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博弈加剧-《三国:秋风之后》

  成都大司马府的书房内,却暖意融融,铜兽香炉里吐出袅袅青烟,散发着安神的檀香。

  诸葛瞻并未坐在主位,而是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搭着一件玄色狐裘,手中捧着一杯热茶,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紧闭的窗扉,投向了千里之外的北方。

  他的面色平静,唯有在低头阅读手中那份由特殊药水显影的密报时,眼底才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如同冰层下的暗流。

  “文睿,”他缓缓开口,声音在静谧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洛阳城里的这阵风,看来是刮起来了,而且风向……颇合我意。”他将那份薄如蝉翼的绢帛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

  侍立在旁的西曹掾李焕立刻上前一步,躬身道:“大司马明鉴。我们的人从不同渠道传回的消息都证实,‘司马昭忌惮功臣,邓艾功高见弃’的议论,已非止于市井巷议。尤其在部分清流御史、与司马氏并非铁板一块的军中将领,以及一些怀念曹操,曹丕,曹叡时代的旧臣圈子里,此论调颇有市场。甚至……”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有传言说,司马昭之所以不敢营救邓艾,是怕邓艾归来,以其在军中的威望,会阻碍他……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四个字,意味深长。所指的,自然是那个虽未明言,但天下人皆知的最终目标——篡魏自立。

  诸葛瞻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他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浮沫,呷了一口。“人心如水,堵不如疏,疏不如引。我们要做的,就是当好这个引水之人。”他放下茶杯,指尖在小几上轻轻一点,“光有议论还不够。要让这把火,烧到司马昭的眉毛上去。比如,可以让些‘忧国忧民’之士去质问:若司马昭真念及邓艾之功,为何只敢暗中放风,却不敢派遣正式使节,光明正大地与我大汉交涉?是觉得救回邓艾不值一提,还是……心虚,怕此举反而坐实了他排挤功臣之名,动摇他好不容易营造的‘宽厚’形象?”

  他站起身,狐裘滑落也浑然不觉,走到那幅巨大的天下舆图前,目光锁定在洛阳的位置。“司马昭现在正处在最关键的时刻,加九锡,封晋公,离那最后一步只差一层窗户纸。他比任何人都怕内部出乱子,怕失去‘人心’,尤其是军中之心。我们便要让他觉得,邓艾这件事,如同一个脓疮,每拖延一日,都在溃烂,都在消耗他积攒的政治资本。让他不敢轻易动弹,生怕一动,便会引发不可控的后果。”

  李焕眼中闪烁着心领神会的精光:“下官明白了!大司马此乃攻心之上策,不战而屈人之兵。我们便用这无形的绳索,绊住曹魏数十万大军的腿。下官立刻去安排,定让这舆论之火,烧得看似自发,实则精准,让司马昭如坐针毡,进退维谷!”

  “去吧,小心行事,痕迹要抹干净。”诸葛瞻挥了挥手。李焕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吴军大营,却是另一番光景。

  长江的湿冷寒气侵入骨髓,比成都的干冷更令人难熬。中军大帐内,虽燃着数个炭盆,却依然驱不散那股凝重的气氛。

  镇军大将军陆抗独自坐在帅案后,面前摊开着一封刚刚由建业心腹密使送达的书信。信纸是上好的吴笺,带着淡淡的香气,但上面的字句,却让陆抗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窖。

  这并非盖有玉玺的正式诏书,而是通过宫中一位与他交好的内侍渠道转来的“私信”,但其中传达的,无疑是那位新登基的年轻皇帝孙皓的意志。信中以关切的口吻询问前线战事,字里行间却透露出急切:

  “陛下初登大宝,四方瞩目,亟需一场显赫武功以定人心、震遐迩。”“西陵将士久驻江畔,恐锐气消磨,且粮草转运,所费亦巨。”“朝中诸公,多有议论,皆言大将军用兵如神,当速战速决,以免蜀人得以喘息,加固城防……”最后,笔锋含蓄却尖锐地提了一句:“偶闻陛下于内廷言语,似对西陵战事之迁延,微有不解之意。”

  这封信,像一把裹着丝绸的钝刀,缓缓割据着陆抗的神经。孙皓的急躁和猜忌,朝中那些不明军务、只知阿谀奉承或夸夸其谈者的鼓噪,他早有预料,但这压力如此直接、如此迅速地传递到前线,仍让他感到一阵胸闷。

  陆抗深知,这不仅仅是催促,更是一种警告和试探。若他再无所作为,恐怕接下来就不是私信,而是公开的申饬了。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大帐之外,隐隐传来将士们操练的呼喝声,其中夹杂着一些急于求战的躁动。连日来小规模的试探性接触,罗宪部表现得异常谨慎,甚至显得有些怯懦,一味坚守不出。这无疑助长了他麾下一些将领的轻敌之心。

  帐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冷风。老将留虑一身戎装,大步走入,带着江风的气息,声音洪亮却难掩兴奋:“大将军!儿郎们的刀都快生锈了!这几日试探,敌军龟缩不出,分明是惧了我军兵威!那罗宪也是浪得虚名之辈!依末将看,正是大好时机,当趁势猛攻,一鼓作气拿下白帝城,用敌军的鲜血,为陛下登基献上厚礼!”

  他话音刚落,几名同样求战心切的年轻将领也跟了进来,纷纷附和:

  “留将军所言极是!建业已有催促,我等若再按兵不动,只怕寒了陛下之心,也让朝中小人有了攻讦大将军的口实!”

  “是啊,大将军!我军兵力数倍于敌,士气如虹,岂能坐视战机流逝?”

  “末将愿为前锋,誓要第一个登上白帝城头!”

  帐内一时间充满了躁动和请战的声音,炭盆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因激动而泛红的脸庞。陆抗沉默地听着,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他理解他们建功立业的渴望,理解他们被敌军“怯战”表象激起的轻敌,更理解他们面对建业压力时的焦虑。但他更清楚,为将者,最大的责任不是迎合上意或满足下属的求战情绪,而是赢得战争,保全尽可能多的士卒性命。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一股无形的威压顿时让帐内安静下来。他走到那座精细的沙盘前,手指重重地点在白帝城那险要的位置上,声音沉稳如山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诸位求战之心,本将岂能不知?然则,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他目光如电,射向留虑,“留将军,你久经战阵,当知白帝城之险!它依山傍水,城高池深,经过蜀汉多年经营,可谓固若金汤!罗宪此人,沉稳有谋,绝非庸才!我军若凭一时血勇,贸然强攻,纵能凭借兵力优势蚁附而上,诸位可曾计算,要填进去多少我江东好儿郎的性命?那城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将被鲜血浸透!”

  他转而看向那些年轻将领:“陛下要的是捷报,但更要的是实实在在的胜利!是一场能稳固占领白帝城,打开入蜀通道的大胜!而不是一场尸山血海换来的惨胜,更不是因急躁冒进而致败,让蜀军有机会反击,让我军陷入进退维谷的绝境!若因我等轻敌冒进,导致战局逆转,届时,你我有何面目去见陛下?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陆抗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金石之音:“敌军动向,至今诡异!城北山区,斥候虽未发现大队伏兵,然小股精干人马活动迹象不绝!焉知这不是诸葛瞻的诱敌之计?在敌情未明,战机未至之前,本将决不会拿数万将士的性命去赌一场毫无把握之仗!传我将令:各军继续加强戒备,斥候扩大搜索范围,尤其是夜间及水陆结合部,严防敌军偷袭或奇兵突出!未有我的明确将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战,违令者——斩立决!”

  他最后三个字,如同冰锥砸地,带着凛冽的杀气,瞬间浇灭了帐中躁动的火焰。留虑等人面面相觑,虽心有不甘,但在陆抗积威之下,也不敢再辩,只得齐齐抱拳:“末将遵命!”

  众将退去后,大帐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陆抗独自立于沙盘前,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来自建业的压力和内部的求战情绪,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猛烈冲击着他理智的堤坝。他知道,自己的坚持是正确的,但这份坚持能维持多久?若迟迟没有突破,军心士气必然受损,建业的催促也会越来越急。

  陆抗再次将深邃的目光投向沙盘上那片代表白帝城以北崇山峻岭的空白区域,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

  “诸葛瞻,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那片寂静的山林里,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杀机?还是说,你仅仅是在进行一场极高明的心理对峙,赌的就是我先沉不住气?”

  帐外,江风呜咽,卷动着“陆”字帅旗,猎猎作响。这风声中,似乎夹杂着来自建业的催促,来自麾下的躁动,也夹杂着无声的挑战。