,忽然转身,对亲兵下令:“传我令,骑兵营全体出动,封锁金城四门。所有出城者,严查随身物品——凡携带镰刀、锄头等农具的,一律扣下审问!”

  “将军!”田禹大惊,“如此大动干戈,恐引起百姓恐慌……”

  “恐慌?”尤克瞪了他一眼,“田主事,这些人是为国战死将士的遗孀遗孤!她们的田被毁了,你在这儿跟她们说‘别急’、‘等彻查’?等查到的时候,她们早就饿死了!”

  他大步走上台阶,面对众百姓,高声说道:“乡亲们,此事本将管定了!现在都回家去,把被毁的田亩、损失的东西登记清楚,送到军营。三天之内,我给你们一个交代!”

  “尤将军威武!”

  “谢将军!”

  百姓们激动叩首,渐渐散去。

  田禹看着尤克,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将军,此事恐怕不简单。那些豪强敢这么做,必然有所倚仗。您这样直接插手,怕是……”

  “怕是什么?”尤克冷笑,“怕得罪人?田主事,我尤克是草原人,不懂你们中原那些弯弯绕。我只知道一件事:谁让将士的血白流,我就让谁流血!”

  说罢,他翻身上马,带队离去。

  田禹站在衙门口,望着尤克远去的背影,心中不安越来越重。他知道尤克是好意,但这种方式……太直接了。新政推行,本就如履薄冰,如今尤克这一插手,等于把文武矛盾、官民矛盾全都摆到了台面上。

  “主事,现在怎么办?”下属小声问。

  田禹沉默良久,吐出一句话:“备马,我去见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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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时,丞相府。

  闫回立正在批阅各城送来的新政推行简报。一个月来,河西十二城已有九城开始清丈田亩,共查出隐田十二万亩,分给无地农户八千余户。表面看成绩斐然,但他清楚,暗流已经汹涌。

  “丞相,田主事求见。”门房通报。

  “让他进来。”

  田禹匆匆入内,行过礼后,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禀报。

  闫回立听完,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尤克将军的性子,还是太急了。”

  “下官担心的正是这个。”田禹苦着脸,“那些豪强既然敢动手,必然有后手。尤克将军这样大张旗鼓去查,只怕会落入圈套。”

  “圈套?”

  “丞相您想,毁田这种事,需要多少人力?金城周边的豪强,哪家没有几十上百的护院、佃户?他们真要毁田,完全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为什么要留下‘田归原主’的字迹?这明摆着是挑衅,是诱饵!”

  闫回立眼神一凛:“你是说,他们故意激怒军方,想挑起文武对立?”

  “正是。”田禹点头,“新政司是文官体系,尤克将军是武将。若武将直接插手地方政务,甚至动用军队镇压‘嫌疑’,那些豪强就可以趁机散布谣言,说殿下要‘武夫治国’、‘以兵压民’。到那时,新政就会失去民心根基。”

  闫回立站起身,在书房中踱步。窗外的雨又下起来了,淅淅沥沥,敲打着屋檐。

  “你说得对。”良久,他停下脚步,“此事不能硬来。但尤克已经放了话,三天内给交代。军令如山,他不能失信于民。”

  “那……”

  “你立刻去办三件事。”闫回立走回书案,快速写下三道手令,“第一,以新政司名义发布告示,凡举报毁田者,证据确凿,赏银五十两。第二,从府库调拨存粮,按被毁田亩预计收成,先补偿受损军属,让他们安心。第三——”

  他顿了顿,笔尖在纸上悬停:“暗中调查张裕、赵老三余党,以及所有被分田的豪强。不要打草惊蛇,我要知道他们接下来还有什么动作。”

  田禹接过手令,迟疑道:“丞相,补偿存粮……府库的粮食也不多了。三场大战,抚恤发放、军粮储备已经消耗大半。若是再补偿这些损失,恐怕撑不到秋收。”

  “那就减官员俸禄,减宫中用度。”闫回立斩钉截铁,“殿下说过,不能让战死者家属寒心。田毁了,人是活的,粮没了,可以再种。但民心失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下官明白。”

  田禹退下后,闫回立独自站在窗前,望着雨中朦胧的金城。新政推行才一个月,暗流已如此汹涌。那些豪强就像水底的礁石,表面顺从,实则处处设阻。

  更让他忧虑的是,南北两赵的联盟谈判,也进入了微妙阶段。

  三天前,赵鼎文的使团抵达金城,带队的是南朝左将军陈胄——五虎将中硕果仅存的两位之一。陈胄带来了三万石粮草、五千匹布帛,说是“贺西朝三战大捷之礼”。但闫回立清楚,这些物资既是援助,也是筹码。

  陈胄在昨天的会面中,委婉提出了联姻的意向:赵鼎文有一位年方二八的表妹,赵强有一位堂妹,若能成婚,南北两赵便是姻亲,盟约将更稳固。

  赵强以“丧期未过”为由暂缓,但陈胄并未放弃。

  “丞相。”亲兵在门外禀报,“尤克将军在军营抓了十七个人,说是毁田嫌犯,正在严刑审讯。”

  闫回立眉头紧皱:“抓的是什么人?”

  “大多是城中泼皮、流民,还有两个是张裕商会的伙计。”

  果然。那些豪强用底下人当替死鬼,既给了尤克“交代”,又坐实了“军方滥用刑罚”的罪名。

  “备马,去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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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时,城西军营。

  审讯帐里弥漫着血腥味。十七个人被绑在木桩上,个个皮开肉绽。尤克坐在主位,脸色铁青。他已经审了两个时辰,这些人都咬死说是自己干的,原因是“看不惯那些军属白得田产”。

  “将军,丞相来了。”亲兵通报。

  闫回立走进帐篷,目光扫过那些受刑者,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尤克将军,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出帐篷,外面雨已停,夕阳从云缝中漏出几缕金光。

  “丞相,我都问出来了,是张裕指使的。”尤克压低声音,“那两个商会伙计已经招了,说张裕给了他们每人十两银子,让他们找人毁田。”

  “证据呢?”

  “口供就是证据!”

  “口供可以翻供。”闫回立摇头,“而且,就算坐实了是张裕指使,你打算怎么办?带兵去抄了张家?张裕是金城商会会长,名下产业养活上千人。你若动他,整个河西的商业都会动荡。”

  尤克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桩上:“那就任由他欺负军属?秦将军他们白死了?”

  “当然不是。”闫回立看着尤克,“但治国如治水,堵不如疏。张裕敢这么做,是因为新政触犯了他的根本利益。我们要做的不是杀了他,而是让他明白,跟着新政走,比对抗新政更有利。”

  “怎么让他明白?”

  “商人重利。”闫回立眼中闪过精光,“河西十二城刚经战火,百废待兴。重建需要物资,物资需要商业。我们可以给张裕这样的豪商一些特许——比如盐铁专卖权、边境贸易许可,用商业利益换土地让步。”

  尤克愣住了。他不懂这些弯弯绕,但直觉告诉他,闫回立说得有道理。

  “那这些人……”他回头看向帐篷。

  “放了。”闫回立说,“就说查无实据,是流民所为。但暗中派人盯紧张裕,等他下一步动作。”

  “可是我已经答应百姓,三天内给交代……”

  “交代已经有了。”闫回立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新政司已经发布告示,补偿受损军属,并悬赏缉凶。百姓要的不是几个人头,是活路。现在活路给了,他们不会纠缠。”

  尤克沉默良久,最终长长吐出一口气:“丞相,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们读书人,什么事都能想出两全的办法。”

  “不是两全,是不得已。”闫回立苦笑,“尤克将军,你记住,乱世中,杀人容易,活人难。我们要建的,是一个让人能活下去的世道,不是一个靠杀人立威的军营。”

  夕阳完全沉下去了,暮色四合。

  军营里传来释放嫌犯的喧哗声,那些泼皮、流民相互搀扶着离去,个个如蒙大赦。

  远处,金城的灯火次第亮起。那些灯火下,有失去丈夫的寡妇在补衣裳,有失去父亲的孩童在等晚饭,有刚分到田的农户在算秋收。

  也有张裕这样的豪强,在密室里谋划下一步。

  新政如船,行于暗流。掌舵的人,要看得清水下的礁石,也要辨得清风向的变化。

  闫回立望着灯火,轻声自语:“秦将军,你若在天有灵,保佑这船……别翻了。”

  风吹过军营,旗杆上的西朝玄鸟旗猎猎作响。

  旗还在,船就得继续往前。

  哪怕前面是更深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