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诏焚天-《大明未亡!朕不负苍生》

  王承恩捧着那道刚由翰林院老学士孙承宗颤巍巍誊抄出来的诏书,枯枝般的手指几乎要嵌进那薄薄的、却仿佛重逾千钧的黄绫里去。墨迹未干,字字如刀,正是皇帝方才在奉天殿上掷地有声、几乎撕裂这腐朽穹顶的誓言:“凡举义旗抗虏者,皆为我大明之兵!皆受朕节!皆享朕禄!”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早已麻木的心尖上。

  他佝偻着腰,脚步虚浮地穿过乾清宫空旷的回廊。寒风卷着雪沫,从残破的窗棂缝隙里钻进来,刀子般刮过他布满褶皱的老脸。诏书上的墨香混合着宫殿深处散不去的陈腐酒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异味道。他不敢去看身后那几个同样面如土色、捧着空白圣旨和朱砂印泥的小太监,仿佛他们捧着的不是王命,而是随时会炸开的火药桶。

  目的地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值房。那里,名义上还掌握着大明帝国最高印信——玉玺。值房的门紧闭着,雕花的木门在寒风中发出轻微的呻吟。王承恩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门。

  一股更加浓郁、几乎令人窒息的暖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值房内烛火昏暗,几盏牛油大蜡在巨大的铜烛台上无声地燃烧着,浑浊的蜡泪沿着烛身蜿蜒堆积,如同凝固的污血。光线勉强照亮了房间中央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案后坐着一个人。

  掌印大太监曹化淳。

  他并未穿正式的蟒袍,只着一身暗紫色团花锦缎的便服,松弛的皮肉堆在宽大的座椅里,像一团发过了头的面。一张保养得宜、却透着蜡黄死气的圆脸,眼袋浮肿,松弛下垂,几乎要盖住那双细长、浑浊、此刻正半眯缝着的眼睛。他一只手随意搭在光滑的案面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另一只手则端着一只小巧玲珑、温润如玉的白玉酒杯,杯中酒液猩红如血。他整个人陷在一种慵懒、餍足、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的氛围里,仿佛外面天崩地裂的呼啸,不过是扰了他清梦的蚊蝇。

  书案一角,那方象征着无上权力、雕琢着盘龙钮的玉玺,正静静地躺在一个铺着明黄锦缎的紫檀木匣中。玉质温润,在昏黄的烛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然而不知是否光影作祟,王承恩恍惚间似乎看到那玉玺底部,隐隐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极淡的暗红,如同浸在清水里的一缕血丝。他用力眨了眨眼,那异色又消失了。

  “曹公公……”王承恩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在摩擦。他躬着身子,双手将那道尚带着皇帝咆哮余温的诏书高举过顶。

  曹化淳的眼皮终于懒洋洋地撩开一条缝隙,浑浊的目光在王承恩和他手中的黄绫上扫过,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他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杯中血红的酒液,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哝声。半晌,才拖着长腔,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被酒气浸泡过的黏腻:

  “承恩呐……陛下这是……又喝高了?还是被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宫人……给气糊涂了?”他轻轻晃动着酒杯,猩红的酒液在杯壁上挂出粘稠的痕迹,“这诏书……呵,说的什么胡话?招安流寇?与虎谋皮?还要动用玉玺?这祖宗传下来的印信,是给那些泥腿子、山匪草寇们盖着玩儿的么?”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在王承恩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他额角的冷汗涔涔而下,浸湿了鬓角花白的碎发。他能感觉到身后小太监们无声的颤抖。

  “曹公公……陛下……陛下是认真的!在奉天殿上……”王承恩的声音带着哭腔,试图描述那撕心裂肺的咆哮和那双燃烧着业火的眼睛。

  “奉天殿?”曹化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露出几颗保养得锃亮的金牙,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笑声。这笑声在寂静的值房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阴森。“那地方,蜘蛛都快结网把龙椅裹成茧了吧?陛下他老人家……怕不是梦游过去的?还是被那殿里的阴风……吹迷了心窍?”他止住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冷酷,“这诏书,咱家就当没看见。拿回去,等陛下酒醒了,问清楚了再说。”

  “可是……可是陛下口谕,即刻用印!刻不容缓啊!”王承恩急了,膝盖一软,几乎要跪下去。他知道,若这诏书送不出去,皇帝那刚刚被点爆的、如同熔岩般滚烫的决绝之心,恐怕瞬间就会化为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他不敢想象那后果。

  “口谕?”曹化淳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鸷的冰冷。他“啪”地一声将白玉酒杯顿在书案上,杯中的血红酒液剧烈地晃荡起来,溅出几滴落在明黄的锦缎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王承恩!你好大的胆子!陛下宿醉未醒,神思恍惚,几句呓语你也敢当真?还敢来逼咱家用玺?这宫里的规矩,陛下的身子骨,是你不懂,还是咱家不懂?嗯?!”

  最后一声“嗯”陡然拔高,如同毒蛇吐信,带着森然的杀意。值房里侍立的其他几个曹化淳的心腹太监,眼神瞬间变得阴冷锐利,如同盯上猎物的豺狗,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半步。

  王承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僵了。他捧着诏书的双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那薄薄的黄绫此刻重若泰山,几乎要将他压垮。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絮,发不出半点声音。绝望,比煤山那棵老槐树投下的阴影更浓重的绝望,再次像冰冷的潮水般淹没了他。皇帝刚刚点燃的那点星火,难道还未出宫门,就要被这潭深不见底的、散发着陈腐恶臭的死水彻底扑灭吗?

  ***

  乾清宫暖阁。

  浓烈的酒气并未完全散去,但此刻却被一种更加炽热、更加狂暴的气息所取代,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口。苏凡——大明皇帝朱由检,并未如曹化淳所料般“酒醒”。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困在笼中的受伤雄狮,在暖阁内焦躁地来回踱步。赤着的双脚踩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啪嗒”声,每一步都踏碎了地上凝结的酒渍冰晶。那件被撕开的前襟敞露着,破碎的明黄缎子边缘随着他的动作狂乱地飞舞,露出里面染着点点暗红(不知是酒还是先前撕扯时伤了自己)的素白中衣。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白气,仿佛肺腑里燃烧着炭火。

  他不再看地上跪着、抖如筛糠的宫女太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暖阁紧闭的雕花木门,目光似乎要穿透厚重的门板,钉死在司礼监值房的方向。时间,每一息的流逝,都像钝刀子割肉。王承恩去了多久?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为何还没有回音?!

  “废物!都是废物!”一声压抑到极致、最终从牙缝里迸出的低吼,如同闷雷在暖阁内炸响。苏凡猛地停住脚步,抓起榻边小几上一个尚未摔碎的青玉笔洗,看也不看,狠狠掼了出去!

  “砰——哗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笔洗撞在描金绘彩的隔扇上,瞬间粉身碎骨!晶莹的碎片和里面残余的冰冷雪水四散飞溅,如同炸开一片寒冷的星辰!跪在附近的几个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蜷缩起身体,拼命往后躲闪,其中一个被飞溅的碎玉划破了手背,鲜血混着雪水,滴落在金砖上,洇开一小片触目惊心的红。

  苏凡看也不看那片狼藉,胸腔里那股无处发泄的狂暴戾气几乎要冲破天灵盖!他猛地转向侍立在角落、同样脸色惨白的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此人身材高大,穿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本是皇帝亲卫之首,此刻却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要将自己融入墙壁的阴影里。

  “骆养性!”苏凡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刺耳感,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箭矢,“你的刀,是木头做的吗?还是只会在朕面前摆样子?!”

  骆养性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那张棱角分明、此刻却写满惊惶和挣扎的脸上,肌肉扭曲着。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绣春刀鞘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臣……臣……”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曹化淳在宫中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犹如一颗毒瘤早已深入骨髓。他骆养性虽有兵权,但在这深宫内苑,对上那老阉狗掌控的东厂番子和心腹太监,硬闯司礼监值房夺玺?那无异于以卵击石,瞬间就会被撕成碎片!他身后的家族、亲眷……他不敢想。

  “废物!懦夫!”苏凡看着骆养性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恐惧和退缩,心中的暴怒瞬间达到了顶点!他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难道这偌大的紫禁城,这煌煌大明,竟真的连一个敢为君王效死力的人都找不出来了么?!那刚刚在奉天殿上燃烧起的、带着血誓的星火,竟如此不堪一击?!

  就在这时——

  “陛下!陛下息怒!”一个苍老、嘶哑、带着剧烈喘息和哭腔的声音,猛地从暖阁外传来,伴随着一阵混乱急促的脚步声。

  暖阁的门被猛地推开,王承恩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他头发散乱,脸上沾着尘土和泪痕混合的污迹,那身代表司礼监秉笔太监身份的暗青色蟒袍,前襟和下摆都被扯破了几处,沾满了雪水泥泞。他双手空空如也,那道寄托着皇帝所有希望的诏书,不见了!

  王承恩扑倒在冰冷刺骨的金砖地上,离皇帝的赤足只有几步之遥。他抬起头,老泪纵横,涕泗横流,额头在金砖上磕得“咚咚”作响,每一下都沉闷得令人心悸,额头上迅速青紫一片。

  “奴婢该死!奴婢无能啊陛下!”王承恩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濒死般的绝望,“曹……曹化淳他……他拒不用玺!他……他说陛下是醉酒呓语……他……他还说……”他喉咙哽住,后面那更加恶毒、更加大逆不道的话,他实在不敢复述。

  轰——!

  苏凡只觉得脑子里那根一直紧绷到极限的弦,在王承恩那绝望的哭诉和空荡荡的双手映入眼帘的瞬间,彻底崩断了!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火焰,混合着被最深切背叛和侮辱的剧痛,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轰然喷发,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曹——化——淳——!”

  一声不似人声、如同濒死凶兽发出的、裹挟着滔天恨意和血腥气的咆哮,猛然从苏凡的胸腔深处炸开!这声浪如此狂暴,震得暖阁窗棂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震得所有跪伏在地的宫人太监肝胆俱裂,几乎当场昏死过去!

  苏凡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股几乎要将他身体撕裂的狂怒!他的双眼瞬间变得赤红一片,眼白上密布的血丝如同燃烧的岩浆纹路!什么帝王威仪!什么隐忍权衡!在这一刻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最原始、最暴烈的毁灭冲动!

  他猛地低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王承恩身上,声音嘶哑扭曲,如同九幽寒风吹过刀锋:“诏书呢?!朕的诏书呢?!”

  “被……被曹化淳……夺了去……他……他当着奴婢的面……”王承恩泣不成声,浑身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叶,“……撕……撕……”

  “撕了?”苏凡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破耳膜,随即却又诡异地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比雷霆更恐怖的毁灭风暴!“好……好……撕得好……”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着地狱业火的血红眼眸,越过王承恩涕泪横流的脸,越过骆养性惊骇欲绝的目光,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暖阁角落里,那张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之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样东西。

  不是玉玺。

  而是他昨日烂醉如泥时,无意识中、或许是出于某种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绝望深渊里的最后一点不甘,用朱砂笔胡乱涂鸦在一块巴掌大小、边缘还沾着酒渍的素白绢帕上的东西!

  那绢帕皱巴巴,像一块被丢弃的抹布。上面的字迹更是潦草狂放,如同鬼画符,红得刺眼:

  > **凡举义旗抗虏者,皆为我大明之兵!皆受朕节!皆享朕禄!**

  > **大明不灭!此诏不废!**

  没有正式的格式,没有工整的誊抄,没有象征权威的明黄绫罗,只有这方寸之间,用最浓烈的朱砂、带着最深的醉意和最绝望的癫狂,涂抹出的血淋淋的誓言!

  苏凡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块肮脏的、被酒气浸透的绢帕上。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悸动,如同沉睡的巨龙被惊扰,猛地在他体内苏醒!那绢帕上的朱砂字迹,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过来,在他眼中熊熊燃烧!一种奇异的、滚烫的、带着铁锈和硫磺气息的热流,瞬间从心脏最深处奔涌而出,冲向他紧握的双拳!

  没有犹豫!没有思考!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被彻底逼入绝境的野兽般的决绝!

  他一步踏出!赤脚踩过冰冷的地砖,踩过碎裂的玉片和酒渍,如同踏着尸山血海!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他猛地扑到那张巨大的御案前!

  “陛下!”王承恩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

  苏凡充耳不闻。他伸出右手,那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体内奔涌的奇异热流而微微颤抖着,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狠狠抓向御案上那方沉重无比、象征着无上皇权的盘龙钮玉玺!

  入手冰凉刺骨!那玉玺的沉重感远超想象,仿佛凝聚了整个帝国的重量!苏凡的手臂肌肉瞬间贲张,额角青筋暴跳,他低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方巨印猛地举起!

  然后,他左手抓起那块皱巴巴、沾满酒渍、如同抹布般的素白绢帕,重重地、毫不犹豫地拍在了御案光滑冰冷的紫檀木案面上!

  “不——!”骆养性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发出一声惊恐的嘶喊。

  晚了!

  苏凡眼中血光暴涨!他高高举起那方沉重的玉玺,如同举起一座即将倾覆的山岳!手臂上每一寸肌肉都因用力而扭曲虬结!在那股从灵魂深处涌出的、滚烫如熔岩般的力量驱使下,在所有人目眦欲裂的注视下,他发出一声撕裂灵魂般的咆哮,将凝聚着帝国之重、裹挟着君王之怒、燃烧着血誓之火的玉玺,朝着案面上那块卑微如尘土的绢帕,如同九天陨星坠落般,狠狠砸了下去!

  **“朕!亲!自!用!印!”**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却又仿佛能震碎灵魂的巨响!不是金铁交鸣,更像是山岳崩塌、地脉断裂!

  那方沉重无比的盘龙玉玺,结结实实、毫无花巧地砸在了紫檀御案上!

  咔嚓嚓——!

  坚硬逾铁的紫檀木案面,竟无法承受这蕴含了极致意志与奇异力量的撞击,以玉玺落点为中心,瞬间爆开无数道蛛网般、深可见底的恐怖裂痕!木屑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挤压,向着四周猛烈迸溅!

  然而,更令人灵魂战栗的景象发生了!

  那方本该坚硬无比的盘龙玉玺,在撞击的瞬间,底部接触绢帕的地方,竟如同被无形的熔岩烧灼、被万钧雷霆劈中!

  嗤——!!!

  一股粘稠的、仿佛拥有生命的、散发着浓郁铁锈腥气的猩红液体,毫无征兆地、如同喷泉般从玉玺底部那原本温润无瑕的印面中央,猛烈地喷射而出!那红色如此刺目,如此妖异,绝非朱砂!它瞬间浸透了下方那块皱巴巴的素白绢帕,将那狂放的朱砂字迹彻底吞噬、融合!

  绢帕在猩红液体的浸泡下,如同活物般剧烈地“嗤嗤”作响,冒出缕缕诡异的、带着硫磺味的青烟!原本巴掌大小的素帕,竟在那粘稠猩红的浸染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拉扯、延展!迅速膨胀、蔓延、变得厚重!转眼间,竟化作一面三尺见方、厚重如皮革、边缘还在不断滴落着粘稠血珠的巨大“血诏”!

  那上面的字迹,早已不是朱砂的暗红,而是彻底化作了燃烧的、流动的、如同刚从心脏里泵出的鲜血!每一个字都扭曲虬结,如同盘踞的怒龙,又像咆哮的雷霆,透出一股原始、蛮荒、带着滔天恨意和不屈意志的恐怖力量!尤其是那最后一句“大明不灭!此诏不废!”,八个大字更是如同燃烧的血色烙印,深深灼入每一个看到它的人的灵魂深处!

  **“凡举义旗抗虏者,皆为我大明之兵!皆受朕节!皆享朕禄!”**

  **“大明不灭!此诏不废!”**

  整个暖阁,死一般的寂静。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那面巨大的“血诏”在御案上无声地流淌着粘稠的猩红,散发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威严。青烟袅袅,硫磺味混合着血腥,形成一种地狱般的气息。

  玉玺依旧沉重地压在血诏之上,底部那诡异的“血泉”似乎止歇了,只留下一个暗红色的、仿佛被灼穿的印记。而那块承载了血诏诞生的紫檀木案面,裂纹深处,竟也隐隐透出丝丝缕缕、如同血管般的暗红色纹路,仿佛这龙案也被这血誓侵染,获得了某种诡异的不屈意志。

  王承恩瘫软在地,嘴巴大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茫然。骆养性僵立在原地,手紧紧按在绣春刀柄上,指节捏得发白,身体却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无法动弹分毫,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惊骇。所有的宫女太监,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匍匐在地,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恨不得将自己埋进金砖缝隙里。

  苏凡保持着砸落玉玺的姿势,手臂依旧高举,微微颤抖着。他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滚烫的白气,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方在血诏上沉默的玉玺,以及玉玺下那片妖异猩红、如同活物的巨大“布匹”。刚才那一瞬间的爆发,似乎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也带走了那焚毁一切的狂怒,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种……与某种庞大而古老的存在建立了联系的奇异沉重感。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玉玺的手指。那方沉重的玉玺,如同完成了某种宿命般,安静地矗立在流淌的血诏之上。

  然后,他伸出那只刚刚举起玉玺的右手,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却又无比决绝的姿态,慢慢地、慢慢地,按向了那面依旧在“嗤嗤”作响、冒着青烟、流淌着粘稠血珠的巨大血诏!

  “陛下!不可!”王承恩终于找回了声音,发出凄厉的尖叫。那东西妖异如斯,沾之不祥!

  苏凡置若罔闻。他的手掌,带着被玉玺边缘硌出的深深红痕,带着刚才用力过猛而撕裂的细小伤口渗出的血珠,带着一种君王以血为契的惨烈,重重地、毫无保留地按在了那血诏中央,按在了那几个燃烧的、流动的、如同拥有生命的血字之上!

  嗤——!

  仿佛烧红的烙铁按在了皮肉上!一股难以想象的、如同万针攒刺又似烈焰焚心的剧痛,瞬间从掌心直冲脑髓!苏凡的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额头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他感觉自己的手掌似乎正在被那燃烧的血字吞噬、融合!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中,一种更加清晰、更加庞大的意志洪流,如同决堤的江河,顺着那接触点,狂暴地冲入他的脑海!不再是模糊的感应,而是无数破碎而强烈的画面、声音、情感碎片,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看”到:

  千里之外的冰封黄河渡口,衣衫褴褛、如同黑色蚁群般的流民队伍,在清军骑兵的呼啸和雪亮的马刀下,如同被收割的麦草般成片倒下!鲜血喷洒在洁白的雪地上,如同绽开的红梅!一个瘦弱书生模样的青年,紧紧护着怀中一个气息奄奄的幼童,一支呼啸的狼牙箭狠狠穿透了他的肩胛,巨大的力量将他带得踉跄扑倒!他怀里的孩子摔在冰冷的雪地里,发出一声微弱的、猫儿般的啼哭,随即被一只沉重的马蹄无情地踏过!那书生目眦欲裂,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惨嚎,眼中流下的不是泪,而是猩红的血!他挣扎着,用尽最后力气,用染血的手指在冰冷的雪地上,歪歪扭扭地划着——不是字,而是一个残缺的、被血浸透的“明”字轮廓!

  他“听”到:

  西南边陲瘴疠弥漫的群山之间,一支残破的、甲胄上布满刀痕箭孔、却依旧顽强打着早已褪色破损的“明”字旗的军队,在泥泞崎岖的山道上艰难跋涉。队伍沉默,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压抑的喘息和金属甲叶摩擦的单调声响。一个断了一条手臂、用破布草草包扎断口的老兵,默默地走在队伍边缘。他仅存的那只手,死死攥着一截断裂的、满是豁口的腰刀刀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没有看脚下的路,布满血丝、浑浊不堪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雾气弥漫的、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山峦,那眼神里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被苦难磨砺到极致的、如同岩石般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恨!一个年轻士兵低声啜泣着:“王叔……我们还能打回去吗?”老兵没有回头,只是从干裂的嘴唇里,挤出几个沙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字:“打……死也要……朝北打……老子……要回家……”那“家”字出口时,一滴浑浊的老泪,终于顺着他布满沟壑的脸颊,砸落在泥泞的山路上。

  他“感”到:

  东南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如山般巨大的福船旗舰舰艏,一个披着猩红大氅、身形魁梧如同礁石的身影(郑芝龙?)傲然挺立。咸腥冰冷的海风卷起他浓密的虬髯,吹拂着他大氅猎猎作响。他如鹰隼般的锐利目光,穿透迷蒙的海雾,死死地投向北方那片被阴云笼罩的大陆轮廓。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镶嵌着巨大猫睛石的华丽弯刀刀柄,那指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背上,一道狰狞的、如同蜈蚣般的旧伤疤在微微跳动。没有言语,但那沉默的身影所散发出的,是滔天的巨浪也无法撼动的庞大野心和……一种蛰伏在血脉深处、等待喷薄的、对陆地的深切渴望!他脚下甲板上,几个水手正在费力地修补着一面巨大的、边缘被炮火熏得焦黑的旗帜,旗帜中央,一个同样被硝烟和海水侵蚀、却依旧能辨认出轮廓的“明”字,在狂风中倔强地舞动!

  无数破碎的呐喊、绝望的哭泣、不屈的嘶吼、压抑的仇恨、燃烧的野心……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苏凡的意识!这是天下苍生的血泪!是破碎山河的悲鸣!是无数在黑暗中挣扎、在绝境中依然死死抓住那一丝“明”字微光的灵魂!

  “呃啊——!”

  苏凡再也无法承受这灵魂层面海啸般的冲击,猛地仰头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嘶吼!他按在血诏上的手,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弹开!整个人踉跄着向后跌退数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殿柱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剧烈地喘息着,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但那双刚刚因剧痛而有些涣散的赤红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被血与火彻底淬炼过的精钢!所有的迷茫、犹豫、狂怒,都在那亿万灵魂碎片带来的冲击下被彻底碾碎、沉淀!只剩下一种冰冷到极致、也纯粹到极致的决绝——那是君王以血为誓、背负起整个破碎山河和亿万生民血泪的沉重!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掌心,一个清晰的、如同被最炽热的烙铁烙印上去的图案,正散发着灼热的痛感,边缘微微红肿。那图案,赫然正是那血诏上燃烧的“明”字!只是缩小了数倍,却更加凝练,如同一个滚烫的徽记,深深印入他的血肉!

  苏凡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那燃烧的烙印。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混合着极致痛楚与无尽冷酷的笑容。

  “骆养性。”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封千里的寒意。

  骆养性浑身一颤,如梦初醒,慌忙跪倒:“臣在!”

  苏凡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剑,越过瘫软的王承恩,越过御案上那面依旧在“嗤嗤”作响、流淌血珠、散发着妖异光芒的巨大血诏,最后钉在了骆养性惨白的脸上。

  “带着它。”苏凡抬起那只烙印着“明”字的手,指向御案上那面巨大的血诏,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给朕钉在……承天门的门楼上!”

  骆养性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钉在承天门?!那是皇城的正门!是帝国威严的象征!将这样一面妖异恐怖、如同来自地狱的血诏公之于众?!

  “陛……陛下!这……这……”骆养性牙齿都在打颤。

  “钉上去!”苏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决绝,眼中那刚刚沉淀下去的疯狂血焰再次升腾,“让这北京城!让这天下人!让那些还在喘气的、还认得‘明’字的眼睛都看看!朕的旨意是什么!朕的江山,还没死透!”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依旧抖成一团的王承恩,声音冰冷刺骨:“王承恩。”

  “奴……奴婢在……”王承恩挣扎着抬起头,老脸上涕泪纵横。

  “去司礼监值房。”苏凡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蕴含着比刚才的咆哮更令人胆寒的杀意,“告诉曹化淳那个老阉狗……”

  他停顿了一下,赤红的眼眸微微眯起,里面翻涌着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流和血腥。

  “朕的玉玺……染了血。”苏凡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不高,却如同丧钟在暖阁内敲响,“朕的诏书……也成了血书。这血债……总得有人来偿。让他……把自己脖子洗干净了。”

  “朕……要用他的人头,”苏凡的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眼中燃烧的血焰映照着掌心那滚烫的“明”字烙印,如同地狱归来的复仇君王,“来祭这第一面……血诏烽烟!”

  ***

  凛冽的寒风如同无形的巨手,在空旷死寂的北京城上空肆意揉捏。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将这座曾经煌煌的帝都彻底埋葬。鹅毛大雪不再温柔飘洒,而是被狂风裹挟着,如同无数冰冷的箭矢,狂暴地抽打在残破的屋瓦、断裂的飞檐、空荡的街道和每一个瑟缩在角落里的活物身上。

  承天门,这座象征着皇权天授、曾经万国来朝的巍峨门楼,在风雪中沉默地矗立着。朱漆早已斑驳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木质。巨大的城门紧闭着,如同巨兽紧抿的、失去生机的嘴唇。城楼上,象征着皇权的明黄龙旗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几面破败不堪、不知属于哪个衙门或营头的杂色旗帜,在狂风中发出撕裂般的哀鸣。

  突然,一阵沉重而急促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战鼓,骤然撕裂了风雪的死寂!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数十骑黑色的旋风,如同撕裂灰白幕布的利刃,从紫禁城的方向狂飙而来!当先一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他身上的飞鱼服被狂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如同困兽般的决绝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不,不是卷轴!而是一面三尺见方、厚重如皮革、边缘还在不断滴落粘稠暗红液体的巨大“布匹”!

  那“布匹”在狂风的撕扯下猎猎作响,上面用燃烧的、流动的猩红书写的巨大字迹,如同拥有生命般在风雪中扭曲狂舞!即使隔着老远,那刺鼻的、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也随着风势,如同无形的瘟疫般迅速弥漫开来!

  “凡举义旗抗虏者,皆为我大明之兵!皆受朕节!皆享朕禄!”

  “大明不灭!此诏不废!”

  猩红的字迹,在灰白风雪的背景中,如同地狱之门上淌下的血书!

  “什么人?!站住!”承天门下,几个缩在门洞里躲避风雪的绿营兵(已降清的明军)被马蹄声惊动,探出头来厉声喝问。他们身上穿着清廷配发的号衣,冻得脸色发青。

  骆养性充耳不闻!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吃痛,发出一声长嘶,速度再次飙升!在距离城门尚有数十步时,他竟在高速奔驰的马背上猛地站起!一手死死勒住缰绳,另一只手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投掷标枪般,将手中那面滴着血、散发着妖异气息的巨大“血诏”,狠狠掷向承天门那高大厚重的门楼!

  “奉旨!昭告天下——!”

  骆养性用尽肺腑之力发出的嘶吼,在狂风的呼啸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城上城下士兵的耳中!

  那面沉重的血诏,带着破空的呼啸,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和意志,精准无比地、重重地撞在了承天门门楼正中央、那巨大匾额下方的城墙壁上!

  噗嗤!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声响!仿佛钝器砸进了血肉!那血诏的边缘,数根粗大的、顶端削尖的、早已准备好的包铁木楔,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如同獠牙般狠狠钉入了坚硬冰冷的城砖缝隙之中!粘稠的暗红色液体,瞬间从钉入处和诏书表面被挤压渗出,如同活物受伤般,顺着古老的城砖纹理,蜿蜒流下,在灰白的墙壁上勾勒出无数道刺目惊心的血痕!

  血诏!一面巨大无比、钉在皇城正门、由皇帝鲜血(在所有人看来)书写的血诏!在1646年寒冬最狂暴的风雪中,如同一个巨大而狰狞的伤口,撕裂了北京城死寂的天空!

  城上城下,一片死寂。

  那几个绿营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了脑袋,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面在风雪中狂舞、不断滴落血珠、散发着浓郁血腥和妖异气息的巨大“布匹”,以及上面那燃烧般的猩红字迹。一个年轻的士兵,胃里一阵剧烈翻腾,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弯腰呕吐起来。

  城楼上,几个闻声探出头来的守军,看到这一幕,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如同白日见鬼,连滚爬爬地缩了回去。

  风雪更急了。狂暴的雪片疯狂地扑打在血诏之上,试图将那刺目的猩红掩埋、冻结。然而,那粘稠的血迹仿佛拥有某种诡异的力量,雪花一触即融,化作更淡的血水,顺着墙壁流淌,反而将那“凡举义旗抗虏者,皆为我大明之兵!大明不灭!此诏不废!”的字迹,冲刷得更加清晰、更加狰狞!如同用亿万生民的血泪刻入这座古城的骨骼!

  血腥味在风雪中弥漫、扩散,如同无形的宣告。

  ***

  消息,如同这风雪中裹挟的冰粒,带着刺骨的寒意和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以惊人的速度穿透了北京城层层叠叠、死气沉沉的坊墙。

  城南,一处低矮破败、散发着霉味和尿臊味的窝棚区。狭窄肮脏的巷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又被无数双破烂的草鞋踩踏成污黑的泥泞。一个骨瘦如柴、裹着破麻片的老乞丐蜷缩在背风的墙角,身下垫着一层薄薄的、早已冻硬的稻草。他双目浑浊,气息微弱,一只枯瘦如柴、布满冻疮的手,无力地伸向巷口,似乎想抓住最后一点飘落的雪花。

  几个同样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汉子,跺着脚,呵着白气,凑在一处漏风的屋檐下低声交谈。他们刚从城外拾荒回来,带回了那个如同天方夜谭、却又带着刺骨血腥味的消息。

  “……真的!千真万确!承天门!就钉在匾额下面!那布……那哪是布!还在滴血!腥得人直犯恶心!”一个塌鼻子汉子压低声音,脸上混合着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上面的字……血淋淋的!写着……写着凡举义旗抗虏的,都是大明的兵!皇帝……皇帝还没忘了咱们!”

  “皇帝?”旁边一个独眼的老者嗤笑一声,声音沙哑干涩,像破风箱,“那宫里的贵人……不是早就在煤山……”他做了个上吊的手势,浑浊的独眼里满是麻木的绝望,“怕不是……又是哪个活不下去的疯子……”

  “不是疯子!”塌鼻子汉子急了,一把抓住老者的胳膊,力气大得让老者痛哼一声,“我亲眼看见的!是锦衣卫!穿着飞鱼服!骑着高头大马!亲口喊的‘奉旨’!那血诏……那血诏邪门得很!雪都盖不住!血字烧得人眼睛疼!”他描述着那面在风雪中狂舞、滴血的血诏,声音都在发颤。

  蜷缩在墙角的老乞丐,那浑浊的眼珠似乎极其微弱地转动了一下,枯槁的手指在冰冷的泥地上,极其轻微地、颤抖着划动了一下,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残缺的痕迹——依稀是个“明”字的轮廓。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息,从他干裂的嘴唇里逸出,瞬间消散在风雪中:“……兵……有……有兵了……”

  ***

  城西,一间挂着“陈记铁匠铺”破旧招牌的铺面。炉火早已熄灭多时,冰冷的铁砧上落满了灰尘。铺子后面狭窄的院子里,一个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却布满新旧伤痕的中年汉子(陈大锤),正沉默地挥舞着一柄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砧板上一块烧红的烙铁上!那不是农具,也不是马蹄铁,而是一柄……被砸弯了刃口的雁翎刀刀身!

  铛!铛!铛!

  每一声沉闷的敲击,都伴随着火星四溅!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脊背沟壑流淌下来,在寒冷的空气中蒸腾起白气。他的眼神,如同手中的铁锤,沉重、冰冷,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暴戾。角落里,几柄重新淬火打磨、闪烁着幽冷寒光的腰刀和几杆磨尖了枪头的长矛,静静地倚靠在墙上。

  铺门被猛地推开,寒风卷着雪沫灌入。一个精瘦的年轻人(二狗子)冲了进来,脸冻得通红,眼中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带着外面风雪的气息和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大锤哥!大锤哥!”二狗子喘着粗气,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承天门!血诏!皇帝……皇帝下血诏了!”

  陈大锤挥锤的动作猛地顿住!沉重的铁锤悬在半空,烧红的刀身在他眼前散发出灼热的光。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布满汗水和煤灰的脸上,那双沉郁如同死水的眼睛,骤然爆射出两道骇人的精光!如同沉睡的火山被惊醒!

  “血诏?”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两块生铁在摩擦。

  “对!血诏!”二狗子用力点头,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语速快得像连珠炮,“钉在承天门上!好大一块!还在滴血!上面的字……烧得通红!说……说凡举义旗抗虏的,都是大明的兵!受皇帝节制!享皇帝俸禄!大明不灭!诏书不废!”他一字不差地复述着,仿佛那燃烧的血字已经烙进了他的脑子。

  “皇帝……没死?”陈大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死死盯着二狗子。

  “没死!肯定没死!”二狗子斩钉截铁,“锦衣卫亲自钉上去的!喊‘奉旨’!那血……那血邪性得很!雪都盖不住!看得人心头发烫!”

  陈大锤沉默了。他低下头,目光落在砧板上那柄被砸弯、又被重新烧红锻打的雁翎刀上。刀身映照出炉膛里残留的、微弱跳动的炭火余烬,也映照出他眼中那骤然升腾起的、比炉火更加炽烈的火焰!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太久、几乎要窒息的复仇之火!一种被冰冷的绝望冻结、此刻却被这来自皇权中枢的、带着血腥味的召唤瞬间点燃的疯狂战意!

  铛啷!

  他猛地将手中的铁锤扔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粗糙的大手,一把抓起砧板上那柄依旧滚烫、尚未成型的刀胚!灼热的高温瞬间烫焦了他的掌心皮肉,发出“嗤”的轻响和一股皮肉焦糊的味道!他却恍若未觉!

  他赤红着双眼,死死盯着手中那扭曲的、烧红的铁条,仿佛那不是铁,而是仇人的骨头!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另一只手抓起旁边铁钳,夹起刀胚,再次狠狠塞进那早已熄灭的炉膛!然后,他如同疯魔一般,抄起沉重的风箱把手,用尽全身力气,狂暴地拉拽起来!

  呼——呼——!

  沉寂的炉膛,在风箱狂暴的鼓动下,死灰复燃!冰冷的煤块被重新引燃,暗红的火苗如同苏醒的毒蛇,猛地蹿起!贪婪地舔舐着那柄扭曲的刀胚!火光跳跃,将陈大锤布满汗水和煤灰、却因为极致的兴奋和仇恨而扭曲的脸庞,映照得如同庙里的怒目金刚!

  “火!给老子烧起来!”他嘶吼着,声音在狭窄的铁匠铺里回荡,盖过了风箱的呼啸,“烧红它!老子要把它……打成杀鞑子的快刀!” 他眼中跳动的火焰,与炉膛里越烧越旺的烈火融为一体,那柄在烈火中扭曲挣扎的刀胚,仿佛就是他心中积压的所有仇恨和不甘,正在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诏之火,重新淬炼、锻打!

  ***

  千里之外。山西,吕梁山深处。

  寒风在光秃秃的、如同怪兽嶙峋脊骨般的山峦间尖啸穿行,卷起地上的积雪和沙砾,打在脸上生疼。一处背风的狭窄山坳里,篝火在岩石围成的圈内倔强地燃烧着,驱散着刺骨的严寒。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围坐在火堆旁十几张疲惫、憔悴却异常坚毅的面孔。

  他们身上的衣甲五花八门,有破烂的鸳鸯战袄,有粗陋的皮甲,甚至有的只是裹着厚厚的、打着补丁的棉袄。武器也各不相同,长矛、腰刀、弓箭、甚至还有锄头和削尖的木棍。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风霜刻下的痕迹,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被黑暗吞噬的山峦。一面残破不堪、边缘被火烧焦、中央用浓墨书写着一个斗大“闯”字的旗帜,被小心地插在篝火旁避风的地方,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刚毅、左颊有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李过,李自成侄子),正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篝火,让火焰烧得更旺些。火星噼啪爆开,映亮了他紧锁的眉头和眼中深沉的忧虑。

  “过哥,”一个年轻些的士兵裹紧了身上单薄的破袄,凑近火堆,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迷茫,“咱们……咱们还要在这山里躲多久?闯王……闯王他……”后面的话他没敢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自从潼关惨败,李自成生死不明,大顺军分崩离析,他们这一支残部如同丧家之犬,被清军和昔日仇敌反复围剿,只能在这吕梁山的穷山恶水中苦苦挣扎。

  李过沉默着,只是更用力地拨弄着篝火,火星溅到他布满老茧的手背上,他也浑然不觉。篝火映照着他刀疤纵横的脸,阴影跳跃,更添几分刚硬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凉。他何尝不想带着兄弟们杀出去?可出路在哪里?降清?绝无可能!继续打“闯”字旗?人心散了,粮草断了,四周皆是虎视眈眈的豺狼!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瘦小的身影(绰号“钻山鼠”的斥候)如同灵猫般从黑暗的岩石缝隙中钻了出来,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他气喘吁吁,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但那双小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奇异的、难以置信的光芒。

  “过……过哥!有消息!天大的消息!”钻山鼠冲到篝火旁,顾不得喘匀气,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北京……北京城!出大事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篝火跳跃,十几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什么事?清酋死了?”有人急不可耐地问。

  钻山鼠用力摇头,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清晰:“是皇帝!大明的皇帝!他没死在煤山!”此言一出,篝火旁瞬间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呼啸而过。

  “没死?”李过猛地抬起头,刀疤在火光下微微抽动,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说清楚!”

  “千真万确!”钻山鼠语速飞快,“就在今天!风雪最大的时候!锦衣卫把一道……一道血诏!钉在了承天门上!”他描述着那面巨大、滴血、字迹如燃烧的血诏,以及上面那石破天惊的内容:“凡举义旗抗虏者,皆为我大明之兵!皆受朕节!皆享朕禄!大明不灭!此诏不废!”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篝火旁每一个人的心上!

  “血诏……受朕节……享朕禄……”李过喃喃地重复着,刚毅的脸上神色变幻不定。震惊、怀疑、难以置信、一丝隐秘的悸动……复杂的情绪如同潮水般翻涌。他猛地看向篝火旁那面残破的“闯”字旗。火焰跳跃,映照着那个曾经象征着席卷天下、如今却代表着穷途末路的“闯”字。旗帜在寒风中无力地飘动了一下,仿佛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

  周围的士兵们更是炸开了锅。

  “真的假的?皇帝老儿……还没死?”

  “血诏?用血写的诏书?这……这得多大的恨?”

  “皆为我大明之兵?他……他连我们这些‘流寇’也认?”

  “享朕禄?扯淡吧!咱们连草根树皮都快啃光了!”

  质疑、议论、激动、茫然……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

  李过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在跳跃的篝火映照下,如同山岳般矗立。他走到那面残破的“闯”字旗下,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抚摸着旗帜上那个被硝烟和鲜血浸染得发黑的“闯”字。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他的目光,却穿透了眼前破旧的旗帜,仿佛看到了那面钉在风雪承天门上、流淌着猩红、燃烧着不屈的血诏!那上面的“明”字,如同烙印般灼痛了他的眼睛。

  许久,许久。

  他猛地转身,面向篝火旁所有屏息凝神、等待他决断的兄弟们。刀疤在火光下如同一条盘踞的怒龙。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迷茫,被一种破釜沉舟、近乎悲壮的决绝所取代!

  “兄弟们!”李过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压过了呼啸的风声和篝火的噼啪,“这世道,天塌了!地陷了!闯王……生死不知!清狗占了我们的家,要剃我们的头,做他们的奴才!我们在这山里,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要么冻死饿死,要么被清狗搜出来砍了脑袋!”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在火光下写满风霜和期待的脸:“现在!北京城里那个皇帝!他没死!他用自己的血!在皇城大门上写了诏书!他认我们!认所有敢拿起刀枪杀鞑子的人!都是大明的兵!都归他管!都吃他的粮饷!”

  他猛地一指那面残破的“闯”字旗,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决绝:“这旗子!扛不动了!再扛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一步上前,竟伸手一把将那面象征了他们过往所有荣耀与耻辱的“闯”字旗,从地上拔了起来!

  然后,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他手臂猛地一挥!

  呼——!

  那面残破的旗帜,被他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扔进了熊熊燃烧的篝火之中!

  干燥的布料瞬间被烈焰吞噬!“闯”字在跳动的火焰中扭曲、变形、焦黑、化为灰烬!一股带着焦糊味的青烟升腾而起!

  “过哥!”有人失声惊呼。

  李过对身后的惊呼充耳不闻。他赤红着双眼,死死盯着那在火焰中迅速化为飞灰的旗帜,如同亲手焚烧掉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当最后一点布片也化为灰烬,他才猛地转过身,面对着被这决绝一幕彻底震撼的部下们。他的脸上,再无半分留恋,只有一种浴火重生般的刚硬和一种被逼入绝境后、抓住最后一根荆棘也要向上攀爬的疯狂!

  “从今日起!”李过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山坳中炸响,盖过了火焰的咆哮和风雪的嘶吼,“没有大顺!没有闯营!只有——”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字如同血誓般吼出:

  **“明!”**

  “我们是明军!是奉了皇帝血诏、杀鞑子的明军!”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雪亮的刀锋在篝火映照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直指北方那被无尽黑暗笼罩的、清军盘踞的方向,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兄弟们!吃饱这顿热乎的!跟老子——下!山!杀!鞑!子!”**

  “杀鞑子——!!”

  短暂的死寂之后,山坳中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十几条汉子,眼中燃烧着被血诏点燃、被绝望逼出的疯狂战意,如同被压抑了千年的火山轰然喷发!所有的迷茫、疲惫、饥饿、寒冷,在这一声决绝的咆哮中,被彻底点燃、焚毁!只剩下最原始的、最狂暴的杀戮欲望!他们要下山!要撕碎那些占他们家园、辱他们妻女的仇敌!要以“明”之名,在这绝望的末世,杀出一条血路!

  篝火熊熊燃烧,映照着他们扭曲而狂热的面容,也映照着那堆早已化为灰烬的“闯”字旗残骸。新的旗帜,将在血与火中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