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日志在脑海中反复回放，每个字都像冰锥刺入陈清河的意识。他整夜无法入睡，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通风系统的嗡鸣，那声音现在听起来确实像是某种巨大的机械在缓慢咀嚼——咀嚼真相，咀嚼生命，咀嚼三十二年前那个“自愿”躺在能量场里的女孩。
黎明前的黑暗中，他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宿舍角落的数据终端前。屏幕的冷光照亮他紧绷的脸。他需要了解更多，关于“新纪元计划”，关于父亲当年在这里的真实处境，关于铁砧管理层对先驱者科技的态度演变。
终端的访问权限很低，只能查阅公开资料和历史档案的概要。他输入“陈清河”搜索——没有结果。输入“先驱者遗迹w-7”——显示“权限不足”。输入“新纪元计划”——屏幕弹出红色警告：“该条目受机密保护，访问请求已记录”。
他立刻清除搜索记录，心跳加速。访问请求被记录，意味着可能有人会注意到他的查询。他需要更谨慎。
天亮了。技术部的起床铃是刺耳的蜂鸣声，持续三十秒。同屋的人陆续起床，沉默地洗漱、整理床铺、排队去食堂。陈清河混在人群中，试图表现得正常，但思绪纷乱。
早餐时，他刻意坐在李明和林月旁边。食堂嘈杂，人声、餐具碰撞声、远处机器运转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了自然的掩护。
“我发现了父亲的日志。”他低声说，眼睛盯着餐盘里糊状的燕麦粥，“三十二年前，他就在这里。铁砧在研究先驱者遗迹，试图武器化那些技术。他们做过人体实验。”
李明的手停顿了一下，勺子停在半空。“人体实验？”
“一个女孩，在能量场里……现实层面裂开了。”陈清河的声音压得极低，“父亲想阻止，但显然没有成功。他把真正的知识——关于修复而非利用的知识——藏了起来，希望有一天能传递出去。”
林月的脸色发白。“这就是婉儿收到的线索源头？”
“一部分是。”陈清河点头，“父亲知道铁砧的黑暗面，但他还是引导婉儿来这里，因为他相信……相信婉儿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正确的选择是成为神殿基石，而不是成为铁砧的武器。”李明明白了，“但这意味着父亲预见到了婉儿可能的命运。”
“或者他相信婉儿能走出一条不同的路。”陈清河看着碗里灰色的粥，“但现在我们在这里，带着婉儿用生命换来的知识。而铁砧……很可能还是父亲当年看到的样子，甚至更糟。”
他们沉默地吃着早餐。食堂墙上挂着标语：“纪律铸造铁砧，知识锻造未来”。标语下是营地领导层的集体照片——十几个表情严肃的中年男女，穿着统一的灰色制服，胸前佩戴着等级徽章。照片中央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名牌上写着“指挥官陆振山”。
“我们需要了解更多。”李明说，“关于现在的管理层，关于他们真正的研究方向。如果他们还想着‘新纪元计划’，那婉儿的知识对他们来说就是武器蓝图。”
“但我们被困在这里。”林月说，“技术部的监视很严密。昨天我想去医疗组的核心实验室看看，被拒绝了，说我的权限不够。”
“或许可以从外围入手。”陈清河思考着，“父亲提到过‘龙骨山脉7号异常点’，那应该是先驱者遗迹的位置。如果铁砧还在研究那里，一定有物资运输、人员调动。我们可以观察。”
“太冒险了。”李明摇头，“我们刚刚获得有限自由，一旦被发现刺探机密……”
“我们有正当理由。”陈清河说，“作为资料复原组的成员，我需要更多背景信息来理解那些技术碎片。作为医疗研究员，林月需要了解可能的环境危害。作为能源技术员，你可以要求考察能源需求以优化方案。这是合理的工作延伸。”
“如果他们起疑呢？”
“那我们就退回来。”陈清河说，“但要记住婉儿的托付——这些知识不能落入错误的人手中。我们必须判断，铁砧是不是‘正确的土壤’。”
早餐后，他们分头行动。陈清河回到资料复原组，今天的任务是继续翻译那些先驱者技术碎片。他刻意放慢了速度，将一部分精力用于观察工作流程。
资料复原组的主管赵工经常在几个资深研究员的终端间走动，低声讨论。陈清河注意到，每当翻译出涉及“能量场稳定性”或“现实结构加固”的内容时，赵工会特别关注，并要求研究员将相关文件标记为“高优先级”，上传到某个特殊目录——目录代码是“Np-Archive”。
“Np”可能是“New project”（新项目）的缩写？还是“New paradigm”（新范式）？或者是父亲日志中的“New Era n”（新纪元计划）？
中午休息时，陈清河在技术部的公共休息区“偶遇”了一个看起来比较健谈的研究员。那人叫周涛，t3等级，在能源组工作，正抱怨着核电池修复项目的进展缓慢。
“材料短缺，设备老化，最要命的是理论支持不足。”周涛喝着代用咖啡，那是一种用烤谷物和某种根茎制成的苦涩饮料，“旧时代的很多资料都丢失了，我们基本是在黑暗中摸索。”
陈清河顺势接话：“我那边翻译了一些可能相关的技术碎片，关于能量稳定和转化。或许对你们有帮助。”
周涛眼睛一亮：“真的？什么内容？”
“还不是很完整，但有一些能量线路图和材料配比公式。”陈清河试探着说，“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申请将资料共享给你们组。”
“那太好了！”周涛随即又皱眉，“不过申请流程很麻烦，需要赵工批准，还要经过技术安全审查。最快也要一周。”
“不能直接交换吗？”陈清河问，“都是技术部内部。”
周涛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兄弟，你是新来的，不知道规矩。技术部内部也分派系。能源组、医疗组、武器研发组、还有你们资料组，各自有各自的研究重点和预算。跨组资料共享要经过高层协调，因为……因为研究方向可能是冲突的。”
“冲突？”
“比如说，”周涛声音更低了，“能源组想用先驱者技术建造稳定的供电网络，但武器研发组可能想把它做成炸弹。医疗组想研究生物修复，但……有些人可能想搞生物武器。上面的人有不同的‘愿景’。”
陈清河心跳加快：“那指挥官支持哪个方向？”
周涛耸耸肩：“指挥官是平衡者。他需要铁砧生存，需要技术进步，但也要维持内部稳定。据说这些年，武器研发组的地位在上升，因为外部威胁越来越严重——‘守望者’的活动，还有其他幸存者团体的竞争。”
“你知道‘新纪元计划’吗？”陈清河冒险问道。
周涛的表情立刻变了。他放下杯子，眼神警惕：“你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
“在翻译的资料里偶然看到的，一个旧时代项目的代号。”陈清河尽量显得随意。
“那个计划……”周涛犹豫了一下，“是禁忌话题。二十多年前就被叫停了，据说是……不人道。别打听太多，对你没好处。”
周涛匆匆离开了。陈清河看着他的背影，明白了两件事：第一，“新纪元计划”在铁砧内部仍然是敏感话题；第二，内部确实存在派系斗争。
下午，陈清河在工作时注意到赵工接了一个通讯，表情变得恭敬。通话很短，结束后，赵工走到他面前。
“陈清河，指挥官办公室需要一些关于先驱者‘能量场稳定理论’的资料汇编。你翻译的那几份碎片被选中了。现在整理一份简明报告，一小时后送到指挥中心外的前厅，会有助理接收。”
“我直接送去？”陈清河有些意外。
“资料敏感，不能通过网络传输。”赵工说，“去吧，这是对你的信任。”
信任？还是测试？
陈清河快速整理了已翻译的内容，刻意略去了最关键的部分——关于“钥匙”的共鸣频率和意识耦合机制，这些只有女儿的数据棒里有完整记录。他制作了一份看似全面实则核心缺失的报告，标注了所有的不确定性和推测。
一小时后，他离开技术部区域，穿过几条通道，来到了指挥中心的外围。这里的守卫明显更多，每个人都荷枪实弹，表情冷峻。前厅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大理石地面已经磨损，墙上挂着旧时代的企业徽标和铁砧的旗帜。
一个穿着整洁制服的年轻女人在那里等待，名牌上写着“指挥官助理·苏晴”。
“资料给我。”她伸出手，没有寒暄。
陈清河递上存储芯片。苏晴插入手持设备快速浏览，眉头微皱：“这就是全部？”
“目前翻译出的相关内容都在这里了。先驱者的语言结构非常复杂，很多概念无法直接对应人类科学体系。”
“指挥官想知道的是实际应用的可能性。”苏晴盯着他，“比如，如何利用这些能量场理论来强化防御屏障，或者……制造定向能量武器。”
陈清河心里一沉。果然，武器化是优先方向。
“从理论到应用还有很远的距离。”他谨慎地说，“而且先驱者的技术体系建立在完全不同的物理认知上，强行套用可能很危险。父亲……我是说，旧时代的研究表明，不当操作可能导致现实结构损伤。”
苏晴的表情没有变化：“这些风险评估指挥官会考虑。你继续工作，有进展随时报告。另外，指挥官希望见你。”
“见我？”
“明天上午九点，指挥官办公室。”苏晴说，“做好准备，他可能会问得很详细。”
她转身离开，步伐精确得像机器人。
陈清河站在前厅里，感到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沉重了几分。指挥官的召见既是机会也是陷阱。他需要决定透露多少，保留多少。
回到技术部，他找机会与李明和林月简短碰头，告知了情况。
“这是个机会。”李明说，“直接接触最高层，了解他们的真实意图。”
“也可能是鸿门宴。”林月担忧，“如果他们怀疑我们知道得更多，可能会采取强制措施。别忘了这里是铁砧，他们有自己的‘规则’。”
“我需要一个保险。”陈清河说，“如果我在会面后失踪或出现‘意外’，你们要想办法将婉儿的知识传递出去，不一定要通过铁砧。”
“怎么传递？”
陈清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存储芯片——那是他从资料组终端上偷偷复制的，包含了他翻译出的所有无害技术和部分生存知识，还有一份简短的说明，记录了峡谷基地的坐标和碗谷的位置。
“把这个藏好。如果情况不对，找机会接触其他对铁砧不满的人，或者……想办法离开。”
“离开？我们能去哪里？”
“东方还有其他的幸存者团体。”陈清河说，“资料库里有一些零星的记录：‘灰烬镇’、‘新曙光’、‘自由港’。虽然信息不全，但证明铁砧不是唯一的选择。”
他们约定：如果陈清河二十四小时内没有消息，李明和林月就开始秘密准备，同时设法联系老马他们。
那天晚上，陈清河再次梦见了父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而是一个模糊的、在黑暗中行走的影子，背影佝偻，手中提着一盏摇晃的灯。父亲回头看他，嘴唇翕动，却没有声音。然后灯灭了，黑暗吞没了一切。
他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看了看时间：凌晨四点。再也睡不着。
他起身，走到窗边——其实不是真正的窗户，是墙上一个显示外部监控画面的屏幕。屏幕里是龙骨山脉的夜景，星光稀疏，山脉的轮廓在月光下像巨兽的脊背。远处的某处，是“7号异常点”，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也是婉儿用生命修复的世界伤口之一。
他想起女儿最后的话：“我也是种子。”
种子需要勇气才能破土，尤其是在坚硬的、可能充满毒素的土壤里。
上午八点五十分，陈清河站在指挥官办公室门外。两个守卫对他进行了仔细的搜身，取走了所有随身物品，包括一支笔和一张纸。
“进去。”守卫推开厚重的实木门。
办公室比陈清河想象的要简朴。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详细的地图和几张旧时代的工程蓝图。书架上摆满了文件和少数几本书籍。窗前站着一个男人，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那里是一幅动态的全息投影，显示着铁砧各个区域的实时状态。
“指挥官，陈清河到了。”带他进来的守卫说。
男人转过身。指挥官陆振山本人看起来比照片上更威严，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眼睛是深灰色，像冬天的铅云。他穿着简单的灰色制服，没有佩戴多余的徽章，但气场强大。
“请坐。”陆振山走向办公桌，自己先坐下。
陈清河在对面的椅子坐下，背脊挺直。
“陈清河，资料复原组的新成员，灾变前的地质学家，最近刚刚抵达铁砧。”陆振山拿起一份档案翻阅，“你的测试成绩很好，特别是对先驱者技术的理解。更巧的是，你的父亲——陈清河——三十多年前也在这里工作过。”
他用的是“也”字，就像在谈论一个普通的工作履历。
“是的。”陈清河回答，“但我对父亲在这里的工作了解不多。”
“他是一位优秀的研究员。”陆振山放下档案，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但也是个理想主义者。他相信先驱者的技术应该用于‘修复世界’，而不是‘强化自身’。这种想法在当时的条件下……不切实际。”
“修复世界不切实际吗？”陈清河平静地问。
陆振山看了他一眼，眼神深邃：“陈先生，你刚刚从外界来，应该清楚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现实裂缝、时空异常、变异的生物、敌对的幸存者团体、还有‘守望者’那种掌握危险技术的组织。在这样一个世界里，生存是第一要务。而要生存，我们需要力量。”
“所以铁砧在研究武器。”
“我们在研究一切能让我们活下去的东西。”陆振山纠正，“能源、医疗、农业、防御技术。武器只是防御的一部分。你翻译的那些先驱者能量场理论，如果能转化为防御屏障，可以保护整个营地免受异常能量的侵蚀。如果能转化为武器，可以威慑那些试图侵犯我们的敌人。这有什么错？”
“父亲在日志中提到‘新纪元计划’，提到人体实验。”陈清河直视指挥官的眼睛，“那些实验中的女孩，她的牺牲是为了‘生存’吗？”
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陆振山的表情没有变化，但眼神变得更冷。
“你看到了你父亲的日志。”他慢慢地说，“那是个悲剧。一个年轻的志愿者，在早期不成熟的实验中发生了意外。我们后来完善了安全规程，那种事再没有发生过。但你父亲……他无法接受任何风险。他偷走了部分关键资料，逃出了铁砧。我们后来得知他在冰原上失踪了。”
“但他留下了线索，引导我来到这里。”
“是的。”陆振山点头，“你父亲是个矛盾的人。他憎恨‘新纪元计划’，却相信先驱者技术能拯救世界。他逃离了铁砧，却将希望寄托在这里。而现在，你来了，带着更多知识——根据我们的技术扫描，你被收缴的数据棒里有着远超我们现有水平的技术档案。”
陈清河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们果然尝试破解了。
“但那数据棒有高级加密，还有自毁保护。”陆振山继续说，“我们不敢强行破解，怕失去里面的知识。所以，陈先生，我请你来，是希望我们合作。你提供完整的知识访问权，铁砧提供资源、人力、和安全的环境，共同将这些技术转化为实际应用，造福所有幸存者。”
“造福？”陈清河重复这个词，“还是控制？”
陆振山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年轻人，你以为知识是中立的吗？任何知识，落在不同的人手里，会有不同的用途。医疗知识可以救人，也可以制造瘟疫。能源技术可以照亮黑暗，也可以制造炸弹。关键在于谁掌握它，以及为了什么目的。”
他站起身，走到墙上的地图前，指着铁砧的范围：“我们在这里建立了秩序，维持了八千人的生存。我们有完整的生产体系、教育系统、医疗体系、防御力量。我们是灾变后人类文明的火种。而你带来的知识，可以让这火种燃烧得更旺，照亮更广阔的区域。”
“但如果这火种会烧毁不该烧的东西呢？”陈清河也站起来，“如果你们的‘新纪元计划’从未真正停止，只是换了个名字呢？”
两人对视。空气紧绷。
“陈先生，”陆振山的声音低沉下去，“铁砧有铁砧的规则。合作，你是尊贵的客人，是技术顾问，可以享受最好的待遇，可以保护你的同伴。不合作……”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明确。
陈清河沉默良久。办公室里的钟表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倒数。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最终说。
“可以。”陆振山点头，“但时间不多。我们的技术团队在等待，外部的威胁也在逼近。给你二十四小时。明天这个时候，我要你的答复。”
他按下桌上的按钮。门开了，守卫走进来。
“送陈先生回去。”陆振山说，“好好休息，仔细思考。”
陈清河被带离办公室。在走廊里，他回头看了一眼。陆振山已经转过身，继续看着全息投影上铁砧的实时状态，背影挺拔，像一座不可撼动的山。
回到技术部，陈清河立刻找机会与李明和林月简短会面。他快速说明了情况。
“二十四小时。”李明皱眉，“他们不会真的等。我注意到技术部的安保加强了，出入口都增加了守卫。”
“医疗组那边也是。”林月说，“今天有人委婉地问我，如果能获得完整的医疗数据库，能不能加速基因稳定剂的研究。我说需要原始数据，他们就说‘会想办法’。”
“他们在施压，同时也在准备强行手段。”陈清河分析，“陆振山是个实用主义者，如果他觉得合作无望，可能会采取强制措施获取知识，然后……处理掉我们。”
“那我们怎么办？答应合作？”
“合作等于交出婉儿用生命换来的知识，让他们可能用来制造武器。”陈清河摇头，“但拒绝合作，我们可能走不出铁砧。”
他们陷入沉默。时间在流逝。
下午，陈清河在资料组工作时，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老马他们巡逻队今天上午在外围遭遇了“异常实体”，有伤亡，正在医疗区抢救。
“具体情况不明，但据说遇到了会‘闪烁’的东西，像人又不是人。”传话的同事压低声音，“指挥中心封锁了消息，但医疗区那边都传开了。”
陈清河心中一动。异常实体？会闪烁？听起来像是小型现实裂缝的产物，或者……
“我想去医疗区探望同伴。”他对赵工说。
“现在不是时候。”赵工拒绝，“医疗区已经封锁，非必要人员不得进入。”
“但他们是我从冰原上一路走来的同伴，我有权知道他们的状况。”
赵工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陈清河，我劝你专注于工作。指挥官对你的期待很高，别在这个时候惹麻烦。”
陈清河听出了警告的意味。他点点头，回到终端前，但心思已经不在翻译上了。
下班后，他试图去医疗区，但在通道口就被守卫拦下。
“医疗区临时封锁，请返回居住区。”
“我的同伴在里面，我想知道他们的情况。”
“有消息会通知。”守卫面无表情，“现在请离开。”
陈清河不得不返回。在居住区，他遇到了小磊。少年刚从教育班回来，脸上带着不安。
“陈叔，我听说马叔他们出事了。”
“我也听说了。”陈清河搂住少年的肩膀，“别担心，老马他们很坚韧，会没事的。”
但他说这话时，自己也没有把握。
晚上八点，技术部的公共广播系统突然响起：“所有人员请注意，指挥官将在十五分钟后发表紧急讲话。请前往各自区域的公共屏幕前集合。”
人们从宿舍、工作间、实验室里走出来，聚集在走廊和公共休息区的屏幕前。气氛紧张，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十五分钟后，屏幕亮起。陆振山站在指挥中心的主控台前，背景是忙碌的技术人员。
“铁砧的全体成员，”他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遍每个角落，“今天上午，我们的外围巡逻队在龙骨山脉东侧遭遇了不明身份的武装袭击。袭击者使用了先进的能量武器，造成四名队员伤亡。目前袭击者已撤离，但我们判断，这很可能是敌对幸存者团体‘灰烬镇’的试探性攻击。”
屏幕切换，显示了几张模糊的照片：雪地上焦黑的痕迹，融化的金属碎片，还有几个不完整的足迹。
“此外，”陆振山继续说，“我们的监测系统发现，龙骨山脉地区的异常能量读数在过去七十二小时内出现了不明原因的波动。虽然‘大裂缝’（他指的是神殿屏障守护的那个主要裂缝）已经稳定，但小型裂缝的活动可能加剧。”
画面再次切换，显示着能量读数的曲线图，有几个明显的尖峰。
“在这样一个内忧外患的时刻，铁砧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团结，需要力量，需要技术进步。”陆振山的目光似乎穿透屏幕，直视着每一个人，“幸运的是，我们最近迎来了一批新成员，他们带来了宝贵的技术知识。经过初步评估，这些知识有可能大大提升我们的防御能力和生存保障。”
陈清河感到周围的视线聚集过来。有人好奇，有人羡慕，也有人眼神复杂。
“我在此宣布，”陆振山提高了音量，“铁砧将启动‘复兴计划’，集中所有技术力量，优先发展能源、医疗和防御技术。所有相关部门将获得额外资源支持。同时，我们也呼吁所有成员，如果有任何特殊技能或知识，请积极向技术部汇报。每一个贡献都将被铭记，都将使铁砧更强大。”
讲话结束。屏幕暗下。
公共休息区里，议论声爆发。
“‘复兴计划’？听起来像是‘新纪元计划’改了个名字。”一个老研究员低声说。
“但这次好像是真的要合作，指挥官公开提到了新成员带来的知识。”
“谁知道呢。反正上面怎么说，我们怎么做呗。”
陈清河默默地离开人群。陆振山的讲话很巧妙：既制造了外部威胁的紧迫感，又公开表扬了他们带来的知识价值，还宣布了新的技术计划——这一切都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合作，他就是“复兴计划”的英雄；不合作，他就是危机中不肯贡献的自私者。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回到宿舍，同屋的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有人主动搭话：“陈工，你带来的技术真的那么厉害？”
“还在评估中。”陈清河含糊地回答。
“如果能造出更好的防御系统就好了。”另一个年轻技术员说，“我哥哥在防御部队，每次出任务我都提心吊胆。”
陈清河躺到床上，闭上眼睛，但大脑在高速运转。陆振山给了他二十四小时，却提前通过公开讲话施加压力。老马他们遇袭的消息不知真假，但确实增加了紧迫感。铁砧内部的暗流涌动，父亲当年的悲剧，婉儿用生命换来的知识……
所有线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越来越紧的网。
深夜，当宿舍里所有人都睡着后，陈清河悄悄起身，走到窗边的屏幕前。外部监控画面里，月光下的龙骨山脉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他轻声说，不知道在对谁说：“婉儿，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屏幕上的画面闪烁了一下，极短暂，几乎难以察觉。但陈清河看到了——山脉深处，某个地方，亮起了一瞬微弱的蓝光，然后熄灭。
就像回应。
黎明前的黑暗中，他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宿舍角落的数据终端前。屏幕的冷光照亮他紧绷的脸。他需要了解更多，关于“新纪元计划”，关于父亲当年在这里的真实处境，关于铁砧管理层对先驱者科技的态度演变。
终端的访问权限很低，只能查阅公开资料和历史档案的概要。他输入“陈清河”搜索——没有结果。输入“先驱者遗迹w-7”——显示“权限不足”。输入“新纪元计划”——屏幕弹出红色警告：“该条目受机密保护，访问请求已记录”。
他立刻清除搜索记录，心跳加速。访问请求被记录，意味着可能有人会注意到他的查询。他需要更谨慎。
天亮了。技术部的起床铃是刺耳的蜂鸣声，持续三十秒。同屋的人陆续起床，沉默地洗漱、整理床铺、排队去食堂。陈清河混在人群中，试图表现得正常，但思绪纷乱。
早餐时，他刻意坐在李明和林月旁边。食堂嘈杂，人声、餐具碰撞声、远处机器运转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了自然的掩护。
“我发现了父亲的日志。”他低声说，眼睛盯着餐盘里糊状的燕麦粥，“三十二年前，他就在这里。铁砧在研究先驱者遗迹，试图武器化那些技术。他们做过人体实验。”
李明的手停顿了一下，勺子停在半空。“人体实验？”
“一个女孩，在能量场里……现实层面裂开了。”陈清河的声音压得极低，“父亲想阻止，但显然没有成功。他把真正的知识——关于修复而非利用的知识——藏了起来，希望有一天能传递出去。”
林月的脸色发白。“这就是婉儿收到的线索源头？”
“一部分是。”陈清河点头，“父亲知道铁砧的黑暗面，但他还是引导婉儿来这里，因为他相信……相信婉儿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正确的选择是成为神殿基石，而不是成为铁砧的武器。”李明明白了，“但这意味着父亲预见到了婉儿可能的命运。”
“或者他相信婉儿能走出一条不同的路。”陈清河看着碗里灰色的粥，“但现在我们在这里，带着婉儿用生命换来的知识。而铁砧……很可能还是父亲当年看到的样子，甚至更糟。”
他们沉默地吃着早餐。食堂墙上挂着标语：“纪律铸造铁砧，知识锻造未来”。标语下是营地领导层的集体照片——十几个表情严肃的中年男女，穿着统一的灰色制服，胸前佩戴着等级徽章。照片中央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名牌上写着“指挥官陆振山”。
“我们需要了解更多。”李明说，“关于现在的管理层，关于他们真正的研究方向。如果他们还想着‘新纪元计划’，那婉儿的知识对他们来说就是武器蓝图。”
“但我们被困在这里。”林月说，“技术部的监视很严密。昨天我想去医疗组的核心实验室看看，被拒绝了，说我的权限不够。”
“或许可以从外围入手。”陈清河思考着，“父亲提到过‘龙骨山脉7号异常点’，那应该是先驱者遗迹的位置。如果铁砧还在研究那里，一定有物资运输、人员调动。我们可以观察。”
“太冒险了。”李明摇头，“我们刚刚获得有限自由，一旦被发现刺探机密……”
“我们有正当理由。”陈清河说，“作为资料复原组的成员，我需要更多背景信息来理解那些技术碎片。作为医疗研究员，林月需要了解可能的环境危害。作为能源技术员，你可以要求考察能源需求以优化方案。这是合理的工作延伸。”
“如果他们起疑呢？”
“那我们就退回来。”陈清河说，“但要记住婉儿的托付——这些知识不能落入错误的人手中。我们必须判断，铁砧是不是‘正确的土壤’。”
早餐后，他们分头行动。陈清河回到资料复原组，今天的任务是继续翻译那些先驱者技术碎片。他刻意放慢了速度，将一部分精力用于观察工作流程。
资料复原组的主管赵工经常在几个资深研究员的终端间走动，低声讨论。陈清河注意到，每当翻译出涉及“能量场稳定性”或“现实结构加固”的内容时，赵工会特别关注，并要求研究员将相关文件标记为“高优先级”，上传到某个特殊目录——目录代码是“Np-Archive”。
“Np”可能是“New project”（新项目）的缩写？还是“New paradigm”（新范式）？或者是父亲日志中的“New Era n”（新纪元计划）？
中午休息时，陈清河在技术部的公共休息区“偶遇”了一个看起来比较健谈的研究员。那人叫周涛，t3等级，在能源组工作，正抱怨着核电池修复项目的进展缓慢。
“材料短缺，设备老化，最要命的是理论支持不足。”周涛喝着代用咖啡，那是一种用烤谷物和某种根茎制成的苦涩饮料，“旧时代的很多资料都丢失了，我们基本是在黑暗中摸索。”
陈清河顺势接话：“我那边翻译了一些可能相关的技术碎片，关于能量稳定和转化。或许对你们有帮助。”
周涛眼睛一亮：“真的？什么内容？”
“还不是很完整，但有一些能量线路图和材料配比公式。”陈清河试探着说，“如果你感兴趣，我可以申请将资料共享给你们组。”
“那太好了！”周涛随即又皱眉，“不过申请流程很麻烦，需要赵工批准，还要经过技术安全审查。最快也要一周。”
“不能直接交换吗？”陈清河问，“都是技术部内部。”
周涛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兄弟，你是新来的，不知道规矩。技术部内部也分派系。能源组、医疗组、武器研发组、还有你们资料组，各自有各自的研究重点和预算。跨组资料共享要经过高层协调，因为……因为研究方向可能是冲突的。”
“冲突？”
“比如说，”周涛声音更低了，“能源组想用先驱者技术建造稳定的供电网络，但武器研发组可能想把它做成炸弹。医疗组想研究生物修复，但……有些人可能想搞生物武器。上面的人有不同的‘愿景’。”
陈清河心跳加快：“那指挥官支持哪个方向？”
周涛耸耸肩：“指挥官是平衡者。他需要铁砧生存，需要技术进步，但也要维持内部稳定。据说这些年，武器研发组的地位在上升，因为外部威胁越来越严重——‘守望者’的活动，还有其他幸存者团体的竞争。”
“你知道‘新纪元计划’吗？”陈清河冒险问道。
周涛的表情立刻变了。他放下杯子，眼神警惕：“你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
“在翻译的资料里偶然看到的，一个旧时代项目的代号。”陈清河尽量显得随意。
“那个计划……”周涛犹豫了一下，“是禁忌话题。二十多年前就被叫停了，据说是……不人道。别打听太多，对你没好处。”
周涛匆匆离开了。陈清河看着他的背影，明白了两件事：第一，“新纪元计划”在铁砧内部仍然是敏感话题；第二，内部确实存在派系斗争。
下午，陈清河在工作时注意到赵工接了一个通讯，表情变得恭敬。通话很短，结束后，赵工走到他面前。
“陈清河，指挥官办公室需要一些关于先驱者‘能量场稳定理论’的资料汇编。你翻译的那几份碎片被选中了。现在整理一份简明报告，一小时后送到指挥中心外的前厅，会有助理接收。”
“我直接送去？”陈清河有些意外。
“资料敏感，不能通过网络传输。”赵工说，“去吧，这是对你的信任。”
信任？还是测试？
陈清河快速整理了已翻译的内容，刻意略去了最关键的部分——关于“钥匙”的共鸣频率和意识耦合机制，这些只有女儿的数据棒里有完整记录。他制作了一份看似全面实则核心缺失的报告，标注了所有的不确定性和推测。
一小时后，他离开技术部区域，穿过几条通道，来到了指挥中心的外围。这里的守卫明显更多，每个人都荷枪实弹，表情冷峻。前厅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大理石地面已经磨损，墙上挂着旧时代的企业徽标和铁砧的旗帜。
一个穿着整洁制服的年轻女人在那里等待，名牌上写着“指挥官助理·苏晴”。
“资料给我。”她伸出手，没有寒暄。
陈清河递上存储芯片。苏晴插入手持设备快速浏览，眉头微皱：“这就是全部？”
“目前翻译出的相关内容都在这里了。先驱者的语言结构非常复杂，很多概念无法直接对应人类科学体系。”
“指挥官想知道的是实际应用的可能性。”苏晴盯着他，“比如，如何利用这些能量场理论来强化防御屏障，或者……制造定向能量武器。”
陈清河心里一沉。果然，武器化是优先方向。
“从理论到应用还有很远的距离。”他谨慎地说，“而且先驱者的技术体系建立在完全不同的物理认知上，强行套用可能很危险。父亲……我是说，旧时代的研究表明，不当操作可能导致现实结构损伤。”
苏晴的表情没有变化：“这些风险评估指挥官会考虑。你继续工作，有进展随时报告。另外，指挥官希望见你。”
“见我？”
“明天上午九点，指挥官办公室。”苏晴说，“做好准备，他可能会问得很详细。”
她转身离开，步伐精确得像机器人。
陈清河站在前厅里，感到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沉重了几分。指挥官的召见既是机会也是陷阱。他需要决定透露多少，保留多少。
回到技术部，他找机会与李明和林月简短碰头，告知了情况。
“这是个机会。”李明说，“直接接触最高层，了解他们的真实意图。”
“也可能是鸿门宴。”林月担忧，“如果他们怀疑我们知道得更多，可能会采取强制措施。别忘了这里是铁砧，他们有自己的‘规则’。”
“我需要一个保险。”陈清河说，“如果我在会面后失踪或出现‘意外’，你们要想办法将婉儿的知识传递出去，不一定要通过铁砧。”
“怎么传递？”
陈清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存储芯片——那是他从资料组终端上偷偷复制的，包含了他翻译出的所有无害技术和部分生存知识，还有一份简短的说明，记录了峡谷基地的坐标和碗谷的位置。
“把这个藏好。如果情况不对，找机会接触其他对铁砧不满的人，或者……想办法离开。”
“离开？我们能去哪里？”
“东方还有其他的幸存者团体。”陈清河说，“资料库里有一些零星的记录：‘灰烬镇’、‘新曙光’、‘自由港’。虽然信息不全，但证明铁砧不是唯一的选择。”
他们约定：如果陈清河二十四小时内没有消息，李明和林月就开始秘密准备，同时设法联系老马他们。
那天晚上，陈清河再次梦见了父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而是一个模糊的、在黑暗中行走的影子，背影佝偻，手中提着一盏摇晃的灯。父亲回头看他，嘴唇翕动，却没有声音。然后灯灭了，黑暗吞没了一切。
他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看了看时间：凌晨四点。再也睡不着。
他起身，走到窗边——其实不是真正的窗户，是墙上一个显示外部监控画面的屏幕。屏幕里是龙骨山脉的夜景，星光稀疏，山脉的轮廓在月光下像巨兽的脊背。远处的某处，是“7号异常点”，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也是婉儿用生命修复的世界伤口之一。
他想起女儿最后的话：“我也是种子。”
种子需要勇气才能破土，尤其是在坚硬的、可能充满毒素的土壤里。
上午八点五十分，陈清河站在指挥官办公室门外。两个守卫对他进行了仔细的搜身，取走了所有随身物品，包括一支笔和一张纸。
“进去。”守卫推开厚重的实木门。
办公室比陈清河想象的要简朴。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详细的地图和几张旧时代的工程蓝图。书架上摆满了文件和少数几本书籍。窗前站着一个男人，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那里是一幅动态的全息投影，显示着铁砧各个区域的实时状态。
“指挥官，陈清河到了。”带他进来的守卫说。
男人转过身。指挥官陆振山本人看起来比照片上更威严，头发花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的皱纹深如刀刻，眼睛是深灰色，像冬天的铅云。他穿着简单的灰色制服，没有佩戴多余的徽章，但气场强大。
“请坐。”陆振山走向办公桌，自己先坐下。
陈清河在对面的椅子坐下，背脊挺直。
“陈清河，资料复原组的新成员，灾变前的地质学家，最近刚刚抵达铁砧。”陆振山拿起一份档案翻阅，“你的测试成绩很好，特别是对先驱者技术的理解。更巧的是，你的父亲——陈清河——三十多年前也在这里工作过。”
他用的是“也”字，就像在谈论一个普通的工作履历。
“是的。”陈清河回答，“但我对父亲在这里的工作了解不多。”
“他是一位优秀的研究员。”陆振山放下档案，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但也是个理想主义者。他相信先驱者的技术应该用于‘修复世界’，而不是‘强化自身’。这种想法在当时的条件下……不切实际。”
“修复世界不切实际吗？”陈清河平静地问。
陆振山看了他一眼，眼神深邃：“陈先生，你刚刚从外界来，应该清楚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现实裂缝、时空异常、变异的生物、敌对的幸存者团体、还有‘守望者’那种掌握危险技术的组织。在这样一个世界里，生存是第一要务。而要生存，我们需要力量。”
“所以铁砧在研究武器。”
“我们在研究一切能让我们活下去的东西。”陆振山纠正，“能源、医疗、农业、防御技术。武器只是防御的一部分。你翻译的那些先驱者能量场理论，如果能转化为防御屏障，可以保护整个营地免受异常能量的侵蚀。如果能转化为武器，可以威慑那些试图侵犯我们的敌人。这有什么错？”
“父亲在日志中提到‘新纪元计划’，提到人体实验。”陈清河直视指挥官的眼睛，“那些实验中的女孩，她的牺牲是为了‘生存’吗？”
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陆振山的表情没有变化，但眼神变得更冷。
“你看到了你父亲的日志。”他慢慢地说，“那是个悲剧。一个年轻的志愿者，在早期不成熟的实验中发生了意外。我们后来完善了安全规程，那种事再没有发生过。但你父亲……他无法接受任何风险。他偷走了部分关键资料，逃出了铁砧。我们后来得知他在冰原上失踪了。”
“但他留下了线索，引导我来到这里。”
“是的。”陆振山点头，“你父亲是个矛盾的人。他憎恨‘新纪元计划’，却相信先驱者技术能拯救世界。他逃离了铁砧，却将希望寄托在这里。而现在，你来了，带着更多知识——根据我们的技术扫描，你被收缴的数据棒里有着远超我们现有水平的技术档案。”
陈清河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们果然尝试破解了。
“但那数据棒有高级加密，还有自毁保护。”陆振山继续说，“我们不敢强行破解，怕失去里面的知识。所以，陈先生，我请你来，是希望我们合作。你提供完整的知识访问权，铁砧提供资源、人力、和安全的环境，共同将这些技术转化为实际应用，造福所有幸存者。”
“造福？”陈清河重复这个词，“还是控制？”
陆振山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年轻人，你以为知识是中立的吗？任何知识，落在不同的人手里，会有不同的用途。医疗知识可以救人，也可以制造瘟疫。能源技术可以照亮黑暗，也可以制造炸弹。关键在于谁掌握它，以及为了什么目的。”
他站起身，走到墙上的地图前，指着铁砧的范围：“我们在这里建立了秩序，维持了八千人的生存。我们有完整的生产体系、教育系统、医疗体系、防御力量。我们是灾变后人类文明的火种。而你带来的知识，可以让这火种燃烧得更旺，照亮更广阔的区域。”
“但如果这火种会烧毁不该烧的东西呢？”陈清河也站起来，“如果你们的‘新纪元计划’从未真正停止，只是换了个名字呢？”
两人对视。空气紧绷。
“陈先生，”陆振山的声音低沉下去，“铁砧有铁砧的规则。合作，你是尊贵的客人，是技术顾问，可以享受最好的待遇，可以保护你的同伴。不合作……”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明确。
陈清河沉默良久。办公室里的钟表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倒数。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最终说。
“可以。”陆振山点头，“但时间不多。我们的技术团队在等待，外部的威胁也在逼近。给你二十四小时。明天这个时候，我要你的答复。”
他按下桌上的按钮。门开了，守卫走进来。
“送陈先生回去。”陆振山说，“好好休息，仔细思考。”
陈清河被带离办公室。在走廊里，他回头看了一眼。陆振山已经转过身，继续看着全息投影上铁砧的实时状态，背影挺拔，像一座不可撼动的山。
回到技术部，陈清河立刻找机会与李明和林月简短会面。他快速说明了情况。
“二十四小时。”李明皱眉，“他们不会真的等。我注意到技术部的安保加强了，出入口都增加了守卫。”
“医疗组那边也是。”林月说，“今天有人委婉地问我，如果能获得完整的医疗数据库，能不能加速基因稳定剂的研究。我说需要原始数据，他们就说‘会想办法’。”
“他们在施压，同时也在准备强行手段。”陈清河分析，“陆振山是个实用主义者，如果他觉得合作无望，可能会采取强制措施获取知识，然后……处理掉我们。”
“那我们怎么办？答应合作？”
“合作等于交出婉儿用生命换来的知识，让他们可能用来制造武器。”陈清河摇头，“但拒绝合作，我们可能走不出铁砧。”
他们陷入沉默。时间在流逝。
下午，陈清河在资料组工作时，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老马他们巡逻队今天上午在外围遭遇了“异常实体”，有伤亡，正在医疗区抢救。
“具体情况不明，但据说遇到了会‘闪烁’的东西，像人又不是人。”传话的同事压低声音，“指挥中心封锁了消息，但医疗区那边都传开了。”
陈清河心中一动。异常实体？会闪烁？听起来像是小型现实裂缝的产物，或者……
“我想去医疗区探望同伴。”他对赵工说。
“现在不是时候。”赵工拒绝，“医疗区已经封锁，非必要人员不得进入。”
“但他们是我从冰原上一路走来的同伴，我有权知道他们的状况。”
赵工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陈清河，我劝你专注于工作。指挥官对你的期待很高，别在这个时候惹麻烦。”
陈清河听出了警告的意味。他点点头，回到终端前，但心思已经不在翻译上了。
下班后，他试图去医疗区，但在通道口就被守卫拦下。
“医疗区临时封锁，请返回居住区。”
“我的同伴在里面，我想知道他们的情况。”
“有消息会通知。”守卫面无表情，“现在请离开。”
陈清河不得不返回。在居住区，他遇到了小磊。少年刚从教育班回来，脸上带着不安。
“陈叔，我听说马叔他们出事了。”
“我也听说了。”陈清河搂住少年的肩膀，“别担心，老马他们很坚韧，会没事的。”
但他说这话时，自己也没有把握。
晚上八点，技术部的公共广播系统突然响起：“所有人员请注意，指挥官将在十五分钟后发表紧急讲话。请前往各自区域的公共屏幕前集合。”
人们从宿舍、工作间、实验室里走出来，聚集在走廊和公共休息区的屏幕前。气氛紧张，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十五分钟后，屏幕亮起。陆振山站在指挥中心的主控台前，背景是忙碌的技术人员。
“铁砧的全体成员，”他的声音通过扬声器传遍每个角落，“今天上午，我们的外围巡逻队在龙骨山脉东侧遭遇了不明身份的武装袭击。袭击者使用了先进的能量武器，造成四名队员伤亡。目前袭击者已撤离，但我们判断，这很可能是敌对幸存者团体‘灰烬镇’的试探性攻击。”
屏幕切换，显示了几张模糊的照片：雪地上焦黑的痕迹，融化的金属碎片，还有几个不完整的足迹。
“此外，”陆振山继续说，“我们的监测系统发现，龙骨山脉地区的异常能量读数在过去七十二小时内出现了不明原因的波动。虽然‘大裂缝’（他指的是神殿屏障守护的那个主要裂缝）已经稳定，但小型裂缝的活动可能加剧。”
画面再次切换，显示着能量读数的曲线图，有几个明显的尖峰。
“在这样一个内忧外患的时刻，铁砧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团结，需要力量，需要技术进步。”陆振山的目光似乎穿透屏幕，直视着每一个人，“幸运的是，我们最近迎来了一批新成员，他们带来了宝贵的技术知识。经过初步评估，这些知识有可能大大提升我们的防御能力和生存保障。”
陈清河感到周围的视线聚集过来。有人好奇，有人羡慕，也有人眼神复杂。
“我在此宣布，”陆振山提高了音量，“铁砧将启动‘复兴计划’，集中所有技术力量，优先发展能源、医疗和防御技术。所有相关部门将获得额外资源支持。同时，我们也呼吁所有成员，如果有任何特殊技能或知识，请积极向技术部汇报。每一个贡献都将被铭记，都将使铁砧更强大。”
讲话结束。屏幕暗下。
公共休息区里，议论声爆发。
“‘复兴计划’？听起来像是‘新纪元计划’改了个名字。”一个老研究员低声说。
“但这次好像是真的要合作，指挥官公开提到了新成员带来的知识。”
“谁知道呢。反正上面怎么说，我们怎么做呗。”
陈清河默默地离开人群。陆振山的讲话很巧妙：既制造了外部威胁的紧迫感，又公开表扬了他们带来的知识价值，还宣布了新的技术计划——这一切都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合作，他就是“复兴计划”的英雄；不合作，他就是危机中不肯贡献的自私者。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
回到宿舍，同屋的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有人主动搭话：“陈工，你带来的技术真的那么厉害？”
“还在评估中。”陈清河含糊地回答。
“如果能造出更好的防御系统就好了。”另一个年轻技术员说，“我哥哥在防御部队，每次出任务我都提心吊胆。”
陈清河躺到床上，闭上眼睛，但大脑在高速运转。陆振山给了他二十四小时，却提前通过公开讲话施加压力。老马他们遇袭的消息不知真假，但确实增加了紧迫感。铁砧内部的暗流涌动，父亲当年的悲剧，婉儿用生命换来的知识……
所有线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越来越紧的网。
深夜，当宿舍里所有人都睡着后，陈清河悄悄起身，走到窗边的屏幕前。外部监控画面里，月光下的龙骨山脉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他轻声说，不知道在对谁说：“婉儿，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屏幕上的画面闪烁了一下，极短暂，几乎难以察觉。但陈清河看到了——山脉深处，某个地方，亮起了一瞬微弱的蓝光，然后熄灭。
就像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